前一段时间,我查阅了《纽约时报》近十年的畅销书榜单(2006年12月17日-2016年12月17日),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榜单上有15本关于狗的非虚构书籍,它们雄踞畅销榜的总时长为118周;而在同一时间段内,关于猫的非虚构畅销书籍却只有一本,它在榜单上停留了两周的时间。
猫与狗
关于狗的书畅销并不奇怪。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它们在互联网上的表现并不突出——特别是在火爆互联网的猫的衬托下。尽管狗低调地占据了纸媒的世界,互联网用户却将他们的选票——以不计其数的宏指令、表情、视频、在屏幕上跳来跳去的彩虹猫的形式,一次又一次地投给了数码世界的吉祥物——猫。狗存在于书籍中,猫却存在于字节(bytes)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彩虹猫Nyan Cat
实际上,猫在互联网上的胜利并不是无迹可循的。但此现象同样充满了神秘之处,它是注意力市场上颇具威力的能指。大笑猫(Lolcats)是最出名的系列互联网表情包之一,它已经形成了单独的产业链,相关图像出现在T恤、海报、水杯和书籍(甚至还有《大笑猫圣经》)上,产生了可观的收益。可以说,表情包发端于大笑猫,而对众多互联网用户——特别是“数字移民”(digital immigrants,指出生于互联网不发达的年代,之后艰难地适应互联网世界的人们),或者成年后才开始使用互联网的人来说,大笑猫代表了他们表情包生涯的全部经验。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互联网上的动物明星基本都是猫:日本猫马鲁(Maru)、好奇猫塞尔达(Curious Zelda)、双面猫维纳斯(Venus)、上校猫(Colonel Meow),以及最近的吐舌猫里尔小宝(Lil Bub)和不爽猫(Grumpy Cat)等。不爽猫的周边包括很多产品,甚至还有电影,它也有很多的身居高位的朋友。当不爽猫去世时,整个互联网都在悼念它。
大笑猫表情包之“ 我看过大结局了。没人能活下来,甚至是小孩”
日本猫马鲁,以爱钻箱子著称
吐舌猫里尔小宝
不爽猫
《华盛顿邮报》在2014年将猫称为互联网的“灵魂动物”(spirit animal),而它们不光是“网红”而已,还是(并且经常是)一种漂浮的能指。诗人肯尼斯·戈登史密斯的著作《在网上浪费时间》的封面就是一只猫——尽管,这本书根本就没提到这种动物。出版商认为,封面的选择无需解释,读者们自然会知道这个符号代表的意思。同样的,在为某篇不经意提到猫的有关互联网的文章选择插图时,《经济学人》和《纽约时报》也常会选择猫的图像。就这样,猫快速地勾勒出了新媒体的轮廓,成了后者的符号。就连报纸这种传统媒体的读者也能够理解这种联系。
诗人肯尼斯·戈登史密斯《在网上浪费时间》的封面
2013年,BuzzFeed新闻网的主编本·史密斯在《对外政策》杂志上也做了类似的表述,以分析互联网和新闻业的未来:“2011年,当我刚来到BuzzFeed的时候,很多人很疑惑,这个人为什么要从严肃新闻门户网站Politico来到一个以舔屏高司令和鉴赏‘猫片’(cat pictures)为特色的网站呢。”在这里,“猫片”指代互联网轻快浮躁的一面;这个词语隐含着贬低感——对那些喜欢严肃话题和严肃表达的人来说,这是网上那些肤浅而毫无所指的内容的代名词。史密斯安慰他的读者:“别错误地认为,因为社交网络上全都是猫的图片,就意味着伟大的新闻死亡了。”新媒体既可以很严肃,也可以很轻松。
著名社交网站Reddit的广告标语便是,“被喵星人吸引而来,因同理心选择留下”(Come for the cats. Stay for the empathy.)。一个玩笑被记者们反复讲述:“我们都知道,互联网是由猫组成的。”用户在BuzzFeed网站的经验值被称作“猫能量”,表示经验的度量图由猫能量来表示(曾经有段时间,每个用户的昵称旁边的度量图都是由1~5只猫的排名来表示的,这些形象都来自互联网上的明星猫咪,比如不爽猫、吐舌猫里尔小宝和上校猫)。BuzzFeed网站解释说:“众所周知,互联网的发展主要是由猫推动的,所以你的猫能量值是你在BuzzFeed社区排名的官方指标。你出现的越多,发布的内容越棒,你的猫能量值就会越高。”
猫和狗的图片在BuzzFeed的出现频率差不多,尽管如此,上述结论依然成立。事实上,在思考作为互联网符号的猫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时,最准确的做法是测量它作为市场导向型符号——作为封面插图、作为标题和新闻导语的一部分、作为传单插画——和可量化的现实之间的距离(尽管在现实中,于商业宣传中使用猫的形象的做法越来越不受支持)。
考虑一下谷歌及其高端的X实验室于2012年实施的项目吧:首先,研究者让电脑进行深度学习,以确定在没有提前输入关于形状和概念的训练数据的情况下,它们仍能分辨这些形状和概念。研究者们用三个概念来测试电脑的中枢工作:人脸、人的身体和猫。实验很成功,在看了20000个YouTube相关的视频缩略图后,电脑的中枢网络计算出了一张猫的平均脸,这张数字化的脸孔可以用来识别其他的猫。一个研究者对《纽约时报》说:“在训练中,我们从未‘告诉’电脑‘这是一只猫’,它重新发明了猫的概念。”在谷歌对AI技术抱有极强的野心的情况下,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来辨认猫,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极客文化和互联网时代的社交规则。
长棍猫
传统媒体注意到了极客文化对猫的欢迎。2005年,《纽约时报》称:“猫是互联网的宠物。它们无处不在。”2013年,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部推出了一档名为“猫咪视频占领了互联网和市场”的电视新闻节目,节目引用了一项来自宠物食品公司喜跃(Friskies)的未经验证的数据:流量过大造成的网络崩溃有百分之十五和猫有关。同一年,一个广告机构在一个讽刺性录像里宣布,他们决定开一个部门专门做猫咪视频。视频里有言:“所有的东西都在朝制作猫咪视频走去。”“到了2015年,互联网百分之九十的内容都会是猫咪视频。这个结论最后会得到验证的。”
这些趋势促使研究媒体的专业学者开始设想,关于网络的理论其实也是关于猫的理论。大众媒体研究学者伊桑·朱克曼将他最广为引用的关于审查和参与性媒体的论述称为“互联网激进行动的可爱猫理论”。在某篇相关论文的子标题里,他还半开玩笑地运用了“互联网是由猫组成的”的说法。2011年,伦敦经济学院的研究生凯特·米尔特纳写了篇关于大笑猫的硕士论文。2015年,纽约移动影像博物馆举办了一场关于猫的展览,展览的主题为“猫是如何占据互联网的”。
《连线》杂志将网络上猫的相关文化称为“猫的互联网综合产业”。当与对应的狗的传统媒体综合产业相比时,猫产业的崛起便更加令人疑惑了。书籍的运转周期很长,当读者们的注意力被其吸引时,就会对其中的内容感同身受。而狗因为出了名的忠诚性格,也会如同书籍般,长期地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但是,随着我对互联网上的猫和明星猫了解的深入,我才发现,猫在网上流行这件事并不简单。
猫是无目的的网上社交的符号。所以,我们需要深思,我们为何需要这种无用网络社交符号——毕竟,它的流行让那些“一直认为电脑是冷酷而没有人情味儿的”人颇感震惊。从20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早期,大多数针对以电脑为中介的交流的研究集中探讨了一个功能主义问题:电脑是否提高了其职场使用者的工作效率。令研究者困惑的是,答案经常是否定的。《互联网国度》(The Network Nation,1978年)是最早研究以电脑为中介的交流的书籍之一,它曾浅尝辄止地探讨过这个问题。在完成企业内部网的电子布告栏发出的众多工作任务时,很多人尽管在线,但却经常开小差。有的人在闲聊和说俏皮话;有的人在就当下热点“创作”讽刺诗;有的人在说漫无目的的、分不出输赢的车轱辘话;低俗的言论时不时冒出来;网络假名激起了一些人的探索欲;还有就是传播好玩的图片,比如用特殊符号做的庆祝圣诞节的麋鹿。
正如《互联网国度》所言,由于缺少身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的直观性,计算机语言在表现幽默、表达情感和社会交流方面存在不足。但是阿帕网和其他早期网络的用户不仅在这种特质中找到了乐趣,还为扩充这种特质的空间和话语提供了大量的免费劳动。在早期阶段,有关科幻小说、品酒和另外一些并不能看作是研究的有趣内容就已经出现在阿帕网的订阅列表里了。承载阿帕网服务器的大学曾试图删除这些订阅列表,但是却失败了。无聊的社交自计算机出现之初就有了,不仅如此,它还成为互联网发展的强劲动力之一。它并不是附属现象,而是本质原因。毕竟,网民们喜欢并且想要这样做。尽管电脑——这种模仿别的机器的机器——非常不稳定和善变,但说到底,其数字运算的功能一直都是被各类实践者的历史所推动的。为了实现目标与野心,他们为开发出互联网的新形式赋予了无穷潜力。
互联网上的猫,作为这种发展方向的符号——代表了轻浮,但也适时地代表了日本现代科技风、青年反叛文化、赛博朋克激进主义,以及以前让互联网文化区别于传统文化的奇特和僭越。互联网猫揭露了社群是如何用互联网技术来超前于普通大众,确认新的美学价值和延续互联网文化的社交准则的。随着互联网技术在大众中的普及,新媒体上的新网民声势浩大,他们让老牌网民的影响逐渐式微。而这些猫也揭示了老牌网民是怎样与新网民划清界限的。
本文选自《“猫”眼看世界:一部互联网文化史》。
《“猫”眼看世界:一部互联网文化史》,【美】伊丽丝·怀特/著 阿番/译,东方出版社, 2020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