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美] 杜鲁门·卡波特著,夏杪译,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文化,2013年10月版,359页,39.50元
一、作家卡波特
昨晚我醒来突然想起:佩里说他不知道任何关于我的事,并非真的。我醒着躺在床上想着此事,然后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真的。你甚至都不了解我生活中的表层事实都和你的有些特定的相似之处。我是个独子,块头比岁数小很多——在学校总是最小的男孩。我三岁那年,父母亲离婚。父亲(之后结过五次婚)是个旅行推销员,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跟着他在南方各地游荡。他对我并不坏,但我不喜欢他,至今依然如此。(我再没见过他,他住在新奥尔)。我母亲,生我那年才十六岁,非常美丽。她和一个非常有钱的古巴男人结了婚,我十岁起就和他们住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在纽约)。不幸的是,我母亲,经历了几次流产后出现了精神问题,酗酒成性,使我的生活十分悲惨。后来,她(服安眠药)自杀了。我十六岁退学,自那时起便一直靠自己——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份工作(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写作)。我在智力和艺术上一直早熟——但情感上发育未全。当然,我总是有情感问题——主要是因为一个你在我们最后一次探访时问我的“问题”,且这个问题我如实回答了(不是回答不够明确)!
这是份非常粗略的简历。但是我不习惯如此透露知心话。不过,我不在意告诉你任何事。
这是作家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Garcia Capote)于1963年12月15日,纽约市布鲁克林的柳树街70号,写给采访对象佩里(Perry Smith)的一封信,当时佩里已经在兰辛监狱呆了五年,经历了反复的上诉,他收到这封信的三个月后将从死牢走向“角落”。“角落”是犯人们的俚语,是堪萨斯州监狱立行刑室,里面有一架未上漆的木质绞刑架,散发着淡淡的松木味。
作家的这本书就是赫赫有名的《冷血》,1966年书籍出版,1966年改编的电影上映,我已经难以追溯当年电影上映的状况,但是2005年的《卡波特》的热映,使这个案件阴魂不散地再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
在《冷血》中第一次出现佩里肖像的描写,是在“小宝石”咖啡馆吃早餐,作为高超的肖像观察大师,卡波特分了几个步骤描绘佩里的登场:他和克拉特先生(Clutte,即将被他杀害的一家之主)一样,也从不喝咖啡。“他宁愿喝沙士。三片阿司匹林、沙冰士、几根摩尔香烟,这就是他的早餐。”他手中的墨西哥地图,早已被揉得破破烂烂。这个年轻人像这样的地图还有几百张,现在他出现在“小宝石”咖啡馆完全是因为收到一封信,一个请他去实现一项计划的邀请,带着自己的家当。让另一个杀人凶手迪克很纳闷他所带来的繁重家当。当他合上地图,站了起来,他的第一次完整的呈现是这样的:坐着时,他看起来好像比常人魁梧,强壮有力的肩膀、手臂,就像一个正蹲着运气的举重大力士(事实上举重正是他的业余爱好)。但是他身上的某些部位和其他部分并不协调,那双包裹在带钢扣的黑色短筒靴里的小脚,如果穿上女士们精致的跳舞鞋可能更合适些。站起来的时候,他不会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多少,两条摇摇晃晃的短腿似乎不足以支撑成年人的身躯,看上去奇形怪状的,不像一个身材出众的卡车司机,倒像个退休的赛马骑士——已过盛年,肌肉松弛。因为他站在杂货店的外边等待着他的同伴迪克,他消遣时间的方式之一就是照镜子,通过照镜子的镜像,他会被自己的脸深深的迷住了,每一个角度都会产生不同的印象;弹吉他唱歌,幻想当众表演则是他另外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他有一首歌叫做《后会有期》:
每年四月,鹦鹉一群又一群,
红色的,绿色的,
还有橘红色的,
飞呀飞,飞过头顶,
我看见它们飞飞,我听见他们高高在天上歌唱,
唱着歌儿唤来四月的春光……
六年后的四月,佩里和迪克上了绞刑架。
卡波特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留下来的影像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轻的卡波特相貌独特,他几本书的封面都是他自己本人的照片,瘦弱,清爽。当时最引起轰动的是二十三岁的卡波特倚在沙发上阴柔气十足的照片,看上去顶多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时任兰登书屋掌门的贝内特·瑟夫对这帧肖像的宣传效果满怀信心,但他绝对想不到书还没出版,这张照片已经登上了《生活》杂志,且占去了整整一版。“那是杜鲁门自己张罗的”,瑟夫悻悻地在回忆录里写道,“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在后来的访谈中,卡波特宣称自己很不喜欢这张照片,“但是,在商言商,我知道,这款‘吸毒成瘾’的造型对‘生意’有好处”。那个“太漂亮、太脆弱、皮肤太苍白、宛似女孩的温存让他的眼睛显得无比柔和”,在卡波特第一部小说《别的语声,别的房间》中描写的“乔尔”就是他自己。
2005年的男演员菲利普·霍夫曼(Philip Hoffman)对卡波特的精神内核进行了非凡的诠释,并以此角色获得第七十八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奖,事实上,菲利普·霍夫曼没有卡波特本人那样漂亮的容颜,“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谍报小说大师”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毫不吝啬他的溢美之辞:要见到下一个菲利普,我们还得等上许久。
这位演员身材非常肥胖,满头乱蓬蓬的金发,与好莱坞一贯的光鲜亮丽毫不沾边。他的奇妙之处在于塑造了很多“猥琐”的形象。在《幸福》一片中,他扮演一个业余时间给陌生人打骚扰电话的手淫的青年。他从这种比较猥琐的方式,不太招人喜欢的行动中,挖掘出很人性的表演元素。约翰·勒·卡雷说,“从他工作时我的观察来看,他的创作天赋是内敛而极具个人风格的。我猜想他绝不会自称理论至上的剧作家,也并不擅长对角色的内心世界滔滔不绝。因此菲利普必须与自己对话,这种对话肯定相当病态,充斥着诸如此类的问题:究竟在何时我该完全丧失自制力?或者说,为什么在对注定的悲剧结局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我还要坚持走完这条道路?但悲剧像灯火一样诱惑着飞蛾般的巴赫曼,也一样诱惑着菲利普。”
电影《卡波特》剧照,右为作家哈珀·李
菲利普·霍夫曼在《卡波特》电影中的首次登场来自纽约城市的聚会,“至少要诚实面对事实”,画外音先入,看到他端着酒杯,与女性调侃着“诚实”,“我对我写的东西都很诚实,我会让你知道这是否为自传式作品,是否关于我本人”,房间内烟雾缭绕,女士们眼波流转,但当有人问他是不是同性恋的时候,他却说自己并没有那么有争议。
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来源于剪报,一共寥寥三个镜头,介绍了案件以及被害人,第一个镜头为剪刀从上至下中景剪下报纸交代案情,大字写着:富农一家三口遭杀害;第二个镜头是剪刀纵向剪报划过银幕,具体小字的报道为克拉特一家妻小被发现死于堪萨斯州家中;第三则为剪刀局部定点被害人克拉特先生在报纸上的肖像。
1959年12月30日,佩里被逮捕,卡波特在人群中看着他被押送,两人的眼神短暂碰撞,佩里步上台阶(十三级台阶是绞刑台的俚语)。而在电影的后半部分,卡波特步上台阶红地毯参加了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的首映,运用了一个升格的慢速镜头,应和着爵士乐,人们仰视他,他的表情耐人寻味。由于佩里不停地上诉,卡波特极度地疲惫,他真实但冷酷地对哈珀·李说道:“如果他们胜诉了,我就会精神崩溃,而且永远不能复原,我只能祈祷情况会对我有利。”
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这本伟大的小说,他也曾袒露心扉,电影中佩里由于绝食恢复健康后,卡波特对他说,“我小时候不断被人遗弃,我妈会带着我到新城镇,好跟另一个男人交往,每晚她都把我独自一人锁在旅馆房间。我妈会拉上门栓,并告诉管理员无论如何不能让我出去。我吓坏了,我大声叫喊,最后崩溃在门边的地毯上,然后睡着。这样过了几年,她把我丢给了阿拉巴马州的亲戚。”两人有着极长的对话。“我要带走你的日记本,我想好好看看,如果我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离去,全世界都会把你当成怪物,直到永远,我不想这样。”好友哈珀·李耳清目明,比如“杜鲁门,你尊重他吗”,或者影片的最后“我却完全无法为他们做点什么,救救他们”,哈珀说:“但事实是,你并不想做。”
卡波特于1984年8月25日在洛杉矶去世,终年五十九岁,根据尸检报告,他的死因是“肝脏疾病并发静脉炎及多种毒品中毒”。
卡波特的扮演者菲利普·霍夫曼,2014年2月2日被发现死在他纽约的公寓中,享年四十六岁,死于意外急性混合药物中毒,体内查出含有海洛因、可卡因、苯二酚和安非他明。
二、死刑
在《冷血》这本书中,佩里曾经注意到两个瘦弱的灰色公猫,每天傍晚都要出现在法院广场上,它们四处巡视,不时停下来检查停放在那里的汽车。这个现象让佩里十分迷惑不解,直到有位好心的女士给他解释,他才明白这两只猫是在找车头护栅上的死鸟,此后,一看到猫出来活动,他心中就一阵绞痛,“因为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像它们一样,我是它们的同类”。
1960年霍尔库姆凶杀案正式开庭之前,他关押在芬尼县法院监狱内,这座监狱设在法院大楼的四层,这是佩里非常好的日子,因为干净,有一只叫做“红”的松鼠。他说曾经把越狱的希望寄托在两个观察已久,并且一直也在关注他的年轻人身上,他们一个是红头发,一个是黑头发。年轻人站在广场上,透过窗户的榆树底下朝佩里微笑,还向他招手,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想的。
在《卡波特》的电影中,卡波特打着字,打字声与佩里的声音合二为一:“我,十四岁,我对她说,妈妈已经死了,我看得出来,一星期后我们接到通知,她大概是酒喝多了之类的,发现她在打颤,她用那支手电筒打了我好几次,打到坏掉。当晚我梦到了那只大黄鸟,抓扯那尼姑的双眼,耀眼的像太阳,把我升上了天空,有时候你看到事情的真面目。”
佩里和迪克当时的惊天大案,让死刑作为最终的定刑,美国在1976年恢复了死刑,但现实情况是,在美国五十个州中,有三十八个州有死刑,十二个州则没有,如迪克和佩里被审判的堪萨斯州,在克拉特案之前,就已将死刑废除。而且,堪萨斯州在1976年以后便没使用死刑。由于死刑案件从立案、庭审、判决、上诉、复审(死刑案的上诉和复审是自动的),直到最后开释或执行,整个过程要花十年时间。对一桩死刑案的审理,至少要花百万美元,可谓花费巨大。一般而言,从州内上诉失败后,可以向联邦法院提起诉讼,依据美国宪法中的人身保护权,进行重新审判,如果上诉再次失败,还可以向联邦巡回上诉法院上诉,可以一路上诉到美国最高法院,克拉特家一案就曾三次成功地提交到美国最高法院。甚至还可以呼吁州长和总统进行行政干预,宣布中止、减刑、暂停甚至赦免等。《冷血》一书中,迪克在死牢里阅读了大量法律书籍,他希望推翻审判,寻求复审,他不断写信抗议对他的审判。迪克在信中一直强调他和佩里没有得到公正的审判,终于有一封起了作用。堪萨斯州律师协会法律援助委员会指定了一位律师舒尔茨进行调查,“如果证据确凿,协会将会向堪萨斯州最高法院提出人权保障诉讼,对原判的有效性提出异议”。舒尔茨递交了人权保障请愿书,堪萨斯州最高法院专门任命了一位退休法官,主持一个全面的听证会。在审判过去的两年后,参与审判的原班人马重新聚集在加登城法院,只不过迪克原本认为的两位辩护律师取代了被告的位置,成了被调查的对象,调查他们在原来审判的案件中是否认真准备和进行辩护。听证会共用了六天的时间,仔细调查了案件的每一个疑点。甚至还将地点转移到囚禁迪克和佩里的兰辛监狱,以便听取迪克和佩里的证词。为了显示审判的公正性,八位陪审员发誓他们根本不认识迪克和佩里,不会把偏见带入审判中。
堪萨斯州最高法院下令这两名犯人的生命必须在1965年4月14日午夜至凌晨两点左右结束。
有二十多位证人目击了迪克和佩里被处决的整个过程,其中包括了卡波特,在这之后,卡波特还目击了另外两个罪犯被处死,他承认自己有写一部反对死刑书的冲动,但他并没有付诸实践。
电影《卡波特》中,佩里给卡波特写信:“亲爱的杜鲁门,你在哪里,我在医药辞典里看到这一条,上吊死亡是由于窒息,颈部脊椎骨破裂,气管撕裂所造成,在输掉上诉后,这听来真惨,很想你,孤独并渴望着你的出现。”
在电影《冷血》中,熟读法律书籍,不断上诉的迪克说:“看到过百万富翁坐上电刑椅吗?没有,亲爱的,法律有两种,一种是为富人,另一种是为穷人。”
三、凶手佩里
2005年,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凭借《卡波特》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而同年对于七十二岁的美国演员罗伯特·布莱克(Robert Blake)来说,充满阴霾。罗伯特·布莱克在1966年的电影《冷血》中扮演佩里。
1966年上映的电影《冷血》海报
这位艾美奖得主因涉嫌杀妻卷入长达四年的诉讼,八个月前好不容易被刑事法庭宣判无罪,当日又被民事法庭裁决,对妻子之死负有责任,应向四个孩子支付三千万美元的巨额赔偿。2006年2月,罗伯特无奈地向当局提出了破产申请。
控方指控,2001年5月4日晚九点半左右,罗伯特与妻子邦妮(Bonny Lee Bakley)在洛杉矶的影视城(Studio City)一家意大利餐馆用餐后不久,共同走向停在一个半街区以外的轿车,期间发生争吵,罗伯特由于愤怒而丧失理智,当场开枪射杀妻子。邦妮身中两枪,奄奄一息,在送到医院后不久死亡。2002年4月18日,罗伯特作为警方当时唯一的嫌疑人被捕。调查过程中,警方发现,罗伯特曾雇用了两名好莱坞的特技演员试图杀害他的妻子,为此,罗伯特面临一项谋杀罪和两项雇凶杀人罪的指控。
1966年理查德·布鲁克斯(Richard Brooks)导演的电影《冷血》中,罗伯特则表现了凶手黑暗心灵的轨迹。这是一部犯罪片加公路电影,影像气质硬朗,更接近杜鲁门《冷血》的非虚构版本,刻画了凶手们如何实施犯罪到走向绞刑架的全过程。第一幕就是佩里在开往堪萨斯州的汽车上,弹着吉他,首先映入观众眼帘的是他的皮鞋底,然后在黑暗中浮现出他那十分纠结的脸庞。电影沿着罪犯一路逃亡的历程展开,从迪克和佩里的路线上看,他们的足迹遍布美国十个州(堪萨斯州、俄克荷马州、德克萨斯州、加利福利亚州、内华达州、内布拉斯加州、密苏里州、阿肯色州、路易斯安那州、佛罗里达州),甚至逃至墨西哥。他们从一地辗转到另一地,走过闹市,走过偏僻的山村小镇,他们选择的逃亡路线,都是根据自己经验确定的,每到一处的落脚点大都是一些不起眼的旅店、商店、加油站等。
佩里和迪克见面的第一个空间就是火车站的盥洗室,他对着镜子遥想着拉斯维加斯的演出,当迪克问他的大箱子是什么,他说是自己所有的东西,书、信和歌词,韩国来的纪念品,“我有一份藏宝图,将带领我们去找科特斯船长沉没已久的宝藏,就在墨西哥外海价值六千万的西班牙黄金”。
接下来的车行路上,迪克一边开着车,一边拿出地图向佩里交代晚上要实施的计划:往西四百里处就是老爹克拉特的家,在那个办公室里有一个又小又旧的保险箱,里头有一万美金,可能更多。这时,佩里嘲讽了他一句,“所以,这就是你说的完美计划”。
在迪克和佩里逃亡的日子里,经常食不果腹,每天都为生存担忧。迪克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冒着被逮捕的危险重新回到堪萨斯州,用写着自己真名的假发票兑钱,从而为警方的搜索留下了线索。
最后佩里上绞刑架之前在屋中,卡波特问他:你想把你的父亲写出来吗?佩里摇了摇头。“我可以寄一幅你的画或是你的青铜勋章”,背对卡波特的佩里再次摇了摇头,对卡波特说,“把藏宝图寄给他,也许他会幸运些,孤独的一匹狼。”接着他开始一大段的长篇独白,让人触目惊心。“那曾经是一个真实的家”,他说。窗外的雨水打在窗户上,通过灯光折射在佩里的眼角,就像是他的泪水在流淌,“但却没有游客来过”,这一幕是佩里电影中的高光时刻,也是犯罪电影对于犯人深度的人性刻画。
时常想起《冷血》中的场景,他们在路上停车,载上了一个老人和孩子,在问孩子有没有钱的时候,孩子从口袋中掏出瓶子,并且提议“如果你可以慢慢开的话,我们可以捡不少瓶子来换钱,强尼和我就是靠回收瓶子的钱吃饭”。佩里接过放瓶子的口袋,望向远方,眯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科特斯船长沉没已久的宝藏”。
短暂的“宝藏之旅”之后,他们被捕了。
书籍《冷血》的落笔是这样的:警长杜威望着远走的苏珊并且祝她好远,“他望着她急匆匆地消失在小路上。那柔软的头发随风飘荡着,闪闪发光——南希本来也可以长成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士。良久,他也转身回家,朝树丛走去;留在他身后的,是广阔的蓝天,还有那沉甸甸的麦子,它们随风起伏,发出阵阵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