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简约但不简单的基本款?什么是能走入日常、丰富生活,真正需要的好器物?想要的东西这么多,究竟该如何取舍?
今年4月,中国台湾著名饮食旅游生活作家叶怡兰出版了新书《日日物事》(未读出品,贵州科技出版社)。这本书收录了叶怡兰20年间的选物用物心得,从筷架、杯垫的选择,到餐具的搭配、各式酒杯的用处,乃至作者的美学师承。《日日物事》不仅写物,更写出了作者在与器物的日日相处中获得的对人与物之缘的理解和体悟。
在新书出版之际,澎湃新闻记者通过邮件采访了叶怡兰。在采访中,叶怡兰讲述了自己与器物的缘分,以及她的生活与美学观念。
《日日物事》书封
【对话】
澎湃新闻:能否谈谈你写作《日日物事》一书的缘起?当初你为何决定敞开私宅,与读者分享你多年来收集的器物?希望读者能够从中获得什么?
叶怡兰:“一直想为家里这许多对象的身世来由,一一写点文字立个传,”“因为,这一器一物一杯一盘一皿,都点滴反映了,我对‘生活’的高度经营兴趣与追求渴望。”──这是二十年前我的第一本书:以器物和旅行、生活间的关联故事为主题的《Yilan's幸福杂货铺》出版时,我在书里许下的愿望。
而后,二十年岁月悠悠而过,我与身边器物们在生活里朝夕紧密相伴相系,每一物事,在我的人生里生命里,都有了各自的立足位置、故事和意义,于是终究水到渠成,遂重新提笔,完成了这系列书写。
而如同书中〈我的器物心法〉中第一条所写“器物是构筑美好生活的基石”,希望透过此书让读者们明了,选物用物时多花些心思,让生活被合心上手之物围绕,不仅能让日常作息舒坦顺畅,还能多添滋味和情致。
澎湃新闻:写作此书,应该也给了你一个机会来整理清点、重新审视自己多年来的器物收藏。这个过程中有何乐趣,是否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收获?
叶怡兰:有的。还是直到开启此系列书写后才发现,许多陪伴多年的情深挚爱之物,竟有不少,对其来源所属全然不复记忆一无所知。
其中缘由,一如序文所述,我之寻物觅物,所为所求者,其实非为物之本身,而是让生活让饮食更开阔细致美好的可能性,遂而从来不追名追高,只从最机能本质着眼。
故而,能否堪用合用、真正融入我的居家里日常里,久久相伴相依才是关键,来自何处何人、是何姓字,遂全不在意不上心。
于是,书写过程仿佛一趟追索之旅,一件一件,或是翻看背后品牌或窑元印记,从卖店来处、纹绘风格等蛛丝马迹,一路推敲网搜寻问其究竟是谁为谁……成为另番意想不到的乐趣。
澎湃新闻:你在序言中谈到自己对器物的看法,从“见物是物”过渡到“见物非物”,再到“见物重又是物”,这一观念的转变是如何实现的?
叶怡兰:一如我在前本器物书《Yilan's幸福杂货铺》中所写:“因为迷恋着茶,恋着茶的学问、茶的滋味、喝茶时的气氛,所以迷恋茶具;因为着迷于咖啡的香气、煮咖啡的专注心情,所以着迷于搜集咖啡壶;因为渴望自然、渴望视觉与心灵的澄静,所以,对藤的、木的、石的、草的、带有最原始最朴素材质与颜色的器物,格外无法抗拒……”
在追物用物过程中,越来越体悟到,我真正执恋的,其实非为物之本身,而是对象背后所开展的,关乎生活、关乎享乐的世界。
也因为这样的领悟,我慢慢停下了对物本身的搜罗追索,物是载具,盛装此中的食物、茶饮与生活,才是我的真正所欲所望所求。
之后,在这样的思维下,选物见物,我只从最本质根本角度着眼,一如书里文字的反复强调:贴近机能贴近需求,实用耐用,才是器物的真正价值所在。
于是,曾经高涨的物欲就这么一点一点淡去了,家里物件的增加速度刹那变慢,用不上用不着不合用不想用的东西也变多了,甚至还为此趁数年前小宅全面翻修机会全盘梳理检讨,而后,在自己店内办了跳蚤市集一口气舍去大半……
然后发现,身边器物少了、精了,反而更有余裕和每一件久久温存出绵密的默契和情感,与器物间的关系也更安顿笃定、更见恒长乐趣。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提到了自己对于“断舍离”的践行。您是如何理解“断舍离”这一观念的?对于“断舍离”也成为了一种消费主义时尚潮流的社会现实又有何看法?
叶怡兰:人所需要的,其实远比拥有的、想要的少得多了,一如前题所述,少而精,方能和每一件久久温存出绵密的默契和情感。所以,足够就好,拥有的少,才有余裕、有自由,也才能真正陶然乐在其中。
而我想,“断舍离”思潮的抬头,正是在消费至上、拥有过剩的时代势所必然的人心回归和向往;但是否能够参透物欲之虚枉,真正理解生命里究竟什么不可或缺、什么无足轻重,何为心之所系恋、何者不值挂怀应舍当舍……就看个人领会了。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提及自己的见物选物观点、哲学美学来源于阅读。能否详细解释一下你从阅读中所获得的思考?
叶怡兰:完全没有美术艺术工艺背景的我,看待与思索器物、设计和美,初始与根本基础,全来自从小到大的阅读。一路而来,几类关乎不同美学思潮的相关著作明显惠我最多:
首先是发轫于上个世纪初、影响西方当代设计美学的现代主义思维,特别是美国建筑师Louis Henri Sullivan于19世纪末所提出的主张:“形随机能生”,将器物的生成目的与存在意义踏实回归到最根本,不仅成为二十世纪初席卷全球的现代主义的核心思潮,更是我觅物观物的原点与核心。
与此相映,则是由来东方的茶道哲学。茶道美学之妙,由冈仓天心所著的《茶之书》可见一斑。他说:茶道“是从日常生活的细微之事,领悟出伟大的道理来”,将茶“提升为一种审美的信仰”以及“对世间美好事物的一种崇拜”。所因而一步踏入的形上“侘寂之境”,让我得以在现代主义纯然理性的“简”之外,更开阔也更深刻观照,有与无,生与灭,多与少,加与减,美与瑕,丰富与素朴,人为与自然间,非为二元是非对立,而是相生相共相交融交映的关联关系。
之后,还有同在日本传统美学脉络下,因应时代变迁而生的,由柳宗悦、滨田庄司、河井宽次郎等人所提出的“民艺”理论。柳宗悦所著的《茶与美》,可说是他的历来民艺相关著作里,最直入我心的一本。藉由茶道以及日本工艺民艺美学的观照、剖析、论述,完整而深入阐释 、呈显他影响后世无比深远的“用即美”、“无事、无心、莫造作”理念;触发我重头省视、思索,继而回归本心,再度印证、确认,对我而言,究竟何为器、何为美,深有共鸣。
还有柳宗悦之子,设计大师柳宗理,厨房里餐桌上长年操持使用、摩挲抚触他的作品,教会我扎实领会、明辨,究竟何为“真正的设计”。他在《柳宗理随笔》一书中提到:“真正的美,是孕育、产生,而非创造。”“真正的设计是与流行对抗的。”“物品不是靠设计来打造,而是在打造中产生设计。”“由包浩斯运动发展出来的现代设计,在其必须满足的各种条件里首先不得不提的就是‘机能’,亦即用途。”“传统是因创造而存在。不可能存在缺乏传统与创造的设计。传统之美不是刻意打造,而是孕育而生。”
将由来西方的现代主义与日本民艺精神完美结合一体,且更进一步藉由设计落实实践、深入我的生活里,影响深远。
澎湃新闻:你在旅行中也开拓和积累了很多对于器物的思考和心得。你比较偏好去哪里旅行?选择旅行目的地时比较注重哪些方面?
叶怡兰:从来旅行,喜爱历史古都甚至古文明之地远胜新颖时髦都会,喜爱村镇郊乡远胜繁华热闹城市,喜爱深山林原旷野孤岛又远胜村镇郊乡。足能撩到我心或素来憧憬的景致、人文、食饮,都能勾动我的旅行欲。
澎湃新闻:根据这本书所呈现的内容,你的器物收藏中,饮食和烹饪用具是最多的。饮食是否是你生活中最看重的一个部分?
叶怡兰:是的,饮食对我而言,绝不单单只是果腹生存之必要,更是滔滔人世奔忙生活里的安顿依归与喜乐源泉。我总是认为,在所有享乐项目里,饮食是极其少数能让所有人的感官都感受都享受的一项。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皆有体会有领略有触发有感动。
饮食的领域也是包罗万千的:从食到饮,从食材、食物、食品到菜肴,从地域到场所,从料理风格、料理法到料理人,从采买到制作到品尝……任一最枝微末节的细项,都自有其毕生穷究不完的智慧学问门道讲究在里头。
最重要的是,“包包会旧,情人会老”,所有实质有形的对象总难免会旧会损会遗失会过时,唯独食物,尝过了吃下了,便点滴俱化为唯我独有独拥独享的回忆,且还随着一年年岁月的累积而越来越甘美,叫人怎能不沉迷。
澎湃新闻:对于器物,你钻研思索多年,已经形成了很多心得。对此您是否还有想要继续探索思考的领域?
叶怡兰:当然依旧抱持无穷的兴趣,但也一如我素来个性:不急切、不强求,安步当车,随着生活与人生的流动继续探索、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