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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有“人情味”的中国文化,实是照顾弱者的文化

我们常说,中国社会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社会。可是否在某些时候,比起害怕孤独,我们更加畏惧的其实是“落单”?只有与人结伴时,内心才会感到安全。

编者按:生活中时常会遇到这种情况,自己想去一个地方,但又不想单独去,便费心地怂恿另一个人一起前往。可是到了后来,约好的人改了主意,自己也兴致索然地取消了行程。然而在美国,这种情况简直匪夷所思,因为每个人各走各个才是常态。

我们常说,中国社会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社会。可是否在某些时候,比起害怕孤独,我们更加畏惧的其实是“落单”?只有与人结伴时,内心才会感到安全。

下面是历史学家 孙隆基 先生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的一篇文章,他用自己在东西方生活的观察和经验,讲述了中美两国对于“结伴”的不同态度。同时思考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在一起”呢?

 

富有“人情味”的中国文化,实是照顾弱者的文化

文章来源 / 见识城邦

我的经验告诉我:当与美国人一起外出上街时,如果不是去同一个目的地,而是一个人要看一个地方,另外一个人要看另一个地方的话,那么,十次有九次就必定会分道扬镳。

事实上,在美国,这种大家一起行动的做法,是绝少出现的,因为美国人习惯了无牵无挂的个人行动。我在上面提到的情形,其实是在大陆发生的。中国方面将任何来自外国的学生或研究者都集中在一起,除了在一起生活外,还替他们组织了集体的行动。因此,就人为地制造了“在一起”的情形。有一位美国学生曾针对这种情形如此说:

“我们本来不一定要在一起的,是中国人将我们放在一起。这个国家如果有私人公寓出租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不正常的情形!”

 

富有“人情味”的中国文化,实是照顾弱者的文化

有一次,一群年轻的美国学生初到中国境内,地方不熟,要我陪同他们去电报局、银行和书店。结果,一下了车,只要去银行而不想去电报局的,就立即与要去电报局的那批分了手。我带了后一批抵达目的地,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他们逐个拍发电报回家。然后,陪他们上书店,为他们选择了他们需要的书。当任务完成以后,我比较无目的地沿书架浏览,看是否有值得买的书籍。他们在一边等了几分钟,就向我说:“我们先走,在前面的街上见吧!”

另外一次,中国方面组织了我们去远地的一个城镇参观,全天的节目都有安排,只有下午有两个小时是自由活动。因此,本来不一定要在一起的人,也只得三五成群地在街上闲逛。我恰好和两个比较年长的美国研究生在一起。当路过一家百货商店时,我想起来要买一点儿东西。其中一个就对我说:“在前面的街上再见吧!”两个人就先走了。

人海茫茫,“在前面的街上见”,自然就是分道扬镳的意思。然而,像这样如出一辙的行为和措辞,我们不得不说是美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在作祟。对中国人来说,这样的表现是很不够“人情味”的。如果中国人三五成群地外出——事实上,这是常态——其中一二人必须在某处多逗留一点儿时光,其他人就会在一起聊聊天等待,而不会觉得这是浪费时光。

但是,一般的美国人对个人能够支配的时间是很重视的,认为必须将它用在对个人有生产性的事情之上,至于过度地将自己浸溶在人际关系中,则往往被认为是没有生产性的。

而且,一般美国人以不在感情上过分依赖别人为佳,因此不以“落单”“掉队”或“脱离群众”为个人的悲剧。将另外一个撇下,也并不认为是不够朋友之举,而只不过是让自己有更大的行动自由,也让对方有更大的行动自由。

 

富有“人情味”的中国文化,实是照顾弱者的文化

在中国人之间,我们却常会发现如下的情形:一个人想去一个地方,但是却不想自己单独去,遂怂恿另外一个人陪同一起去,本来已经讲好的,但是到后来另外一人改变了主意,结果原先那一个人也打消了去意。

在美国,我也看到这类情形:当其他外籍人士请一个中国人来家中做客时,这个中国人就将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拖去;或者,当外国人请一对中国夫妇至家中吃饭时,后者遂要求将与自己最要好的另一对中国夫妇也一同请来。中国人这种只有躲在自己人堆中才有安全感的做法,往往使主人失去选择的余地。

对西方人来说,这种情形往往是没有“个性”的表现。有时,下意识地为了证明自己的个性,他们遂单独一人去行动。当我在大陆时,我所在的那一所大学当局常为留学生举办一些团体旅行。但是,却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些西方人不愿跟大家一起去,宁愿单独一人在同一个时间去同一个地点,也有人与大伙旅行了一半,途中分手,一个人去他(她)要去的地方。至于跟大队去的西方学生,到了目的地后,往往也是各散东西,不愿意被纳入别人安排的程序表,也不愿意跟其他人在一起。因此,中国方面的安排常为西方人的缺乏合群性而受到干扰。

新教文化提倡的是个人得救,亦即是认为每一个不同的个人都必须自寻最适合自己的得救之路,不能被世俗关系所连累。当初,这个清晰明朗的“自我”仍需面对上帝与社群的。当上帝的观念逐渐模糊,社群也趋于瓦解以后,这种文化设计就导致了各人的分途发展,而每一个个人都认为:只有单独行动,才能将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倾向,在美国人身上比其他西方人更为严重。因此,“谁单独旅行就会行走得最快”(He who travels alone travels the fastest.)这一个信念,在日常生活的具体行动中很形象地表现了出来,对具有加尔文教背景的美国人来说,是不足为奇的。

因此,美国是一个十分冷酷的社会,也是一个只适合强者生存的社会。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性格软弱的,感情上过分依赖别人的,都有趋于精神病态的倾向。

 

富有“人情味”的中国文化,实是照顾弱者的文化

我在美国时发现,有一些年轻的美国人是专门找香港留学生交朋友的。其中有的是为了学习广东话,但有的却是因为在本国人中找不到朋友。例如,有一个美国人,因为从小家庭对他过分照顾,养成了他在感情上过分依赖别人的习惯,因此就常常去找人或打电话给人,而且总是愁眉苦脸、要人同情的样子。结果,他的同胞对他都是“敬鬼神而远之”。他转向香港人中找朋友,却没有遭到拒绝。

然而,对一般正常的美国人来说,这种“交友”的动机根本不足构成友情的基础。他们对想接近自己的人,都保持一个警觉性,并倾向于对这类事情进行细致的分析,认为:有的人来找你,并不算是“交朋友”,他们只是一些必须面对他人才能对自己“下定义”的人;或者,有的人向你提供小恩小惠,是为了在感情上“剥削”你,等等。

因此,他们交朋友,都是不倾向于在感情上过分依赖对方,而且尽量避免交换小恩小惠。事实上,美国人对任何亲密关系都呈现或多或少的“被害妄想症”(paranoia)。

对中国人来说,对“朋友”做出如此纤毫毕现的分析,实属匪夷所思。在中国人之间,彼此“在一起”的需要是如此地强烈,以致种种不同的交友意图都被掩盖起来。的确,中国人认为与人保持距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在英文中,则只是“拒人于一臂之遥”(keep one at an arm’s distance)而已。

因此,可以这么说:富有“人情味”的中国文化是一个照顾弱者的文化。自然,它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个体”的弱化。

在这种情形下,中国人的“合群”,是基于一种内在的需要,而不是一种道德上的选择,因此也就很难说是比西方人更为“无私”,只能说是一种不同的需求。

 

富有“人情味”的中国文化,实是照顾弱者的文化

事实上,中国人到了美国,总是设法尽量与自己人在一起。如果一个人去远途的陌生地方,在车上遇见同胞,就如获大赦,紧紧地跟着他要求指点。如果刚刚搬到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住,在公众场所——例如洗衣店之类——碰到自己的同胞,就立即去拉交情,希望能交朋友,以免自己处境孤单。

刚脱离家庭到美国去念书的香港学生,多半也是几个人住在一起。宁愿没有私生活,也不愿意一个人去面对这个陌生的社会。这种没有私生活的童年状态,正是一般西方与第三世界的青少年尽早离开家庭而加以逃脱的。

的确,从世界上其他地方到美国去留学的年轻人,他们的绝大部分,在离开了本国社会与家庭的限制后,也会去做一些原先较少方便去做的事情——例如搞男女关系,或者借这个机会去尽量了解美国社会,接触从其他文化来的人,以便丰富自己生命中的经历。

但是,自己人之间抱成一团的中国人留学生,却往往将好奇心窒息——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儿,从来就没有让它萌芽过——唯恐自己的生活太多姿多彩,越出了大家的“常轨”,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回不了“自己人”那里。的确,中国这个“超稳定”的文化在个人身上造就的就是一种没有不断超越自我的“终极人”状态。

然而,中国人这种情不自禁的“在一起”感,在海外留学生搞的政治运动中,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例如,在20世纪70年代搞爱国运动时,活动分子就运用了这种文化倾向,吸收了不少“群众”。因为,对这些中国人的留学生,可以无须涉及意识形态,或过分地与他们争辩思想性的问题,只需常常跟他们“在一起”,使他们在海外的生活受到照顾,就可以赢取他们的支持。自然,笔者并不是在暗示这些活动分子利用别人,因为连他们本人也有与别人“在一起”的需求。

……

 

富有“人情味”的中国文化,实是照顾弱者的文化

《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孙隆基 著,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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