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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与《戚林八音》:抗倭战神变身音韵学家?

戚继光与他的戚家军肃清福建倭寇,使得这位战场上的英雄名声响彻八闽大地。甚至数百年来,闽地百姓断文识字所仰赖的韵书,亦可能是拜戚将军所赐,这部韵书,就是《戚林八音》。

日前热映的电影《荡寇风云》描述了明代中期抗倭的英雄事迹。戚继光与他的戚家军肃清福建倭寇,使得这位战场上的英雄名声响彻八闽大地。甚至数百年来,闽地百姓断文识字所仰赖的韵书,亦可能是拜戚将军所赐,这部韵书,就是《戚林八音》。

老战士的新问题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四月,戚继光与他的戚家军在温州大败倭寇,从此浙江洋面奄然,倭寇纷纷南下转掠福建,“北自福宁,南及漳泉,沿海千里,尽为贼窟。”为此,这年七月,戚继光率领本部入闽继续抗倭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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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像

当时戚继光的官职是浙江都司佥事、参将,戚家军的士兵也大多来自浙江省金华府义乌县(今浙江义乌市)。对官兵来说,客将客兵入闽作战困难是很多的。水土不服是一个问题,入闽第一年,戚家军里生病者就达一半,能战之兵只有三千。此外,这些将士家在浙江远离浙土,却要长期守卫福建,当时福建生活条件又比浙江差,军饷还时常拖欠,人们思乡之心更切,所能仰赖者,不过国法与同戚继光的情义而已。不过,上面这些问题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尚属寻常之事,戚家军入闽作战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麻烦,这就是语言。

神州大地幅员辽阔,五湖四海口音众多。北京城里的一句“枪挂在墙上”,到了仅仅70公里外的平谷(今北京市平谷区)的方言里,就走样变成了“墙挂在枪上”。方言分歧,自古亦然。《礼记》就有记载:“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唐代的陆德明在《经典释文》里也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巨异”,其中尤以福建各地的方言最为迥异他处,福建是三面环山一面朝海的丘陵地,北部和西部多有千米以上的高峰,把福建和东南吴楚一带隔离开来。甚至有个倒霉蛋居然因为口音问题而断送了仕途,此人名叫刘昌言,他的不幸“事迹”见于宋代文豪欧阳修的《归田录》。

刘昌言是福建泉州人,宋代的福建人已经被时人称为“语颇獠”,意即方言十分难懂。此公一度颇受宋太宗赏识,因此官运亨通,坐火箭般被提拔为枢密副使(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但身为河北人的宋太宗很快就发现和这位福建籍的枢密副使商量军国大事有困难,因为刘昌言在“奏对时”说的都是闽南老家的“南音”,致使皇帝抱怨“理会一字不得”,完全听不懂。于是“圣眷忽解”,刘昌言只得悻悻丢官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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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地方言图

到了明代中后期,当代的汉语方言格局已经大抵奠定,福建话的难懂即使在当时也是很突出的。当时的学者张位(江西南昌人)在《问奇集》里对各地方言与他心中的“正音”差异评头论足,结果第一句话就是“除闽粤不做较已”,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福建(和广东)差得实在太多,连被批评的资格也没有了。至于戚继光(山东蓬莱人)和他的部下(浙江义乌人),初来乍到要听懂闽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譬如像李敖这样49年去台湾的“外省籍”大陆移民多年后仍不懂闽南话),遑论与当地百姓的沟通了。虽然史书上说,福建当地群众见戚家军复来,纷纷扶老携幼,向戚继光捧献茶果,一边拜舞,一边唱歌。但史书上肯定不会记载戚继光大概只会听得一头雾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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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特色词汇

谁是作者

于是就有了《戚林八音》。《戚林八音》其实是《戚参将八音字义便览》与《太史林碧山先生珠玉同声》这两本书的统称。清乾隆十四年(1749年)福州人晋安因原本的两书“原无镂本,况乃历时久远,传写滋误,彼此分行,构觅维艰,识者憾之”,故而将其汇辑合订,各取其姓氏而称《戚(继光)林(碧山)八音》。与明代戚(参将)继光有关的,自然是前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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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林八音》

《戚参将八音字义便览》其实是一本福州方言的韵书,揣度其编书本意,大约是旨在帮助戚家军里的浙江籍兵士学习福州方言,兼以提高福建籍兵士文化素养,以便彼此配合,开展抗倭斗争。由于是书对福州人识字读书颇为便利,竟至于不胫而走,从此传开,甚而延诸后世,恐怕亦为编纂者始料未及的。

话说回来,戚继光毕竟是北方人,奉召入闽平倭,戎马倥偬,根本无暇顾及编书之事,而且他即使有时间,也不见得就会编写福州方言韵书。因为戚继光是武将,不是音韵学家,学会方言以至编写韵书不可能一蹴而就,何况戚氏入闽满打满算才六年时间。从这个方面说,《戚参将八音字义便览》可能是部托名之作,就如同现今存于福州市于山白塔寺东的戚继光祠堂、平远台、醉石亭等古迹一样,反映的是明代闽东当地百姓对于这位抗倭名将的崇敬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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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的平远台

虽然如此,《戚参将八音字义便览》倒也不见得跟戚继光完全没有关系。根据《连江县志》的记载,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戚继光曾经征倭至福州郊县连江,在这里召见了“博及群书,而喜谈兵”的陈第共谋驱虏大计,“第为定平倭策”,“后继光任总兵,荐第摺车前营游击将军”。陈第(1541-1617年),福建连江人,“出戚少保麾下,一时名将也”。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著名的音韵学家,其名著《毛诗古音考》,论证了古今音的不同,对后世的音韵研究颇有影响。他还著有《读诗拙言》、《屈宋古音义》等著作。以这样的学术造诣,凭借他熟悉福州方言(连江县亦属闽东方言区)的天然条件,主持甚至亲自动手编纂《八音字义便览》似乎显得较有可能。当然,由于《八音字义便览》的作者署名是“三山(指福州)蔡士潘”,也有人认为此人应该是科举未第的失意文人,当时正是这些有文化的布衣之士能理解平民百姓的识字需要,何况,正是因为时人以为方言字典登不了大雅之堂,不足称道,故而作者的身份才变得语焉不详,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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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福州府

遗泽数百年

但这一切不影响《戚林八音》的地位,作为福建省最流行的通俗韵书,《戚林八音》自问世以来,已历三四百年。由于它编纂得法,通俗实用,便于人们循音查字、稽词考义,进而学习切音之法与福州方言,几乎成为新文化运动之前,闽东方言区旧时蒙馆窗课的重要补充教材与寻常百姓的案头常备字典之一。

这本韵书最大的特色就是方便读者查阅。它以帮助普通人“因音识字”为宗旨,使“农工商贾,按卷而稽,无事载酒问字之劳”,查阅的方式是“先宜熟读春花香三十六字母,次则凡一字母均以柳边求气低三句定出一类十五声,然后每声文顺口调为清浊高下平上去入各四声,则字随唇喉齿舌牙而得矣”。

这段话看似晦涩,其实很容易理解。《戚林八音》沿用了自从隋代《切韵》以来的中式注音“反切法”,以反切上字表示声母,反切下字表示韵母和声调。但是《切韵》、《广韵》这类韵书所载的反切用字过于繁杂,譬如同属“耕韵”的“打”和“争”字,前者的反切是“德冷切”,后者则是“侧茎切”,区区两个字的读音比较就牵扯了7个汉字,若是其中有一个字不认识都不行。问题在于,《戚林八音》的用户人群恰恰是这种识字不多的平民百姓。

因此,《戚林八音》大大简化了传统韵书的反切系统,发展出了“呼音法”,规定了反切的上下用字。譬如书里的十六世纪福州方言所需要的全部反切上字(声母),就可以用十五个字概括“柳边求气低波他曾日时莺蒙语出喜”,反切下字(韵母)也只有“春花香”等36个字,八音则是指平上去入各分阴阳一共8个声调(实际福州话只有7个),共用8个汉字表示,即“恭龚供菊,勤拱共局”,只要谙熟这不到60个汉字,就能查出每一个汉字的(福州方言)读音。这样的“呼音法”实际上是反切的最高阶段,有一些类似于日本的“万叶假名”,再进一步,就能发展出真正的注音字母了(当然,没有再进一步)。

戚继光与《戚林八音》:抗倭战神变身音韵学家?

《戚林八音》内页

由于《戚林八音》具有循音觅字的种种方便,既便于人们学习切音之法,又“开字学捷径”,及补直《说文》、《尔雅》、《方言》之不足,故福州人视其为圭臬自不待言;而福州城以外的闽方言区百姓亦多以之“优于齐民《方言》者”而群起效仿。自从《戚林八音》出现之后,为闽地方音制作韵书的风气大兴,韵书蜂出,遍及整个闽方言区,持续三百余年。明清以来共繁衍出二十多种闽方言韵书,在《戚林八音》合订本印行 50 年之后,便有仿制之作《建州八音字义遍览》,所反映的是十八世纪末以建瓯方言为代表的语音实际。此外还有反映闽南方言泉州话韵书的《汇音妙悟》,反映闽南方言漳州话韵书的《汇集雅俗通十五音》,反映潮州方言的《潮语十五音》等等。如此多产的方言韵书在汉语诸方言中仅见,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戚林八音》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功。(文/郭晔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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