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为西方当代最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西方正典》《影响的焦虑》等书作者,哈德罗·布鲁姆以诗歌误解和影响的焦虑理论更新了对文学传统的认识,其独特的理论建构和批评实践被誉为“西方传统中最有天赋、最有原创性和最有煽动性的一位文学批评家”。布鲁姆是位狂热的文学读者,也是极具个性的批评家和经典文学捍卫者,他从自己5岁开始到70岁的阅读书单中,选编出41个故事和84首诗歌,把世界上他认为伟大的、一辈子都不可错过文学经典收集于四卷本的《给聪明孩子的故事与诗》中。这套书于1960年代首次面世,而中译本近日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第一次引进出版。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发布鲁姆此前为本书所撰前言。
本书收录了四十一个故事和传说(大多数篇幅都很短)、八十四首诗歌(只有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精灵市场》篇幅较长)。除却无名氏(我数了一下,共有十六篇作品),本书辑录作品最多的作家当属路易斯·加乐尔,所以,我先来聊聊他。我所喜爱的几首他写的诗歌全在这本选集中(《一头猪的故事》,我读了成百上千遍,对它的爱有增无减),但我钟爱的诗歌《猎蛇鲨记》却没有收录其中,因为它太长了,长达十五页之多,而我实在不忍心将它删减。一首诗歌竟有如此精彩的开篇,实不多见:
“这儿就是蛇鲨的地盘!”敲钟人高喊,
他小心翼翼地帮他的船员上岸;
为救援浪尖上的每一位伙伴,
他用手指扣紧对方的头发。
“这儿就是蛇鲨的地盘!”我已经说了两遍了,
就这句话使船员们信心大增。
“这儿就是蛇鲨的地盘!”我已经说了三遍了。
“我说三遍的事情绝对是真的。”
和敲钟人(街头打更人)相比,船员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主角是个胆量大又过分专业的面包师(他只会烘焙婚礼蛋糕)。为了追寻蛇鲨,他愿意牺牲自己,最后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路易斯·加乐尔不无自嘲地称自己的“阿丽思”系列和《猎蛇鲨记》是“胡言乱语”式的创作,但他那充满想象力的笔触娴熟老到,是消磨时光的佳作。这样的时光消磨如一种躲避的姿态,一种人人都想拥有的时光的延长。时光是一种现实的、延续性的存在,在这种延续中,一件事会接着另一件事发生,但在滑稽文学中,延续性可以幻化为成百上千种东西。
每一个读者,不论年纪大小,只要读了这本集子,就会立马明白,我不接受“儿童文学”这样的分类。一个世纪前,这种分类起到了一些作用,它能与其他类别有所区别,但现在这个标签代表难度的降低,它毁掉了文学文化。现在,大部分商品化的儿童文学对读者来说,无论年纪大小,无论什么时候,都满足不了他们的精神需求。我自己第一次读这本选集中所收录的差不多每一篇诗文时,年纪是5~15岁。从15~70岁,我仍然一直在读这些诗文故事。这本书的书名取得很好:里面的诗文和故事是给各个年龄段的聪明的孩子们的。将拉迪亚德·吉卜林、路易斯·加乐尔、爱德华·利尔与纳撒尼尔·霍桑、尼古莱·果戈理、伊凡·屠格涅夫混合编排在一起,是因为他们——在我选择的诗歌和故事中——将自己的心扉敞开给各个年龄段的真正的读者。这个集子里没有什么难懂或晦涩的东西,所有作品既富有启迪又具有娱乐性。如果有读者发现哪部作品不是很好理解,我的建议是,你要有耐心,要坚持。只有拓展自己,利用过去你尚未使用的能量,你才会对自己的潜能有一个更好的了解。我不想指出具体哪个故事或哪首诗歌适合哪个年龄段的孩子,因为我认为这本书就像是一片开放的田野,读者徜徉其间,会发现适合自己的诗文或故事。这些精选出来的作品将给你带来快乐,许多作品对孤单无伴的读者来说就是他们的朋友。
许多儿童(各个年龄段)现在不再阅读,抑或发现读物很难理解,对他们是一种挑战。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有很多,俯拾即是。信息时代强调屏幕——电影、电视、个人电脑,而且电子书开始取代纸质书。我在耶鲁大学教书差不多半个世纪,我的学生跟之前的学生一样有天赋,但他们阅读得很少。从某种角度讲,妨碍他们阅读的是风气,或者说,是父母没有为孩子做出表率。读什么仍然是最实在的问题,差异造就了不同。
1961年,我与约翰·霍兰德合编了一本书,书名叫《风和雨:青年必读诗歌选集》,从那时算起,这本书编了四十年。《风和雨:青年必读诗歌选集》早已绝版了,它与我羡慕的一本书很相似,就是沃尔特·德·拉梅尔的《来吧》。
《风和雨:青年必读诗歌选集》是按照季节编排的,我采用了同样的方法来编排这本书,尽管这本书里收录了许多故事和诗歌。按照季节编排,普适性很强,起码在所有有四个季节的地方是这样。一些诗歌和故事有鲜明的季节背景,这种安排是主题所要求的,而不是传统的再现——传统上习惯将春天与喜剧联系在一起,夏天与浪漫联系在一起,秋天与悲剧联系在一起,冬天与各种嘲讽联系在一起。
我开始编《如何读,为什么读》一书时,我就想编《给聪明孩子的故事与诗》。原先想为《如何读,为什么读》编一本姊妹作品,书名叫《孤单的读者》,但后来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必须为少年读者编一本书。
这本书收录的内容大多是十九世纪或再早一点的作品,这是因为我想使这些幻想、叙述、抒情以及思索在视野与语气上保持一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各种所谓的“现代主义”思潮结束了不切实际的空想和疑惑,从而使《给聪明孩子的故事与诗》这本书的内容前后协调,至少编者的初心是这样子的。
《给聪明孩子的故事与诗》
总的来说,我所选的抒情诗歌都比较直白,比较简单。多恩和狄金森等大诗人的作品晦涩难懂,所以没有选,我只选了布莱克的一首诗歌。这些大诗人都是难理解的讽刺家,他们的作品很容易被误读误解,不管读者的年龄多大。克里斯蒂娜·罗塞蒂非常优秀,她的作品很有代表性,因为她那声调优美的挽歌非常直率地表达了她对舍弃的激情,但在她那首惊人的、荒诞不经的《精灵市场》中,这种激情却又被搁置了。
幻想是古老的浪漫在十九世纪的表现形式,是我所选故事最有特色的模式,这里有吉卜林的动物寓言,有爱德华时代杰出作家凯瑟琳·辛克莱和玛丽·德·摩根的神话传说,有才华横溢的内斯比特和伊迪丝·沃顿的骇人虚构。路易斯·加乐尔是我(也是每个人)非常喜爱的幻想家,但我特别喜欢约翰·罗斯金的《金河王》,选它做第二编《夏》的开篇非常合适。
喜剧在本书中也有体现,主要集中在马克·吐温那惊人的《田纳西州的新闻界》和萨基的《退场赞美诗》。但本书的基调是一种浓浓的哀伤,一种“垂死的衰落”(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中奥尔西诺谈论音乐),霍桑的寓言故事是这样,丁尼生的抒情诗歌也是这样。随着我们不断长大,尽管在年龄上我们还很年轻,我们带着强烈的怀旧情绪,可能会回忆我们的过去。怀旧不是想念那没有经历过的生活,而是想念那些充满欢乐、富有感情的时光,我们多么希望那美好的时光能再现。考虑再三,我很不情愿地将最好的短篇作家契诃夫排除在外,因为他的作品与幻想类作品的基调不一致。没有哪个作家像契诃夫那样文笔精致(他的榜样莎士比亚除外),他描写的都是那些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并且在他自己的社交圈内,他要求大家都读他的小说,这真是一件怪事,因为是他影响了后来的几乎每一个作家。
这本书里收录的内容都是我不断重复阅读过的东西,这种重读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发现。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拿小说、诗歌或散文做的试验表明:诗或文必须有变化,必须给人快乐,也必须抽象。在史蒂文斯看来,“抽象”不是“真实”的对立面,而是从某些事物中“退出”或去掉,去掉那些假装成现实的陈旧掩盖物。这个选集中的每一首抒情诗和寓言故事都将平庸事物的外表虚饰刮掉,以显现深藏其中的魅力。
我这个人比较传统,但又很浪漫,我认为许多孩子,只要有合适的环境,都是天然的读者,不过这种阅读的本能业已被媒体所毁灭。屏幕的蛮横专制危及了文学的价值或人类的智慧,那些比不变的信息流更受人们珍爱的秩序。相信只要将孤单的孩子们与最佳的书籍神奇地联系在一起,阅读就会持续下去。这可能是一种幻想,但这种关系确实能使人们回到阅读上去,阅读不会轻易地终止。阅读的浪漫,有如其他所有经验性的浪漫一样,取决于魅力,而魅力依靠的是潜在的力量而不是完整的知识。如果你们一辈子很了解彼此,你不大会对某人一见钟情,不管这个人有多迷人。你所知道的一切不会促使你坠入爱河,所以说,爱上一本书同爱上一个人差不多是一样的。
在奥维德的《皮格马利翁》神话中(萧伯纳曾将其改编成喜剧和电影,后来编为音乐剧《窈窕淑女》),雕刻家皮格马利翁无法使他漂亮的雕像伽拉忒亚复活,是维纳斯女神使他的伽拉忒亚复活。我用这个(而萧伯纳没有这样做)来比喻阅读:诗歌或故事不会为你复活,如果你不与它相爱的话。如果有人问我,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诗歌或故事是哪一个,我会惶惶然不知所措。在某种心情下,我会选霍桑的故事《羽毛头》和雪莱的诗歌《两个精灵》。《羽毛头》非常轻巧,似乎是脆弱的,就像那脆弱的稻草人,故事的名字正来源于此。但这个故事产生的反响使我们从亚当的诞生一路走到绝望,绝望使羽毛头牺牲自我成为祭品。雪莱的诗歌《两个精灵》使读者对初恋耿耿于怀,对它是怎样发生的惊叹不已。然而,心情是变化的,今天我却更喜欢普希金的《黑桃皇后》以及爱德华·利尔的《鼻子发光的人》。在《黑桃皇后》中,恐惧在极其端庄的语境中突然来袭;《鼻子发光的人》对单相思所带来的可怕的悲伤,既进行了讽刺又表达了深切的痛惜。
在旅途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打来的电话让我惊讶不已。他说他读了那首小诗《忧伤》后,无比感动却又非常懊恼。它是维多利亚时代一位名气不大的诗人奥布里·德·维尔的作品,这次我将它收录在本选集中。这首诗传达的忧伤之情远远超过我们当下所谓的忧郁症或抑郁症病人所体验过的感伤:
年少时,我对忧伤说:
“来吧,我想跟你一起玩。”——
现在它来了,整天不离我左右。
晚上离开时,它对我说:
“我明天再来,
来将你陪伴。”
我们相伴,漫步在树林里,
它轻盈的脚步声,在我身旁沙沙作响。
为庇护一个孤独的灵魂,
它在冬季里搭建了一个小房;
连绵的雨夜里,
我听得到它温柔的呼吸声,在我的身旁。
这首诗一开头,主人翁就坦承自己主动邀约忧伤跟自己做伴玩耍,并且从此再也摆脱不掉。对于忧伤,我们无须给它安身之所,它会自己营造,并且忠实于你,死心塌地。忧愁的情绪一旦萌发就会自我膨胀,慢慢滋生成一种特别的“温和的”抑郁,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六十多年后,当我疲惫时,我又找到了孩提时代读书的乐趣。那时候,我只要喜欢一首诗,就会爱不释手,一遍又一遍地读,直到烂熟于心。不管在家里还是在户外,我会独自走来走去,不断地吟诵它,自得其乐。现在,我发现也有孩子这样做。这几天,我一直在读这本选集里的诗文,从约翰·济慈那非常有名的十四行诗《人的季节》,到克里斯蒂娜·罗塞蒂那首为心灵洗礼的抒情诗《上山》。这本选集还收录了一些能激发新鲜感和愉悦感的诗作,如:威廉·莫里斯的《三月风讯》,伊丽莎白·芭蕾特·布朗宁的《一件乐器》,吉卜林的《林间小道》,以及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那令人欣喜若狂的《八月》。就故事性而言,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赫伯特·乔治·韦尔斯和伊凡·屠格涅夫的作品又使我大吃一惊。产生这样的反应,主要是一时之需,一时之感觉。其他情况下,本书中没有哪个作品不使我感动,不使我从漠然或厌倦状态进入惊叹和快乐之境。
我一生钟情于阅读,或高声吟诵诗歌,这种热爱使我又回到了埃德温·阿林顿·罗宾逊的《卢克·哈弗格尔》和无名氏的《咆哮的疯汤姆》身边。这首无名氏写的汤姆之歌美妙至极,我倒是希望它出自莎士比亚的手笔(从日期推断有可能,否则有谁能写出这么神奇的诗歌?)。本书中有不少散文章节和故事适合朗诵——对自己朗诵也好,对他人朗诵也好,差不多所有诗歌都可以朗诵。虽然我主张通过反复阅读来掌握、牢记诗歌,但我想高声朗读也是对诗歌和小说型散文的有效考验。朗诵一首蹩脚的诗歌令人痛苦,而高声朗读一个糟糕故事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个精彩故事或一首优美的诗歌,一经朗诵,居然会立马扩展为一片明净的天空。于是我想起来了,荷马史诗是高声吟诵给观众的,乔叟所写的东西是为了在宫廷里朗读的,是为了在贵族的宅院里朗读的。如果这本书能够帮助人们恢复高声朗读的习惯,无论是一个人读还是几个人共读,那将是本书之幸,编者莫大之欣慰也。
有效的阅读能促使儿童成为有趣的人,在读书的过程中,他们会收获这样一种感觉:独立的自我,鲜明的自我。与一本真正的书籍为伴,你就能更加清楚地认识自我。重读加乐尔的“阿丽思”系列,你就会发现阿丽思本人是何等的坚强,这可能是我们分享阿丽思独立自主精神的一个途径。
“你不许多嘴!”那皇后对阿丽思说道,
气得脸都紫了。
“我偏要说!”阿丽思道。
“砍掉她的头!”那皇后拼命地大声叫道。
没有一个人敢动一动。
“谁在乎你们?”阿丽思说道。(阿丽思现在已经长到原来那么大了。)
“你们还不就是一副纸牌!”
七岁大的阿丽思是极其勇敢的,正如只有在吹西北风时才发疯的哈姆雷特一般。哈姆雷特也许是一切文学中最令人着迷的人物,他也是一个危险的范例,但是阿丽思不一样,她既肆无忌惮,又小心翼翼,很值得人们模仿。在每个读者的一生中,你可能不止一次地恢复到你的真身,对着你的听众高声大喊:“谁在乎你们?你们还不就是一副纸牌!”
小时候,姐姐带我到图书馆,就这样,我的人生发生了改变,不久之后,我就独自一个人去那里了。我获得了新生,渡我的工具就是诗歌和散文小说。如果读者想读点莎士比亚,读点契诃夫,读点亨利·詹姆斯,读点简·奥斯汀,你必须先读点路易斯·加乐尔、爱德华·利尔、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以及拉迪亚德·吉卜林,否则你就没有底气。
我们在什么地方才会发现自己更加真实也更加陌生呢?最好的地方是在家人中和在朋友间,或最终,如果可能的话,从你的生命伴侣那里。然而,在一切人的爱情中,都存在着许多阴影,许多困难,我们内心深处也许会感到孤独。随着智力和悟性的提升,我们会认为内心中最好和最古老的东西是其他人所不懂的。虽然我的家庭充满了爱,但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我一生从事教学,反复阅读和写作,我仍然是一个孤单的人。如果没有诗歌和故事的滋润,如果诗歌和故事不再给我营养,我会更加孤独。一个孩子,独自一人在静静地看书,对我来说,那是潜在的真正幸福的画面,还有什么比这个画面更美呢?一个孤独但有天赋的孩子会利用一个美妙的故事或一首美妙的诗歌去为他自己,或我自己,创造一个伙伴。拥有这么一个隐身的朋友不是一个不健康的幻觉,相反,他的大脑在学习,在不断工作。或许,这也是一个新诗人或小说家诞生的神秘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