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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0年,一桩死亡事件与一次文学鉴定

清晨。我正在太虚幻境1号梦空间造梦。突然脑电波一阵震动,杨铮在呼喊我在正常情况下,我的机器伴侣不会在这么早喊醒我,他会独立处理完他能处理的所有日常事务。

鉴定人:杨庆祥 and 杨铮

完成时间:2080年5月25日19:45

完成坐标:雄安新区新帝国大厦601移动空间

秘密等级:绝密

新纪元2080年4月。清晨。我正在太虚幻境1号梦空间造梦。突然脑电波一阵震动,杨铮在呼喊我——在正常情况下,我的机器伴侣不会在这么早喊醒我,他会独立处理完他能处理的所有日常事务,只有他无法判断且无法完成的事务出现时,他才会立即连线我,我意识到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因为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几乎没有这么早惊扰过我。我迅速起床,他的脑电波第一时间向我传送了一条消息:20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宇文往户于昨晚在居所中死亡。伴随这条消息的,是他第一时间搜集到的有关宇文往户的一些信息和各大媒介关于这个消息的报道。

2080年,一桩死亡事件与一次文学鉴定

我稍微愣了一会神。杨铮递过来一杯咖啡,看出来他有点困惑,我帮他接上电源,示意他休息一下。我开始阅读宇文往户的相关信息,发现几乎大同小异:写作,成名,隐居,获诺奖,死亡。我想起我曾经在共和国时期见过他一面,那个时候我还在人民大学担任教授,因为编选《五人抒情诗选》而和宇文往户有过一面之缘。具体的情形我不太记得,但是他当时局促不安的神态倒是历历在目,我并不喜欢没有自信的作家或者诗人,因此后来鲜有联系,偶尔的邮件来往,也因为PC升级系统的改造而全部丢失。不过很奇怪的是,在帝国成立之后,我认识的一大批作家都丧失了写作能力,但是宇文往户却后来居上,渐渐成为帝国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只是这些年我已经不太关注文学创作,据说诺贝尔文学奖也即将取消,所以对他的情况实际上知之甚少。但是这一次不同,我必须面对他的死亡这个事实了。

果不其然,脑电波迅速传送来了一条消息,帝国第一时间成立了由刑侦、科技、文化、法律、外交五人特别调查组,鉴于我长期在文化及其相关领域工作,我成为该组的成员之一。我负责的第一项工作也已经被安排,那就是,特别调查组发现了一本出版于共和国时期的作品《国王与抒情诗》,并且发现我曾经在共和国68年5月13日(2017年5月13日)下午出席了该书的首发式,该书的作者,李宏伟——作为共和国时期最重要的作家,已经于帝国15年去世。特别调查组发现这本书预言了宇文往户的死亡——虽然提前了63年。这让特别调查组非常诧异,希望我对该作品作出有结论性的鉴定,以便为宇文往户的死亡提供参考性意见。

2080年,一桩死亡事件与一次文学鉴定

《国王与抒情诗》 李宏伟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17年5月

一个月后,该鉴定报告完成,以下为鉴定报告的全部内容,由我和我的机器伴侣杨铮共同完成。

1、 主题:控制和反控制

《国王与抒情诗》首发于《收获》杂志,这份杂志现在依然以电子化的方式存在,不过所有的作者都变成了机器人,杨铮就经常在上面发表作品,他最近发表的一篇中篇小说是《所有的机器人都在深夜爱你》,他还得意洋洋地说有好几位评论家对此高度赞扬,其实我知道他就是一边为我做早餐一边用脑PC按照程序自动写作出来的。不过在共和国时期,能在《收获》上发表长篇小说是很重要的事情,何况李宏伟当时还非常年轻。随后这部小说的单行本由中信出版社出版,该出版社现在已经在帝国的文化出版机构中消失。该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如下:205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宇文往户在寓所自杀死亡,并留下了“就此断绝,保重”的只言片语,宇文往户的友人黎普雷顺着这个信息,一路追踪,最终破解了谜团——原来宇文往户的写作、获奖全部是一套事先设计好的程序,那个程序的设计者,是一家巨大的公司——该公司在小说中被命名为“帝国”——为了与我们现在真正的帝国相区别,我将在鉴定报告中将小说中所谓的“帝国”都打上双引号。该“帝国”的最高掌握者被称之为“国王”,他为了实现他的文化理想——也就是通过消除抒情文学的方式来实现人类真正的意识融合和意识统一,最终建构一个统一的意识共同体。该理想的第一个实验者,就是宇文往户,但有意思的是,虽然宇文往户自愿接受这个实验,最终却发现自己无法接受这个实验的后果,他的“自我意识”和“意识共同体”发生了矛盾,最后,他选择了自杀,并准备将这个重任交给黎普雷。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在共和国时代,根据我以前的阅读经验和现在的检索结果的综合分析,虽然每年有大量的小说被创作出来,但是像《国王与抒情诗》这样的作品依然非常鲜见。李宏伟在当时就被目为是一个具有“异质性”的作家,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相比,他更善于通过故事来展示一些宏大的命题,他前期出版的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已经显露了这一点。

在《国王和抒情诗》里,首要的主题应该是控制与反控制。

自福柯以来(杨铮居然不知道福柯!!!但他迅速搜索到了相关资料),对于控制(规训)的论述已经相当繁复。福柯不仅仅是在人文学意义上讨论控制和反控制,更通过具体的“装置”,如学校、监狱来论述控制(规训)所生产出来的一整套知识、逻辑和观念。但福柯局限于其1960年代的技术视野,使得他的研究更接近于“历史学”或者“考古学”,而非未来学。在李宏伟身处的2013年,因为技术尤其是远程传输技术的发展和成熟,一些全新的技术产品被发明并被推广应用,比如由中国腾讯公司生产的“微信”,这一社交产品的推广在2013年前后改变了很多人的工作和生活。《国王与抒情诗》里面对移动灵魂以及意识共同体的描述很容易让我们联想起来那些技术产品。李宏伟以一种“未来学”的眼光想象并发展了这些技术,但和福柯类似的地方是,这种想象并非是一种认同,对于控制(规训)的敏感想象恰好证明了一种反方向的逆动,那就是怀疑这种控制,甚至反对这种控制。我们可以看到,《国王与抒情诗》的叙事的张力——这是一个古老的叙事学修辞,是杨铮从电子词典里面特意挑选出来的——就在于控制和反控制、规训和反规训的博弈中,从隐喻的角度看,国王代表的是控制的力量,而抒情诗则代表着反控制的力量,这两者的对峙和互动构成了一则人类命运的预言。

2080年,一桩死亡事件与一次文学鉴定

2、 形式:长篇小说和寓言

从形式的角度看,《国王与抒情诗》可视作是长篇小说。在新技术和新纪元之前的时代,也就是从19世纪开始,长篇小说成为人类最重要的艺术体式之一。虽然小说的起源主要肇始于有闲阶级的出现尤其是大量女性的读写能力的提高,她们需要长篇小说填补闲暇时间。但是在后来的发展中,小说从消闲的读物变成了意识形态最重要的构成部分。大致来说,以西欧为主体的现代长篇小说有几种面向,一是历史,二是政治,三是哲学。在历史、政治和哲学的基石之上,现代长篇小说提供了一种整体性的书写和思考远景。在这种意义上,卢卡奇曾提出了小说的“总体性”问题。这一问题在后来共和国的长篇历史小说中得到了极致的发展。但是在共和国的晚期,长篇小说是否能够负担如此的总体性使命遭到了一致的质疑。很多写作者和批评家无视即使如《红楼梦》这样的非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依然提供了一种“总体性”——当然这一总体性是以中国独有的生死观和因果论建构而成——而试图将长篇小说的这一本质性的功能予以瓦解。这使得文学在旧纪元晚期急剧地小圈子化,无法进入社会对话和社会参与的共同体语境。

《国王与抒情诗》则反其道而行之,在碎片化的语境中重新试图恢复小说的这一“总体性”命题,这使得这部小说从开头到结尾都弥漫着一种宗教式的或者哲学式的情绪——杨铮完全不能理解这种精神氛围,在新纪元之后,宗教和哲学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前只有十数个被指定的机器人对其进行编码维护——但是对于我来说,这种氛围依然感动,它让我想起《国王与抒情诗》首发式的那个下午,我几乎被这一精神氛围所迷醉。但李宏伟非常谨慎地处理了这种总体性,表现在文本之中,就是他设计了文本之中的文本——一首名为《鞑靼骑士》的抒情长诗,李宏伟似乎在刻意制造一种对位,他意识到总体性并不是一种泯灭一切差异的“统一性”,而是在承认差别、缝隙、错乱、碎片等前提之下的一种远景式的乌托邦。

2080年,一桩死亡事件与一次文学鉴定

在新纪元之前,尤其是斯大林主义以来,因为冷战的影响以及对控制的极度敏感,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流行反乌托邦的写作,尤其以奥威尔的《1984》最为著名,这部作品毫无疑问是一部观念大于艺术之作,但是因为其政治性而在全世界广为流传——杨铮在阅读完这部作品后表示不屑,他的程序在24个小时能生产5部类似的作品——但是李宏伟虽然在观念上有一种反乌托邦的批评视角,但是他也戏剧性地呈现了“帝国”意识共同体的乌托邦构想在某种程度上切合一种长远的利益,也就是说,“帝国”的控制蓝图并非是一种暴力式的,而是每一个个体的主动选择的结果——在小说中,宇文往户和黎普雷这两个最有自我意识的人几乎都认同了这一蓝图。

这是一个悖反的寓言。我突然想起来我在当年对这一小说形式给予厚望的原因,因为我在此看到了复杂性,我发现了,复杂性和暧昧不明从新纪元以来就开始日渐消失,这也许是李宏伟在《国王和抒情诗》里面想要极力挽留的东西,在总体性上呈现的是寓言,而在细节上呈现的是明灭的暧昧,举棋不定的犹豫,思前想后的妄念,等等。

2080年,一桩死亡事件与一次文学鉴定

3、 文学史:虚构主义写作

首先我需要就文学史这个概念稍作说明,因为自新纪元以来,在帝国的文化谱系中,已经再也没有任何文学史的概念了。所有的写作都被视作为一种游戏式的表达,而且因为意识库容量库存告紧的原因,所有的写作被处理为“即写即发表即去痕迹化”的模式。而文学史是指在技术相对欠发达的旧纪元时代,因为人类还要依靠记忆和经验来构建精神和自我,因此会将一些特别有意义的书写予以命名、归类、存档、教授并反复强化记忆,此过程构成了所谓的文学史。但因为文学史的书写依赖的依然是人类的自觉和有限的经验,因此,文学史往往并不准确且时常发生变化。

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显得不好把握。根据对意识库的回放,我发现在该书的首发式上,对它的定位就颇有争议。我当时提出了一个“新虚构主义写作”的说法,随后我和李宏伟有一次通话,就虚构主义达成了一致意见,至于是否“新旧”,我们当时决定搁置,留待文学史家来进行处理。当然非常可惜的是,即使李宏伟在作品中表现出了超凡的想象力,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却显得谨小慎微,我们都没有考虑到文学史迅速就消失了,以至于今天的鉴定也必须从头开始。

2080年,一桩死亡事件与一次文学鉴定

在共和国的写作史上,有两类写作与《国王与抒情诗》有关,一类是公元1980年代兴起的先锋写作,这一类写作以马原、余华等人为代表——很遗憾,意识库里面没有这两位作家的回忆,这也是调查组为什么请我担任鉴定人的一个原因,因为我在共和国时期读过他们的作品并能够进行意识回放——这种写作对应的是强现实主义的社会主义文学传统,在这一传统里面,全知全能的叙述者,高度统一的精神主体和与意识形态相呼应的结构都已经无法表现“新的现实性”,一个逃逸、游移不定的叙述者由此诞生,该写作中断了小说与现实一一对应的关系,淡化了背景、环境和历史事实,它构成了另外一种普遍性的陈述结构,构成了中国现代主义小说真正的起源。第二类是公元2010年左右兴起的非虚构主义写作,非虚构写作的兴起恰好是对先锋写作的必然反拨。非虚构首先强调作家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作家不能成为生活的局外人或者满足于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非虚构不是”反—虚构“,而是”不仅仅是虚构“。但非常遗憾的是,大部分非虚构作品基本上停留在反虚构的层面上,并且将非虚构与”虚构“进行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区分,这导致了“非虚构作品”甚至无法区别于“报告文学”,作家的主体性停留在实践的行动者(田野调查或者社会访问)的层面,而没有将这种主体性进一步延伸,在想象力(虚构)的层面提供更有效的行为。

也就是说,所谓的虚构主义写作实际上吸纳了上述两类写作的传统并从对之进行了整合和改造,一方面是吸纳了先锋文学的形式感和想象力,另外一方面是参照了非虚构主义的现实感和实践性。因此,如果我现在要补充对于《国王与抒情诗》的所谓“文学史意见”,应该如此表达:这是一次立足于现实,同时又极具想象力,从多维的角度切入现实和未来的虚构主义写作实践。

4、 鉴定结论

根据相关授权后进行的文本细读、资料搜集、意识回放以及档案提取等方法,经过我和我的机器人伴侣杨铮的深入交流和讨论,得出以下鉴定结论:

第一 ,没有丝毫证据证明该书作者李宏伟和该作品的主人公宇文往户存在着实际的现实关系;

第二 ,宇文往户很有可能读过《国王与抒情诗》,并将自己的笔名改为“宇文往户”;

第三 ,宇文往户是否被该作品暗示,并根据该作品的情节设计了自己的人生模式,还有待进一步的调查求证;

第四 ,虽然在时间上相差近63年,但是《国王与抒情诗》预言的意识共同体、人类永远不死已经基本成为了现实。

5、 特别建议

第一 ,建议将李宏伟以及《国王与抒情诗》上升为“秘密”等级,非经帝国安全部门特别批准,不得进行任何形式的阅读和研究;

第二 ,进一步建议将新纪元之前的全部作家作品进行加密;

第三 ,鉴于我的机器人伴侣杨峥在此调查过程中出现短暂的沉思、迷惘、失眠等旧纪元病症,提请帝国科技部门对机器人思维进行新一轮升级调试,以免出现机器人返祖的安全隐患;

第四,鉴于我在调查和鉴定过程中有两次无法屏蔽意识流对旧纪元女友的思念,并出现记忆情感流密集涌入记忆库的非常态行为,在4月4日和5月4日我的思维甚至两次出现吞噬性扭转,我旧纪元女友的声音、体型、肤色、眼神都以具象的形式立体呈现,我因此萌生自杀而与之相聚旧纪元时空的念头。虽然我最后通过切断意识的方式进行了自我矫正,但这说明目前的不死系统存在巨大的漏洞,尤其对于我这样具有旧纪元生活经验的老人来说更是如此。因此建议帝国的卫生部、科技部和最高安全委员会联动,对不死系统进行全面干预,以确保不再出现类似症状。

6、 补充说明

第一 ,出于对调查对象的尊重以及与其使用的文字相匹配,调查报告的第一稿以汉语的方式完成,同时杨铮对之进行了代码转译,因此目前的报告有一式两份,一份以旧纪元前的汉语为符号;一份以新纪元的机器代码为符号。两者都经过特别调查组备案,并提交至记忆库存档,秘密等级为绝密。

第二 ,根据《帝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第64条第2款,《帝国机器人宪法》第一修正案第20条以及《帝国人类和机器人合作备忘法例》第45条第8款,我和我的机器人伴侣杨铮享有言论豁免权,因此,对于上述鉴定的所有结论和建议,均不承担法律责任。

特此,帝国万岁!(文/杨庆祥)

作者简介

2080年,一桩死亡事件与一次文学鉴定

杨庆祥,1980年生,文学博士,供职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诗人,批评家。出版有思想随笔《80后,怎么办》,诗集《这些年,在人间》、《我选择哭泣和爱你》,评论集《分裂的想象》等。曾获中国年度青年批评家奖(2011年);第十届上海文学奖(2013年);首届《人民文学》诗歌奖(2014年);第三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2014年);第二届《十月》青年作家奖(2015年);第四届冯牧文学奖(2016年)、2015人文社科最具影响力青年学者奖(2016年)等。曾担任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届老舍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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