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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戒》系列重映:二十年后的变与不变

《魔戒》三部曲电影时隔二十年重新上映,确实地让我感到了时间流逝的力量。《魔戒》书封。二十年前第一次得知《魔戒》这本书的存在,是从电影杂志不明所以的宣传,还有书店的海报。

《魔戒》三部曲电影时隔二十年重新上映,确实地让我感到了时间流逝的力量。

《魔戒》书封。

《魔戒》书封。


二十年前第一次得知《魔戒》这本书的存在,是从电影杂志不明所以的宣传,还有书店的海报。当时中国的社会文化里完全没有对西方奇幻这一大文类的整体认知,一切还是遵照“儿童文学”、“西方的《西游记》”思路在宣传和翻译,加上尚没有成型的原作翻译(译林第一版《魔戒》是2001年底才在国内出版的),所以各类渠道对这部书和这部电影的梗概介绍全都千奇百怪,花样百出。老实说,我第一次打开《魔戒》这本小说的时候,听信了各类奇形怪状的电影宣传词,满心以为我将看到一个远古原始部族里小矮人爱恨情仇的故事(然后差点被小说开头一长段关于霍比特人风俗习惯的叙述劝退)。这种一无所知情形的余波还持续了很久。大约2004年,我在图书馆里寻找民俗相关的书籍,偶然在某本书里看到“英国托肯恩写的《行会首领》”,大约反应了半分钟才意识到原文作者指的是托尔金的《魔戒》。

到了二十年后,很多年轻的粉丝翻出当年电影上映之前的各类宣传册,并被里面错得匪夷所思的剧情介绍笑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可能也无法想象,《魔戒》这部作品在二十年前的中文世界是多么地寂寂无闻,无典可查,而在这二十年间,又是以多么大的力量改变了我们所处的文化环境和对幻想写作的想象。

幻想

中洲地图。

中洲地图。


《魔戒》最令人着迷的,可能还是作者托尔金构建一整个中洲世界的野心和想象力。在没有电影改编的年代,西方魔戒粉在墙上贴着的海报都是托尔金自己绘制的中洲地图。这片宛若真实世界的土地,可以令深深着迷于其中的爱好者寻找这个独立世界未知的可能性,而托尔金那些不厌其烦的种族、语言、地理、历史重重设定,更是让这个独立世界增加了深度和广度,以及直入肌理的微末细节。虽然按照托尔金自己对民间故事和传说的理念,所有的“仙幻故事”就像一口锅,历代讲故事的人都在从锅里取出东西,又在将自己的东西不断地投放在锅里。托尔金笔下的故事里总能找到一些西方世界神话传说的影子,盎格鲁-撒克逊传说、北欧神话、希腊神话,还有一些几乎每个文化的神话中都有的母题,但确实又带上了自己的特殊风味。当然,现代文人模仿的古代风格的故事,本来就带有强烈的幻想和怀旧色彩,不可能有古代传说和神话口头文学原生的民间感和“野”味,然而,这样经过处理的旧式想象却兜兜转转地带上了新的空间感和时间感,成为一种另类的游移于现实之外的故事宇宙。

《魔戒》比《哈利·波特》书的引进晚了一些,但在这两部奇幻小说(以及改编电影)的全球轰动刺激之下,才有中国许多幻想小说作者立志创造中国自己奇幻世界的企图。中式的仙侠也可以说是在中国网络写作者的不断尝试和坚持之下才逐渐重新找寻到自己位置的。从《诛仙》那一代的中式玄幻开始,幻想开始在这种宏大的世界观构建的基础上竭力寻找自己的定位。例如九州系列,就非常直接而清晰地模仿了源自托尔金的西方奇幻的世界观架构,而又加上特殊的中国风味的变形,直接上溯中国神话系统中现存最为古老的神话系统,例如《山海经》等等。在外来西方的神话源流的直接碰撞比较之下,中国的幻想作者也开始寻找适合自我表达的“故事锅”,创造符合自己文化传统的幻想世界。当然,九州这种中式奇幻的集体创世纪创作,最终还是没能够完成自己“中国的《魔戒》”的目标和野望,并最终被中式穿越修仙等另一种幻想写作夺走了风头。然而无论结果如何,这些都是在文化交流和影响中非常有趣的尝试。

另外有一点颇有趣的轶事:因为托尔金笔下的精灵种族格外美丽,超凡脱俗,而且在普通读者看来颇有异国情调,所以倒是有很多西方的托尔金爱好者用东亚演员来设想精灵的形象,这画面在我看来多少有点诡异,但足可见,当下世界对“幻想”的设定早已进入国际化的时代,随着不同异国元素的加入,故事锅正在变得越发混杂和多元化。

真实

魔戒是否有现实中的指涉和隐喻意义?这其实是《魔戒》这部作品问世以后就屡屡出现的问题。托尔金自己一直坚决反对这种解读方式,并声称自己“讨厌寓言的气味”。的确,如果像一些解读者那样,直接把托尔金的写作视作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隐喻,将需要销毁的可以蛊惑人心的至尊魔戒视作原子弹的象征,似乎也完全言之成理。但这种读法多少带着些索隐派必然的无趣和牵强。然而,2004年春天,当《王者无敌》以11个小金人席卷奥斯卡奖的时候,媒体上又有很多人对《魔戒》大加批判:“逃避现实。”然而,二十年后重新坐在电影院里,整个人身心都沉浸在故事中的时候,却越来越能感觉到,或许不该将《魔戒》的故事固定成一个历史时期的隐喻,但从普遍的人性而言,这从来不是一个远离现实的故事。

《指环王1:护戒使者》剧照。

《指环王1:护戒使者》剧照。


诚然,托尔金描写的,是一个前现代、前工业化的世界,这里没有现代化世界的许多问题,根本不需要考虑到当下的世界有多么复杂。故事中的人物面临着的是正义和邪恶两方之间的斗争,邪恶的一方符号化得面目模糊,正义一方则高贵而有尊严,虽然也会有自己的堕落和挣扎,但即使在正邪间挣扎浮动,这些人物却也都面目鲜明,令人感同身受。这样的人物塑造和正邪之争实在过于古典,过于黑白分明,反派没有什么悲惨的身世,不会有当下很多幻想作品中那样复杂的心理动机和背景解释,任何人身处其中就知道该怎样投射自己的情感。

这样的批评其实很容易,因为被异化、非人性化的邪恶他者,当然在所有文化里都存在,在古典的文本里更是到处都有,但在当今世界占据统治地位的西方文化语境里,这样的外在的他者很有可能就会在实际操作中被实指化。托尔金也曾在文字中直接流露出对敌人的同情,让故事中的人物试图想象敌人的立场,当然,充溢在故事中的悲悯并没有过多给予反派一方的士兵。对于托尔金种族主义的批评其实并不罕见,我也认为,只要言之成理,这样的批评也无可厚非。本质上说来,文化研究的三板斧,性别、种族、阶级,挥一挥总能砍中点什么。但我一直觉得,一部作品由于时代或者文化原因,而没有在这些方面全面超越它的时代,展现出叛逆和挑衅一面,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想想《魔戒》在上世纪60年代在英美反主流文化,包括嬉皮士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便可以明白,一部作品在自己的时代思潮中如何起作用,也取决于读者和他们的时代。

同样意味深长的是,《魔戒》这部作品事实上也可以被立场完全相反的两拨人用不同的方式解读和使用。去年下半年美国大选的白热期,脸书上托尔金粉丝组织theongring.net的官方账号转发了美国左派用《魔戒》图片制作的表情表,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却又有右派政治立场的粉丝表示抗议。这着实是相当有意思的一件事:似乎所有人都可以在《魔戒》这样的故事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珍视的理念,和为之坚持下去的勇气。但这些理念正如“善”一样,并不是一个所有人都能达成共识的概念。或者我们应当这么说,《魔戒》里的故事,也许正是因为它情节线索的丰富性和意义解读上的多义性,让它有了各种可能,也让它获得了某种持久性。

感受

《魔戒》的故事仍然传达了一些非常确实而直接的理念,而这些理念在经历几十年时间之后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深沉。而这样的理念,很多时候也是直接建立在我们对历史和现实了解的基础上的。当我们将自己的经历与故事中的人物联系起来的时候,或是将书里的故事和历史联系起来的时候,故事里的人物忽然就格外灵动鲜活了起来。

《指环王1:护戒使者》剧照。

《指环王1:护戒使者》剧照。


就比如弗罗多这个角色。我自己其实一直非常喜欢书里的这个人物,也喜欢电影中伊利亚·伍德的诠释,但多年前对这个人物更多的理解是超越一切的纯粹的善良,他对咕噜的怜悯和善意似乎已经超越了通常人的理解范围。观众当然可以认为,只有这种纯然的不掺杂任何邪念的善良,才能够经历所有大人物都无法经受、甚至不敢于挑战的内心诱惑。而他最后拼尽全力来到末日火山口,却在最后一刻受到诱惑,没有完成使命——然而,因为之前不断饶恕了同样受魔戒诱惑的咕噜,最后阴差阳错地达成了目标。他确实可以当成古希腊悲剧中的人物看待,赌上自己全部的信念和意志,却仍然无法逃脱命中注定的失败,却也因为他的善良和宽容,获得了成功。但另一方面,这个人体现了一种很多在困境中的人都能够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无奈,让他获得了神话传奇另一面的现实和平常。

《指环王2:双塔奇兵》剧照。

《指环王2:双塔奇兵》剧照。


我记得《魔戒》电影刚刚上映时,看到过不少关于弗罗多和霍比特人的评论,不少人都对这个故事中事实上的主角颇多不屑和恶言,都认为他软弱不堪、听信谗言、对亲近的人不合常理地苛刻。即使是喜欢他的人,也都是赞许弗罗多的勇气和善良,赞扬他作为小人物毫无怨言的责任担当,以及执着的一腔孤勇。到了今年在电影院里重看电影时,却有很多观众从这个人物身上发现了一些新的情感深度。电影中他不满山姆对咕噜的斥骂,和山姆争论起来,当中一句台词“我必须相信他能变好”,就忽然触动了我。弗罗多和咕噜在剧情中其实一直是镜像的关系,是与魔戒多年共处的小人物各自善与恶的具象化。然而这“必须相信”直接指出了两人之间的紧密羁绊:即使弗罗多再如何勉力苦苦支撑,他的意志力也终究无法彻底逃脱魔戒的力量,万一他失败了,也被毫无挽回余地地拽入阴影,他热爱的家乡亲人和朋友,还能够接受他吗?从这个角度说来,弗罗多在绝望中接受和相信咕噜,也就是宽恕和拯救不完美的自我,并赌上一个很有可能成真的可怕未来。

电影中不断地在通过霍比特人对家乡和食物的热爱强调他们与乡土的关系,表现他们小人物的一面,但是在弗罗多身上体会到这种近乎绝望的恐惧和希望,却真实地点出了普通人的挣扎。所有经历过无法为外人理解的苦衷的人,所有害怕自己不被接受,却无从选择的人,可能都能在这样的故事里找到共情。很多时候赋予一个故事意义的,是读者本人情真意切的自我代入和解读。在这个意义上,《魔戒》这样表意层次丰富,文化指向深厚的故事,就成了特殊的开放文本,每次阅读都能建立新的共鸣和体会,给了许多人不同的阅读快乐。

托尔金自己曾经身处其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西欧的战场上,他曾经亲身参加过整场战争中最为惨烈的索姆河战役。在两军对垒的战壕之间便是所谓的“无人之地”,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荒芜之所,受尽战火的摧残,满布着大大小小的弹坑。在下雨之后,没有人收尸的阵亡士兵和死老鼠一起在那些弹坑中积攒的水里浮沉。《魔戒》中弗罗多和山姆被咕噜带领着走过紧靠着魔多西边的死亡沼泽,这片沼泽曾是几千年前大战的战场,在沼泽中弗罗多被沼泽中年轻战士的脸迷惑掉入水中时,也许也正是托尔金在战场上面对罹难的战士时那迷惑悲哀又恍惚的心情。

故事和真实历史之间虚虚实实的联系也许并不能在严格意义上称作“知识”,但毫无疑问,极其强烈而真切地触动了接受者的感情,而这些不断加深的共情感受,也许才是吸引一代代读者和观众反复观看这个故事的最终原因。

倾听

《指环王2:双塔奇兵》剧照。

《指环王2:双塔奇兵》剧照。


其实,基本上所有粉丝对《魔戒》改编都会有遗憾:十个小时太短了,即使是导演剪辑的加长版也太短了,《魔戒》书里那么多丰富有趣的细节都没有了。文字媒介和视听媒介当然有明显的区别,这本小说读起来的感觉更加古朴苍凉,节奏舒缓,故事主线情节夹杂着古代传说和歌谣娓娓道来,而且作为一部描写战争的小说,反倒是动作戏并没有过多着墨。书里的佩兰诺平原大战很大一部分是用人物的歌谣串起来的,章节最后是一首非常长的叙事挽歌,许许多多人物的最终归宿都是在这首诗里写出来的。当然,作为视听语言,电影改编也有特别适合的地方,战争戏被突出放大,却也非常合适地体现了中世纪战争的残酷和浪漫。电影中罗翰骑兵的几次冲锋,配上华彩的激动人心的交响乐,特别是极具古意的挪威小提琴演奏的悠扬昂然的主旋律,可以说完满地表现了冷兵器时代的极致浪漫。但这其中还有另一点特别有趣的细节,所有的骑兵冲锋,之前都有国王战前动员的呼号,电影中那些节奏鲜明朗朗上口的口号其实都来自原著中的诗歌。

看《魔戒》有很多很多不同的角度。其实我一直以来最喜欢的角度都是听觉。犹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读小说的时候,还没有看到电影改编,对《双塔奇兵》开始的双线叙事相当不适应,找了好半天弗罗多去哪里了,而最终把我的注意力和心拽回故事的,是故事里不断穿插往复的诗歌,例如那首读过小说的人几乎人人都念念不忘的罗翰民谣:“骏马和骑手现在哪里?还有长鸣的号角?头盔和铠甲在哪里?还有飞扬的金发?”

托尔金在书中安排的诗歌非常讲究,每个种族的诗歌格式和风格都大不相同,从霍比特人工整的四音步抑扬格到罗翰人押头韵的散句。如果可以大声地、投入地将那些书写绿色森林和田野,或是书写古代英雄和传奇的文字朗读出来,都会感到余音袅袅,绕梁不去。这样精细而微妙的区别在翻译中很难体现,所以如果能读一读英文原著,更会获得一种别样的美的体验和乐趣。

《指环王3:王者无敌》剧照。

《指环王3:王者无敌》剧照。


《魔戒》的电影中用了原著中的很多很多诗歌,但如果对原著不够熟悉,对电影的细节也不甚了了的话,很容易忽略过去。电影刚上映的那几年,有个叫magpie的英语博主,把电影里所有的精灵语台词和配乐里隐藏的歌词全扒了出来,一点一点和原声大碟自带的歌词本对应上。对于考据癖的粉丝来说,是相当了不起的工作,因为这些歌词几乎都是用托尔金虚构的语言唱出来的。就在她的网站上,我看到了一首名为《争吵》(The Argument)的配乐歌词,这段歌词出现在Frodo和Sam一路艰辛地来到末日火山下,弗罗多体力耗尽的那段对话中。山姆哽咽着和他说起夏尔家乡的场景,讲春天的田野、河水的声音和蘸着奶油的新鲜草莓。弗罗多却已经被折磨到除了魔戒以外丧失了任何对外物的感觉。忠诚的山姆背起弗罗多,说:“我不能帮你背负魔戒,但我可以背起你。”就在这段对话的背景音乐中,是用精灵语吟唱的这段歌词,简单翻译如下:

躺下,睡去。/ 我还不能放弃。

为什么还心存妄念?/ 除此以外我已一无所有。

你是个蠢货。/ 我不会离开他。

你什么都不欠他。/ 我已给他我的承诺。

死亡会终结承诺。/ 那就让死亡终结它。

他占据我心中最后的领地。我会跟随他直到一切的尽头。

这是一层不可能被所有人发现的信息,但这种犹如歌剧一般将人物内心和情节直接倾诉于口的华彩浪漫,已经一层层地通过听觉将人物的情感表达出来,就算并没有观众能直接听懂歌词,就算需要非常多的研究才能了解制作者投入的所有创造力。

冗余的诗意

其实不管是众多的人物也好,精细复杂的地图也好,诗歌也好,通常会被忽略的配乐中精灵语吟唱的歌词也好,不管是《魔戒》的原著还是改编电影,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都是一种源自各种信息冗余的极度铺张奢侈的美学体验。尤其是改编电影的观众,面对的是一块层层叠叠细致繁复的锦绣,一览收入眼底可以看到富丽的色彩,但每一次放大看都会有新的未曾注意过的细节出现。托尔金沉迷创造的这一片世界和天地充满了各种近乎奇思妙想的小细节,而沉醉于此的爱好者们,也就自然流连忘返,反复地在这片虚构的土地上逡巡。

我觉得我从《魔戒》中获得的最大的美学体验,就是这种考究的严谨的冗余。

这也许不是快节奏的当代社会喜爱的特质,尤其是在缺乏西方文化“故事锅”影响的中国大众市场里,很多人甚至无法记住主线情节,对电影看过就忘,并不会返回来用放大镜欣赏这份繁复的冗余。

然而,在改编电影上映将近20年后,在这一重重细节掩映下,它呈现的依然是我当年一见倾心的光辉人性,透过厚厚的文学文化背景闪闪发光,就像阳光穿过洛斯萝林金色的树林。

一梦中土,沉醉一生。

《指环王3:王者无敌》剧照。

《指环王3:王者无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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