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蜀是无东南也
南宋半壁江山得以偏安,全赖江淮、荆襄、川陕三大战区构筑的漫长防线。南宋以浙江、福建为政治核心区域,故江淮战区属于前卫,荆襄一带策应东西,川陕一线就是边疆。《孙子兵法》称:
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宋人把宋金防线喻为常山蛇势,以首、脊、尾比喻三大战区。时人以为,以东南为首属于偏安之势,图恢复中原当以川陕为首,“今以东南为首,安能起天下之脊哉”?赵构在杭州做稳皇帝,无意以川陕为首号令中原,但川陕战区犹如咽喉之于心腹,“咽喉闭塞,则心腹不能以自存”,对于北人而言“取吴必先取蜀”,对于南宋而言“无蜀是无东南也”。
绍兴和议之前,三大战区的主帅分别是韩世忠、岳飞与吴玠。赵构在大名府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时,韩世忠、岳飞就已投奔赵构,都算得是从龙之臣,唯吴玠远在川陕,竟终身“未尝得一见天子”。
吴玠出生于元祐八年(1093),本是德顺军陇干(今甘肃静宁)人,父亲吴扆由水洛城(今甘肃庄浪)寨卒升至指挥使,死后葬于水洛城。吴玠约在政和元年(1111)从军,与韩世忠一样在西夏及镇压方腊、河北义军的战争中建功立业。建炎二年(1128)吴玠开始抗击金军,收复华州(今陕西华县),升右武大夫而成为中级武官。
建炎三年(1129),张浚指出“中兴当自关陕始,虑金人或先入陕取蜀,则东南不可保”,赵构任命张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连续升吴玠为权永兴军路经略司公事,并一度收复长安。但宋军在九月的富平之战中失利,吴玠收散兵退守大散关(今宝鸡西南)东和尚原,扼守入蜀通道。绍兴元年(1131)五月,金军出大散关合攻和尚原,吴玠坚守阵地,连战三天,击退金军,以功升陕西诸路都统制。同年十月,金军“自宝鸡连三十里”再战和尚原,吴玠造劲弓强弩轮番发射,又设伏大败撤退的金军,取得和尚原大捷,吴玠以功授镇西军节度使,建节时间比岳飞早三年。
绍兴三年(1133)饶风关激战六昼夜失利后,吴玠从和尚原退守仙人关,在关右筑垒以守。绍兴四年(1134),10万金军进攻仙人关,吴玠以1万兵力抵抗,吴玠弟吴璘率军火速支援,在仙人关与吴玠军会合。宋金两军在“杀金坪”厮杀三昼夜,在退守第二道隘砦后击退金军的猛烈进攻,以长刀大斧砍杀金军骑兵,守住仙人关并大举反攻。四月,宋军收复凤、秦、陇三州。绍兴五年(1135)十二月,吴玠所部由地方军被编为朝廷直属的行营右护军,成为南宋的西北长城。
徽县杀金坪
二、葬于德顺军水洛城北原茔之次
仙人关大捷后,吴玠的地位更加稳固,制衡吴玠成为朝廷必须重视的问题,于是派席益以安抚制置大使的身份入川。席益既要调处四川本土势力的矛盾,又要为朝廷制约吴玠,结果力不从心,于绍兴七年(1137)离任。朝廷又派胡世将入川,胡世将颇有才干,对吴玠既笼络又避让,较好地维系着吴玠与朝廷的关系。
这时宋金两国政局都经历复杂演变,议和逐渐成为舆论主流,主战派大臣张浚被罢相。张浚志大才疏,在四川有富平溃败、冤杀曲端的经历,但吴玠毕竟是张浚一手提拔,始终视张浚为恩公。张浚罢相后两个月,吴玠派使臣到临安觐见皇帝,请求赵构犒军。赵构认为这是试探,在满足犒军要求同时,让使臣提醒吴玠一路升官“皆出于朕,非由张浚也”。
绍兴八年(1138年)张浚被贬,秦桧复相。绍兴九年(1139)赵构以和议大赦,张浚复官,很快再次被排挤出朝。宋朝以向金朝称臣纳贡为代价,换得原刘豫所据河南、陕西等地,并归还赵佶梓宫和韦太后、赵桓、宗室等许诺,只是正朔、誓表、册命、纳贡数量等问题尚未达成协议,和约也迟迟未签。
为安抚吴玠,赵构给吴玠与岳飞都加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衔,又任命吴玠为四川安抚使。吴玠坚决推辞,以病重为由请求免去所有职务。赵构谢绝吴玠请求,命胡世将在蜀中寻访名医为吴玠治病,又派御医前往四川。御医未到,吴玠于绍兴九年(1139)六月在仙人关去世,享年47岁。本来议和已成,金国准备交割土地,吴玠可以与父亲一起葬在水洛城。据说吴玠生前已在庄浪水洛城营建墓穴,神道等均已完工,因此庄浪县至今仍有吴玠墓。但七月金国发生内讧,宋朝使臣王伦被拘,金国主和派宗磐、挞懒以谋反罪被处死。
绍兴十年(1140)五月,金朝撕毁和议,以兀术为元帅,从宋金防线三大战区同时进攻南宋,河南、陕西州县重新落入金人之手。宋军在三大战场组织有效抵抗,除韩世忠、岳飞等从江淮、荆襄出兵之外,川陕战区由吴玠之弟吴璘主持战局。
宋金重新开战,意味着吴玠无缘葬回水洛城。2019年夏,甘肃徽县召开纪念吴家将及仙人关之战的会议,与会人员又寻访吴玠墓、碑及仙人关、杀金坪等遗址。吴玠墓、碑在徽县东北的钟楼山上,钟楼山因原有吴王祠而俗称吴山。
据说吴玠是否安葬于此仍有争议,对吴玠碑倒是无所质疑,但与文献对照,吴玠碑让人颇多困惑。吴玠碑高约3米,碑额题“宋故开府吴公墓志”,“开府”是指一度被吴玠拒绝的“开府仪同三司”。碑的背面有清嘉庆十一年(1807)徽县知县张伯魁保护吴玠碑的记文与诗作,原碑上又复刻“宋故将军吴玠之墓”八个楷书大字,据称是1934年驻防于此的国民军李铁军旅长的手笔。
吴玠碑
三、一进却之间胜负决矣
吴玠碑的问题是碑文无法与传世文献对应起来。现存有两篇题为吴玠墓志的文献,一是出自乾隆《甘肃通志》卷四八的《开府仪同三司赠少师吴玠墓志》,作者署胡世将。另一篇保留于《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九五,作者是为吴玠撰写神道碑的王纶。吴玠碑末尾部分漶漫不清、残缺甚多,与文献对比,开篇至“呜呼虽古名将何加焉”与胡世将所撰墓志大体相同,此后胡世将与吴璘论吴玠用兵等内容则出现在王纶所撰墓志中。
《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张发在撰写《吴武安功绩记》时指出胡世将的不足:
方其(吴玠)薨也,其长子未冠,而二季尤幼。胡宣抚为行状,不询其子,使二旧吏立供。为之墓志又据行状而言,是以如是之不详。
这段话的信息量不小,特别是指胡世将未经吴家邀请而主动为吴玠撰写行状、墓志等。但主持吴玠丧事的应该是其弟、接任川陕军队指挥权的吴璘,吴玠神道碑就是吴璘邀请王纶撰写,因此胡世将如果真的绕开吴家撰写墓志会显得比较奇怪。从墓志的内容看,胡本开篇称“其弟璘与诸孤奉丧葬于德顺军水洛城北原茔之次”,应该作于宋金第一次和议撕毁之前。又以“开府仪同三司赠少师”称吴玠,未述及绍兴十年(1140)吴玠谥“武安”,应该是绍兴九年的作品。王纶撰墓志述及胡世将与吴璘论兵时称“后胡世将为川陕宣抚使使”,与胡本墓志自称“命四川安抚制置使成都守臣世将访状况医治疾”不同,因此文献中两种吴玠墓志应该不是误署作者,而是确实存在不同的版本。
据《吴武安公玠神道碑》,绍兴九年九月吴璘已邀请王纶撰写神道碑,王纶撰吴玠墓志所增论兵内容又有明显吴璘因素:
后胡世将为川陕宣抚使,公弟吴璘适在军中,一日从容问公所以战,则曰:“璘与先兄束发从军,屡战西戎,不过一进却之间,胜负决矣。至金人,则胜不追,败不乱,整军在后,更进迭却,坚忍持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盖自昔用兵所未尝见,胜之之道,非屡与之遇者,莫能尽知。然其要在用所长、去所短而已。盖金人之弓矢不若中国之劲利,而中国之士卒不若金人之坚忍。尽吾长技,洞中重甲,数百步外则彼固不能及我;据其形便,更出锐卒,与之为无穷以挫其坚忍之势,则我固有以制彼。至于决机两阵之间,变化如神,默运乎心术之微,则璘有不能言。”
这恐怕是吴璘对胡世将所撰墓志有所不满,具体原因难以捉摸,或许是胡本过于仓猝而事迹不详、未及谥号,或许还有别的政治原因。但大致可以猜测,现存徽县吴玠碑是吴璘综合胡世将、王纶两篇吴玠墓志而成。
近年有学者对《宋史》所载吴玠死因提出质疑:
晚节颇多嗜欲,使人渔色于成都,喜饵丹石,故得咯血疾以死。
这里问题的关键不在吴玠病因,而是何时、为何出现如此记述。胡世将、王纶撰写碑志时以吴玠为西北长城,当时官修史书不太会指吴玠死于嗜欲。绍兴和议之前,岳飞遇害,韩世忠罢兵权,宋金防线上唯川陕战区的吴家将在吴玠之后又传吴璘、吴挺、吴曦三代。但吴玠侄孙吴曦于开禧二年(1206)叛宋被杀,现存史料中首见吴玠死于嗜欲的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成书年代当在吴曦叛宋之后,《宋史》还将吴曦之叛与吴玠嗜欲联系起来,称:
然玠晚颇荒淫,璘多丧败,岂狃于常胜,骄心侈欤!抑三世为将,酿成逆曦之变,覆其宗祀,盖有由焉。
因此将吴玠之死归于嗜欲,很可能是吴曦叛宋之后刻意构建的历史书写。
吴玠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