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鲜花十字架》,[俄罗斯] 叶莲娜·科利亚金娜 著,赵桂莲 译,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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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让走魄门吧?……”出乎意料地脱口提出这个问题之后,罗金神父感到窘然。他为什么要问到魄门呢?!不过二十一岁的罗金神父太喜欢这个词了,它让他与愚昧的教民那么不同,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对于表达沟子、腚沟子、腚、屁股和肛门来说存在一种有学问的、美好的、崇高的说法 — 魄门。上帝的智慧就在于,对于男女、牲口和禽鸟的每一个身体部位,甚至是最为罪孽的部位,他都得空创造出了与魔鬼的称谓对立的神的称谓。腚来自魔鬼。源于上帝的 — 是魄门!罗金神父必须并且想尽可能多地使用古语“魄门”,其音调美得让他联想到希腊圣山阿陀斯。他一边煞费苦心地背熟预先造好的句子“没用魄门行淫吧?”“没用魄门作孽吧?”一边盘算着如何依据神学思想的最新成就完成自己平生的第一场忏悔礼。
罗金神父昨天,7182年(遗憾的是,某些神职人员按照错误的、可憎的西历把它定为1674年)12月7日,才带着给大司祭尼封特的荐举函来到托奇马的举荣圣架教堂供职,热切地期待着与教民的第一次见面。瞧瞧,劈头就给你来一个“魄门”!
这时他想起来了,来教堂的路上他偶遇了一个担着空桶的婆娘。“你这个傻瓜 — 主啊,宽恕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吧 — 担着空水筲在大街上晃荡!”罗金神父一脚踏进雪堆,沮丧不已。“难道没有小胡同或是其他什么暗道让这种愚蠢透顶的婆娘走吗?你还会担着水筲晃荡到神圣的教堂去吧!主啊,宽恕我吧,我联想到这一点真是没来头。哦,不妥……对了,可别忘了问问教民,他们是否迷信偶遇、空桶、爬虫、野兽、鸟鸣,此乃污秽的多神教巫蛊啊。谁要是迷信,那就裁定这个渎神的罪人素斋四十日。”
哎呀,该诅咒的婆娘!罗金神父为了在第一次礼拜的前夜避免罪恶的交媾,晚上与妻子奥列吉娅分床睡了。他狂热地祈祷,以免自己在睡梦中作了魔鬼的牺牲品,如果那家伙存心诱惑,就会让他犯下遗精到裤子上的罪孽。早晨他清洗了胯间的私处。罗金神父身体清爽了,内心因为即将在托奇马的沃土上开始繁重的工作而洋溢着欢喜,伊甸园的鸟儿在他心中嘹亮地歌唱,芬芳的花朵在盛开!……可正是魔鬼遣来了那个担桶的婆娘。他,就是他,臭气熏天的恶灵,在给罗金神父使绊子!“假如是主来试炼我,那他就会用一个圣洁的词汇来检验我!”罗金神父庄严地想, “可是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魔鬼的洞眼。啊,鬼!”
因为揣测到了自己突如其来脱离有关忏悔的教规的真正原因,罗金神父的精神振奋起来。他喜欢战斗。“你出来,狡诈的鬼!”罗金神父在心里暗暗地、热烈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他怨毒地问无处不在的恶魔:“问询忏悔的人难道该是从那处开始的吗?这个妇人应该对我说:忏悔的是我,罪孽深重的妇人某某某……该跟她一起祷告一会儿,同时唱唱赞美诗。祷告结束后,把帡幪从她头上揭开,然后无比温顺、悄声细语地问询……”
罗金神父响亮地清了清喉咙,摆出一副严厉却如父亲一般的神情,瞥了一眼年轻妇人被烛火照亮的侧影,准备恢复圣礼符合教规的程序……可群魔却不想善罢甘休!……
“谁,神父?”妇人问,她感受到了神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什么谁?”罗金神父满腹狐疑,问道。
“让……谁?”
“难不成他们有好几个?”忏悔神父恼怒地问,“难不成你让走魄门的不是丈夫?!”
忏悔礼违背罗金神父的意志又转向了魄门这个主题,这让他窘迫不已,不过他最终聪明地认定,从最深重的罪孽开始不是罪。
“不是,不是丈夫,我的神父大人。”
“双重罪孽!”牧师飞快地转着脑筋,“与别人的丈夫行淫和魄门行淫。”
“究竟是谁?”
“父亲,兄弟,侄子,外甥……”
每说出一个亲属,罗金神父都哆嗦一下。
“……女伴。”妇人列数着。
“女伴?!”罗金神父不信,“这桩罪孽你是怎么跟女伴做的?用杵棍不成?”
“有豆子的时候,就会用杵棍。”妇人认可。
“难不成用器皿?”神父不依不饶。
“要是倒醉人的甜酒,那就会用器皿,用长颈大酒瓶子。”
“就是说,还醉了?”
“是啊,那可是出远门啊,神父。出门、上路怎么能不润润嘴唇呢?我认罪。”
“那么远行之前你还用什么走魄门了?”
“油煎馅儿饼……”
“呸,真是肮脏!”
“这有多淫荡?三重还是五重罪?”罗金神父狂乱地计算着。“哦,主啊,在天的圣洁力量啊,神圣的使徒啊,先知和蒙难的人啊,还有圣徒,还有守信的人啊……”他喃喃自语了很久,呼唤全部的天兵天将帮助他与这种超级淫荡的疯狂之举战斗。
“怎么,神父,”等到罗金神父不再窘迫地直喘粗气以后,妇人怯生生地问道,“难不成上路的时候不能呈上豆沙馅儿饼?可我母亲总是念叨: ‘豆沙馅饼,上路很好。’”
“现在我问的不是上路的事,”罗金神父厉声断喝,“而是违背自然的行淫:用父亲、兄弟、侄子的私处,用器皿,还有杵棍,摆出牲口的姿势来进行肛门行淫。”
“啊!……啊!……”妇人惊恐地双掌捂脸,“你说什么,我的神父大人,难道我犯下了如此渎神的罪了吗?!噢!……如此大罪我连想想都害怕,更别说做了!”
“愚蠢的妇人,”罗金神父大为光火,“你为什么为没有的事忏悔?使我,圣洁的神父,陷入窘境。你在圣殿撒谎了吗?我可明白无误地问你:让走魄门了吗?让谁?如何做的?”
“让走魄门了,这个我不否认,可走……主啊,宽恕我!”
“那在你看来‘魄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神父使用这个高深莫测的词是在说出远门吗?”
“啊,愚昧呀……啊,无知呀……”罗金神父伤心起来。
妇人扑闪着眼睛。
“是屁股啊,你,菲奥多西娅,难道不知道吗?”凑巧出现在旁边的烤圣饼的女人,或者如哲学思想的信徒罗金神父更喜欢称呼的 — “圣餐女”,阿芙多季娅语速飞快地悄声解释着,她又谦恭地喃喃说道: “宽恕我吧,神父大人,我干预忏悔圣礼是罪过。”
“你第一次犯这宗罪我放过,不惩罚。”罗金神父慈悲为怀;让他高兴的是,借助上帝的帮助,群魔引起的误会被解释清楚了。显然,施以援手的正是上帝:首先是因为并肩奋战的女战士的名号 — “圣餐女”阿芙多季娅,按照古语说法是祭女,这是一个具有神职名号的人,而不是什么担着空水筲的婆娘;其次,阿芙多季娅是一个品德高尚的孀居女人,出手援助女姊妹的不是她还能是谁;最后,这一点是最有寓意的标志,主认为配得上对忏悔神父施以援手的不是敲钟人或者唱诗人,而是阿芙多季娅,她恰恰是烤制忏悔礼毕时所用圣餐饼的人!“三位一体!”罗金神父满脸放光,“三一!”在组织得如此有学问的进攻之下魔鬼退避三舍了。接下来的忏悔礼进行得就顺风顺水了。
“就是说,你叫菲奥多西娅?”
“正是在下。”
“那么你,菲奥多西娅,是否犯下了邪恶的、凡夫俗子的罪,比如贪财,酗酒,贪食,吝啬,污言秽语,淫思,通奸……”
罗金神父换了一口气。
“……骂街,愤怒,暴躁,忧伤,沮丧……沮丧……”
神父十指呈扇形张开,然后挨个儿把它们弯向掌心 — 他没在什么时候把哪宗罪数错了吧?
“……沮丧,诬陷,绝望,抱怨,嚼舌根,自以为是,顶嘴,说废话……”
“等等,神父大人,”菲奥多西娅浑身一震,“我忏悔,我说过废话。前不久猫在里屋戏耍,把小柜橱碰翻了。‘哎呀,你啊,’我对它说了废话, ‘你这个大尾巴傻瓜!’我有罪!……”
“‘傻瓜’不是废话,”罗金神父纠正她,“‘傻瓜’乃污言秽语。因为这宗罪我罚你连续三天,每天行半身礼一百次,跪拜礼一百次。”
“礼,神父,我会行礼的,只不过‘傻瓜’不是污言秽语啊,怎么会是呢!”菲奥多西娅又挺了挺身子,“××,主宽恕我,或者×,这是污言秽语。‘傻瓜’算啥?有时会说一个愚蠢的婆娘是十足的傻瓜!”
“这是当然。”罗金神父表示同意,神情傲慢,他想起了早晨那个担着空水筲的托奇马女人。“但不全对!就你挑起争端并且在教会的圣殿里提及××,亦即男根,以及×,亦即阴户,我罚你素斋七日。嗯……说废话,不睦,试探,漫不经心,不公,懒惰,忤逆,偷盗,说谎,诽谤,抢劫,蛊惑人心,虚荣……”
“等等,我的神父大人,”菲奥多西娅有了精神头儿,“上个礼拜我嫂子诽谤我,说我把她的纺锤弄到床下了。”
“那是她的罪,不是你的。”罗金神父纠正她。“她的罪让她来忏悔。”
神父语速飞快、口不出声地从头列数了一遍各种罪,想起了他刚才是在哪宗罪上停下的,然后又重新开口说道:
“……傲慢,自视清高,求全责备……你责备嫂子诽谤了吗?没有?好……谴责,魅惑,抱怨,谩骂,以恶报恶。”
“没有,神父大人,都没有。”
罗金神父换了口气,从《忏悔人戒条》开始了。
“跟小叔子行淫了吗?”
“我呀,神父,没小叔子,不能跟他行淫。”菲奥多西娅说。
“跟亲兄弟作孽了吗?”
“跟佐杰依卡吗?”
“要是他叫这个名,那就是跟佐杰依吧。”
“哎呀,神父,你说的哪里话?我们家的佐杰依卡还是个刚断母乳的娃,奶娘正为他哺乳呢。”
“那你怎么说废话呢?没罪,那就回答没罪;有罪,那你就忏悔……”罗金神父开始失去耐心了。“爬到女伴身上过吗?”
菲奥多西娅若有所思。
“上草垛的时候,爬到女伴身上过,草垛太高了呀。”
“就是说,爬了,但没作孽?”
“没作孽,神父。”
“醉酒或是清醒的时候爬到丈夫身上过吗?”
“一次也没有!”菲奥多西娅肯定地说,语气激烈。
“跟上了年纪的男人,或是鳏夫,或是单身时候的丈夫好过吗?”
“一次也没有!”
“跟教子呢?跟神父或是修士呢?”
“这样的事我连想都不会想 — 跟修士……”
“这样好,因为邪念是同样的罪。嗯……在床上的时候你自己用手戳过吗?或是手指塞进过……”
“没有。”菲奥多西娅惊恐地小声说道。
“真的?”
“如果我说假话就让我就地消失!让蝮蛇咬我,让夜猫子啄我,让林妖拖了去!”
“因为你用渎神的、多神教的方式起誓,罚你从教堂回家后立刻行四十个礼。要用圣言起誓:愿上帝惩罚我!而不是用蛇、猫头鹰还有偶像。”
“什么偶像?”菲奥多西娅好奇地问。
“神话里的偶像,亦即寓言杜撰的偶像。”
“这哪是什么寓言啊。”菲奥多西娅瞪大眼睛,“在你们的澡堂里,你,神父,是住在沃尔恰诺夫大街吧?……去年夏天你们澡堂的堂仙把一个奶娃娃、母亲刚断奶的孩子给淹死了。他母亲安菲斯卡赤身裸体从澡堂里窜出来,嚎得整条街的人都听得见:‘澡堂仙把我的瓦修特卡淹死在木桶里了!’虽说她的瓦修特卡是个私生子,但还是让人心疼啊!尼封特神父第二天讲道的时候说: ‘惩罚安菲斯卡和瓦修特卡是因为邪淫受孕和邪淫出生这类罪孽,惩罚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惩罚者不是上帝,而是妖。’”
……
作品简介
《鲜花十字架》,[俄罗斯] 叶莲娜·科利亚金娜 著,赵桂莲 译,2017年4月
二十刚出头的罗金神父,几乎被托奇马大盐商的女儿菲奥多西娅的惊人美貌所窒息,然而,这位十五岁的少女被在集市上邂逅的游方艺人伊斯托马一路尾随至家,并于夤夜在自己的闺阁中被偷偷潜入的他俘获了芳心。花样年华由此转向诡谲人生:被逼嫁给自己不爱的小盐商尤达,刚生下不久的婴儿失踪,自己钟情的游方艺人原是国家要犯,被处火刑……少女向上帝求助,开始走上成为“圣愚”之路,而起初循循善诱她虔心信教的罗金神父,面对她日益痴信的言行,也由于对她丈夫的强烈嫉妒,由于鲜花十字架,陡转念头诬陷她是“行巫蛊之术”女巫,最终将她送上了火刑架……
叶莲娜·科利亚金娜(Елена Колядина),1960年生于俄罗斯西北部沃洛格达州的切列波韦茨市一个冶金工人家庭,其曾祖父在列宁格勒被镇压。1983年毕业于列宁格勒铁路交通技工学院,做过电器工程师,1995年至2001年与《大都会》杂志合作,后在《共青团真理报》担任编辑。一直是《地铁报》的专栏作家。现居莫斯科郊区。科利亚金娜自称是“十一本书(《我爱情的旋律》《被盗的幸福》等等)的作者”。2010年凭借长篇小说《鲜花十字架》获得俄语布克奖。科利亚金娜本人也这样开玩笑地总结了自己作品的特点:“这是关于托奇马地域的让人快乐的奇谈怪论”。2012年凭借新书《泽菲罗娃在莫斯科》进入“挑战传统奖”短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