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开歌德的长篇诗剧《浮士德》,读到终结篇浮士德内心的纠结,被其预言式的启示所震撼,其中的事和理却是说来话长。
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的一句名言:“Was vernünftig ist, das ist Wirklich; und was wirklich ist, das ist vernünftig”(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 “合理”即“合乎理性”,也可译为“理性”:“凡是理性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理性的”。
黑格尔何许人也,现代理性主义传统的代表人物,而且这个传统又是现代化的哲学基础。名人名言,颇有震慑。年轻的时候看到这两个凡是,觉得霸气十足。
多年后领悟到:逻辑理性只是思辨的一部分,也只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理性凌驾于人的欲望、本能、意志、情感之上,还会背离人性。所以,凭直觉可有一问:现实中诸多的不合理,都可以按逻辑被合理化?
世上有黑格尔,也有质疑黑格尔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有一段《大审判官》的故事。阿留申和伊凡两兄弟做交心谈,哥哥伊凡是大学生,讲了个他虚构的故事。话说中世纪的欧洲水深火热,上帝提前降临拯救受苦的人,宗教裁判所的最高领导大审判官,以蛊惑人心为名逮捕了上帝,整夜审讯,否定上帝给人类“自由意志”的礼物,强辩自己以物质、强权、服从的方式统治人类才是对的;上帝一言不发,唯一的回答是轻吻其唇齿,那吻如烈火印在大审判官心上。阿留申耐心听,突然明白了大审判官的逻辑,问兄长:“难道‘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吗?” 阿留申问伊凡,其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问黑格尔。
《怎么办》的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十九世纪俄国空想社会主义者,许多想法也源自黑格尔的理性传统,他代表当时俄国的“理性人”(men of reason)。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里这样问车尔尼雪夫斯基:2+2=4,这个数学定律等于人性的定律吗?“理性人” 被问急了,就来一句狠的:你是非理性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更高一筹,他不仅能够理性思维,还能综合人性各种功能思维;不仅能看到想到“理性人”所见所想,还能看到想到他们看不到想不到的。人的智慧里不仅有逻辑,还有博爱、意志力、悟性、感性、直觉,想象、修辞等等。
二
前几年夏天,我在某市一所大学上课,晚上就宿大学的宾馆,旁边就是建楼盘的工地。白天奇热,这工地从晚上九点开工,通宵达旦,全然不顾左邻右舍。机器轰鸣之声,深夜听来像受了伤的猛兽,声声直击耳膜深处。分贝剧增的片刻,是猛兽的咆哮!
打开电视,压不过噪音。戴上耳机听肖邦,肖邦也被野兽吞噬。噪音一直到早上五点才停息。第二天的课几乎没法上。
失眠难熬,在朋友圈发布状况,获得各种同情和建议。
“今晚搬出吧”。
“这不算啥,我们在学生宿舍都忍受快一年了”。
有个建议很具体:“备一副安防耳塞吧,可以削减20到30分贝;另外,你用肖邦抗噪音怎么行,试试肖斯塔科维奇”。
有个朋友留下这样的评语:“全国建设,处处工地,现在的牺牲,为了美好的未来!”
这位朋友一向正面看问题,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毕竟有个现成的标准答案:“这些都是发展中的问题”。
三
浮士德的故事源于欧洲民间传说,最早成书的版本是在1587年,作者是德国人约翰-史庇斯(Johann Spiess)。史庇斯是出版人,汇总了浮士德的种种,重在演绎。次年,1588年,英国作家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也出了书。这两本书的题目都是《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之后浮士德的故事不断被演绎,见于抒情诗、哲学性悲剧、歌剧、木偶剧、漫画,还有影视改编,种类繁多,大多和史庇斯写的情节雷同:浮士德为贪图世间的享受,将灵魂出卖给魔鬼梅菲斯特,最后灵魂被打入地狱。
根据这个非善即恶的套路,浮士德完全是负面人设,有知识,无良知,玩世不恭,恣行无忌。 再后来,浮士德变成了 “长发披肩的小伙”(long-haired boy)。1945年,美国在新墨西哥引爆第一颗原子弹,一个军官惊呼:“上帝啊!…… 这些长发披肩的小伙儿们失控了!” 这一惊呼,浮士德突变为现代科技失控的符号。
1979年,美国三里岛发生核泄露事件。《纽约客》杂志的社论说:“这些[核能]专家向我们提出浮士德式的建议,试图用人类会出错的手来掌控永恒,这是不可接受的”。再一次的惊呼,浮士德获得新的象征意义:不仅科技可能失控,人的理性会出错。
马克思和恩格斯借用浮士德比拟资本主义发展的强大动力来自地下世界。《共产党宣言》里说: “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
所有重述浮士德的故事中,公认歌德的诗剧《浮士德》最为深思熟虑。1770年歌德开始动笔写,那时他21岁,后来断断续续,直到1831年完成,时年歌德83岁。书出版之后第二年,歌德去世。歌德写《浮士德》从青年到老年,前后历时六十年,耗尽毕生的才干和精力。这段时间恰逢法国大革命的之前和之后,世界历史发生了巨大的变革。他晚年写作《浮士德》时,现代化全方位展开,浮士德作为现代化发展的讽喻意义也逐渐明了。
四
歌德塑造的浮士德,并非出卖灵魂的恶人。他不是“长发披肩的小伙儿”,而是年过半百的饱学之士。博士、法学家、神学家、哲学家、科学家、教授,种种尊贵的头衔集于一身。在其他版本里,浮士德唤魔鬼施魔法,只为满足尘世的欲望。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厌倦了学院和书本的知识,欲借魔法以窥宇宙的灵符,深入万物的秘密。这个浮士德是现代人中的佼佼者,代表着现代人类最强烈的冲动:现代化发展。
依照启蒙以来宏大叙述的逻辑,浮士德的求知欲和发展欲全都是正能量。所谓:知识就是力量。
在歌德的诗剧里,梅菲斯特想诱骗浮士德没有那么容易。这魔鬼先变作狮子狗进入浮士德的书斋,被浮士德用十字架照出原形。梅菲斯特二次进入书斋,提的条件不是让浮士德出售灵魂,而是他甘愿此生做浮士德的奴仆,交换条件是浮士德来世以同样方式为他服务。这是歌德版的浮士德-梅菲斯特之约,与众不同的寓意会逐渐显现出来。
这个浮士德,是现代性(即现代价值)和现代化欲望的化身;梅菲斯特是浮士德的心魔,是现代人心里驱动发展的那个心魔。与其他版本相通的一点,浮士德还是要借助梅菲斯特的魔法才能达成心愿。魔法自何处来?不是天堂。
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写过《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一书。伯曼认为,歌德《浮士德》上下两部一以贯穿的主题,是发展的欲望 (the desire to develop);这是一部关于发展的悲剧,浮士德是悲剧英雄,而不是一个邪恶的丑角。
浮士德内力充盈,浮想翩翩,释放出一个一个的梦,大致分为两段:个人的发展;社会发展。
浮士德和格蕾辛,是追求人间之爱却无力顾及他人成长的悲剧。浮士德和海伦,则是他追求古典美之梦想的破灭。这是个人发展的两个梦。
到了第三个梦,浮士德发展的欲望,和现代的经济、政治及社会力量的结合在一起。这发展之梦出现很晚,直到《浮士德》下部的第四幕的三场戏和第五幕的六场戏,已是《浮士德》诗剧的终结篇。
因为这是神话,终结篇的时空初看好似前现代,其实已指现代。浮士德离开古希腊,乘祥云抵达德国的高山之巅,梅菲斯特脚踏七里靴(一步7英里,大约23里)随后赶到。结束了历史和神话中的漫长旅程,两人又回到零点。梅菲斯特比浮士德还要沮丧,但他不忘魔鬼的职责,继续诱惑,给浮士德描绘繁华的都市生活、法国路易王朝的强盛。而此时的浮士德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开始使用法国革命之后的现代观念来表达自己的抱负。
之前不久,浮士德和梅菲斯特在罗马帝国,他们通过发行纸币帮助皇帝解决了财政危机,那已经是现代金融手段。那个皇帝骄奢淫逸,国内再次混乱,出现一个叛逆的皇帝。战争爆发后,浮士德在梅菲斯特的鼓动下,帮助腐败的皇帝获胜。皇帝赐给他沿海的一大片土地。不过,那块封地还不是土地,需要填海造地。
浮士德和格蕾辛相爱时,他认为“感情最要紧”;和海伦相爱,他认为美的理想最要紧。现在,浮士德认为:“在这地球之上/还有干大事的余地 ……/事业最要紧,名誉是空言”(采用钱春绮中译本,稍有修改,下同,400页)。 梅菲斯特劝浮士德:“管他战争或和平。聪明人/努力从中获取自己的利益。/要时时留意任何有利的瞬时。/机会来的时候,浮士德啊,切莫失之交臂!”(402)。
这个心魔的话,与当下暗和:管他祸害还是灾难,闷头发财,机会可是稍纵即逝。如今梅派信徒众多,说明老梅去过的地方不少;他穿七里靴旅行,跨国旅行很方便。
五
这是歌德晚年塑造的浮士德,是想像和策划现代化发展的所有人的集中代表。
浮士德们要发展,起初都以为面对的客体只是自然而已。自然算什么, 人定胜天嘛。浮士德的新事业也很简单:填海造地。他的宏图大业,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与 “人”相关的各种问题,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为此无比纠结。
浮士德要面对的“人”具体为一对老夫妇:鲍西丝和她的丈夫菲莱蒙(Baucis and Philemon)。在海边的小山丘上,他们有自己简陋的农舍,园子里生长着菩提树(linden trees),旁边的小教堂,钟声悠扬。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当然是自己的家园。鲍西丝和菲莱蒙非常善良,经常救助遇到船难的水手,还慷慨接待过路的旅客。
在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里,鲍西丝和菲莱蒙是一对贫穷而好客的老夫妇。主神朱庇特和儿子墨丘利扮为乞丐下凡,被四周的乡邻拒之门外,却受到鲍西丝和菲莱蒙的款待。家里无米下锅,他们去捉唯一的鹅,朱庇特总是让鹅先一步逃脱;鲍西丝给客人斟酒,酒杯永远是满着。好人有好报,神话故事是这样的。
歌德从奥维德那里继承了人物的基本原型,又增添了若干细节,比如:小教堂的钟声。钟声是鲍西丝和菲莱蒙心灵的鸣响,是他们的精神寄托。
浮士德一心想着他的发展计划,钟声长鸣让他心烦意乱:“该死的钟声!像一支暗箭重创了我”(430);“钟声一响,我就要发狂”(440)。
与奥维德的故事不同,歌德笔下的鲍西丝和菲莱蒙是现代文学中最早出现的拆迁户。在之后的现代文学传统中,他们是小人物、多余的人;按伯曼的说法,他们是“挡了路的人——挡了历史的路、进步的路、发展的路;这是那些被认为过时了可以被遗弃的人们” 。
浮士德以发展主体自居,理所当然认为他可主宰他人命运,对鲍西丝和菲莱蒙冷漠至极。歌德的描写,让我们直视浮士德的灵魂,看到这个“主体”的内心。
这一次,要鲍西丝和菲莱蒙迁走,并不是梅菲斯特的意思,而是浮士德自己的决定。
歌德不知道“钉子户”这个词,但他阐述了“眼中钉”的涵义。鲍西丝和菲莱蒙是“眼中钉”,不仅因为他们阻碍了浮士德的发展计划,还坏了他的好心情:“那菩提古树、褐色板房、/老旧的教堂都不属于我。/我想去那边小憩身心,/可他人的影子使我讨厌,/像脚跟之刺,像眼中之钉”(436);“有许多刺,刺在我心头,/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说出口来,又让我羞愧。/那边的老人应当搬走,/我要住在菩提树边,/那几棵树,还不归我所有,/破坏我的一统天下。/我要在那边树枝之间/搭起高架,登高望远,/让我的目光,一览无遗,/看到我的一切成就,/使我能一眼看到/人类精神的伟大创造,/他们发挥聪明的心智,/使万民获得安身之处”(439-440)。
歌德的描写具足了反讽:在浮士德心里,私欲和公益已经混为一谈。明明是鹊巢鸠占,却用“人类精神的伟大创造”、“万民获得安身之处”的豪言壮语装饰。
别忘了那个心魔梅菲斯特。浮士德害怕教堂的钟声,梅菲斯特立刻附和:“这种声音,/高贵的耳朵都不爱听。/这种该死的叮叮当当,/使日暮晴空雾气茫茫,/任何大事总有它参加,/从初生受洗到葬礼,/人一生都在叮当声之中,/恍如消逝的春梦”。梅菲斯特咒骂钟声,因为他知道浮士德无法忍耐“钉子户”。于是浮士德说:“碰到抵制和顽固的执拗,/卓越的成功也受到干扰,/由于深切、严重的烦恼,/使人倦于主持公道”。所谓“倦于主持公道”,就是:管他公道不公道,该怎么整就怎么整!
浮士德式的拆迁也有程序的“合理”:他同意给鲍西丝和菲莱蒙补偿,还给他们安排了一块好地方。鲍西丝和菲莱蒙爱家如命,就是不搬。浮士德大怒,下令:“那就前去将他们弄走!” 梅菲斯特领命,并宽慰浮士德:“把他们带走,安置下来,/一会儿他们就定下心来;/尽管受些强迫,但事过境迁,/美好的居处也可安身”(440-441)。
梅菲斯特带他的工作队去了。(如今的拆迁都有工作队。)深夜,梅菲斯特回来复命:报告主人,一切搞定。浮士德感觉不对,追问之下才知道:梅菲斯特的人推搡加恐吓,鲍西丝和菲莱蒙命归黄泉,在他们家里借宿的客人也被打死,房子和教堂葬身大火。
这个歌德,就是不给一个“美好未来”的结局,就是不让不合理的合理化。浮士德本来要治理的不过是一个外部的荒原,如今这荒原在他心里扩展开来。在歌德的终结篇里:浮士德纠结了。
接下来是麦克白式的场景。四个灰色的女影,分别代表匮乏、罪孽、忧愁、困隘四个鬼魂,半夜来造访浮士德,却不得其门而入。惟有忧愁,从钥匙孔钻入屋里,忧愁的一口阴气吹去,浮士德立刻眼瞎。浮士德因忧愁而失明。
失明的浮士德以为他还在指挥大业,实际上整个工程已被梅菲斯特的牢牢掌控。梅菲斯特暗自命令喽罗们为浮士德掘墓,却骗他说,填海扩疆的工程在顺利进行。听到为他掘墓的铁铲声,浮士德误以为是发展计划在实施中。(深夜的噪音,“美好的未来”的劝慰。)
浮士德的美好愿景是:日后,这里是一片乐园,居民都有自由和生存的权利,海浪来袭,人民有难同当,“幼者壮者和老者/都在危险中度过有为的岁月。/我愿看到这样的人群,/在自由的土地上跟自由的人民结邻!/那时,我将对那一瞬间开口:停一停吧,你真美丽!”(452)。想到此,“抱着高度幸福的预感,/在享受这个巅峰的瞬间”,浮士德死了!
思考一下歌德给浮士德之死选择的瞬间:浮士德失明,被梅菲斯特忽悠,在自欺欺人的幻觉中死去。歌德就是不让浮士德活着看到“美好的未来”。
六
被算作文学的作品有很多,但只有伟大的文学才能代表文学的本质。歌德的《浮士德》是伟大的文学作品,代表的文学思辨,优胜于黑格尔的理性逻辑。美国文学批评家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说:文学作品 “含有逻辑,却又超越逻辑”。通常的逻辑推理,旨在抵达某个特定答案;为了答案清晰,逻辑家会把人的欲望等复杂因素排除在外,进而排除其他答案的可能。苏格拉底是这样的逻辑家,他刻意把欲望从逻辑中分离,建立起“理性优先、理性唯一”的传统,为日后种种救世论的虚伪留下伏笔。文学或美学性思维,贴近生命的律动和人性的复杂,思辨呈多线条,包括已知的可能,也包括对未知的探索。文学之强大,不在声色俱厉,在于对已知的复杂和未知的可能之包容,在于展示已知和未知时提出的先知。
歌德给浮士德之谜留下了模糊和空白。下面的解读和推论,并非证明浮士德之谜已解,而要说明这个谜的多层意义、多重矛盾交叉,因为激发我们的思考,比某些清晰的理性更有力量。试做解读,归为九问:
1. 浮士德说,他的设想是“为万民获得安身之处”的计划。然而,这个计划里公益和私利混为一谈。此为寓意之一。
2. 浮士德自视为“主体”,视鲍西丝和菲莱蒙为“客体”。现代化发展既然是“万民”的梦想,为何鲍西丝和菲莱蒙们不是“主体”?假如他们是,现代化的发展就不会为了“大局”而忘了“人”。
3, 鲍西丝和菲莱蒙是陌生的外国名字,其实他们是谁,我们不该陌生。在影视节目里,革命者为摆脱敌人的追赶跳下悬崖或投入江河,被山民或渔夫救起细心照顾而康复,那些善良的普通人就是我们的鲍西丝和菲莱蒙。
4. 浮士德讨厌鲍西丝和菲莱蒙,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看不见他们的善良,反而说他们十恶不赦。这是歌德两百年前给“钉子户”做的文学注释。
5. 浮士德憧憬的未来,是一种大同世界的美好:日后这里是乐园,居民都有自由和生存的权利,海浪来袭,人民有难同当,“幼者壮者和老者/都在危险中度过有为的岁月。/我愿看到这样的人群,/在自由的土地上跟自由的人民结邻!/那时,我将对那一瞬间开口: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浮士德啊!你的命令刚刚杀死了鲍西丝和菲莱蒙夫妇。你向往远方和诗,却瞎了眼,在幻想的巅峰之刻死去。这远方和诗,只是弥留之际的谵妄。
6. 浮士德憧憬的未来乐园里,居民将享有自由和生存的权利。今天的居民就没有的权利,日后怎会有?鲍西丝和菲莱蒙的权利,为什么要浮士德的权力来赋予?浮士德的“主体”既然还是神权和皇权的主体,遑论现代化发展。
7. 浮士德的思想受制于梅菲斯特。失明之后,“美好的未来”已在魔鬼的实际控制之中。梅菲斯特为浮士德掘墓,他却兴奋不已。
8. 歌德的伟大,在于他不把浮士德写成恶人,而让他纠结,因纠结而失明。仅此一点,浮士德是可与伊底帕斯王相比的悲剧人物。今天去拔“钉子”的,谁会有浮士德的纠结?心安理得者,必定不是浮士德,可能隶属梅菲斯特的工作队。
9.《浮士德》的最后一场,歌德派天使带走浮士德的灵魂。不让浮士德的灵魂归于梅菲斯特。浮士德的灵魂如果可以救赎,我们还有希望,让梅菲斯特得逞,还有什么希望?即便无神论者,也应该相信善良是天堂,邪恶是地狱。
7.
浮士德的悲剧写给谁看?有一种说法并不少见:如果现代化有问题,那是资本主义的问题,与社会主义无关。匈牙利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契(George Lukacs)代表这种看法,他说:歌德《浮士德》的结尾是早期工业发展阶段的“资本主义发展”的悲剧。伯曼(Marshall Berman)是美国的左派作家,反驳说:卢卡契的说法值得商榷:梅菲斯特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的思维,因为他不断劝说浮士德要把金钱和利益纳入计划,但歌德的 “浮士德无论从动机还是目的都明显不是资本主义的”(Faust’s motives and aims are clearly not capitalistic)。浮士德把公众福祉作为长远的目标,这一点代表了某种社会主义的倾向。伯曼指出,歌德晚期写浮士德,接触到了空想社会主义。1820年代后期,歌德常在阅读圣西门主义的读物,尤其是巴黎的《全球报》(Le Globe)。
伯曼的解读符合这样一个历史事实:从十九世纪到现在,社会主义一直和资本主义纠缠在一起。浮士德有双重人格:为鲍西丝夫妇而纠结的是一个浮士德,听任梅菲斯特为他服务的是另一个浮士德。
歌德的浮士德悲剧,写给有主体自信的浮士德们,也写给被抛弃的小人物们,写给大安和芳芳,也写给你我他。这个悲剧是现代人类的讽喻篇。歌德所忧虑的,不仅是强拆,而是浮士德这样的佼佼者如果被迷惑,如果失明,现代化发展会出现什么问题。通常,这些问题被轻描淡写,被说成是发展中的副作用。可是这些“副作用”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损害到了人的基本权利,危及人的生命和生存,“美好的未来”在哪里?
歌德写的浮士德故事,可简化为一个意象:钟声;一句提问:你听到怎样的钟声?
钟声从来不是音乐范畴。西方的钟声来自教堂,东方的钟声来自庙宇。随意译为“丧钟”很不妥当。
在歌德的《浮士德》里,钟声有不同的含义。若钟声“像一支暗箭重创[你]”,那是“你” 欲除鲍西丝和菲莱蒙而后快。钟声若是祥和悠扬,那是“你”听到了鲍西丝和菲莱蒙的心声,记起了人的基本善良。
英国诗人约翰·丹(John Donne) 写过一首诗。诗曰: “没有人完全是一座孤岛”,正如岛和大陆一体,每个人和他人和全人类一体。 因此,send not to know/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最后的英语词 “thee”是旧时典雅的称谓,相当于:“您”。
不要去问/钟声为谁而鸣,/钟声为您而鸣。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艺学美学高端讲坛”邀请童明教授讲解《浮士德的纠结》,本文由作者据讲稿整理修改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