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世界普遍寻求为建筑注入“沉重”的意义时,有一位建筑师却在思考如何让建筑消失。隈研吾,日本著名建筑设计师,1954年生于日本神奈川。19岁时,隈研吾考入东京大学建筑系。1979年,隈研吾从东京大学建筑系硕士毕业,1985年,他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进修,第二年回国。1990年,他创立了自己的建筑师事务所。隈研吾成为建筑师的过程顺风顺水。隈研吾的建筑作品散发日式和风与东方禅意,在业界被称为“负建筑”、“隈研吾流”;又以自然景观的融合为特色,运用木材、泥砖、竹子、石板、纸或玻璃等天然建材,结合水、光线与空气,创造外表看似柔弱,却更耐震,且让人感觉到传统建筑温馨与美的“弱建筑”。然而,这种“让建筑融入自然环境”的建筑理念并不是天然就存在于这位建筑大师的脑海中的。在最近出版的《隈研吾:消失的建筑》一书中,收录了隈研吾几十个经典的设计案例,记录了他是如何走上了“让建筑消失”的道路。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摘发该书的序言。
日本的经济在20世纪80年代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这也导致了巨大的泡沫,致使经济发展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陷入了停滞状态,几乎每一个领域都进入了黑暗时代,很多日本人将其称为“失落的十年”。在这一时期,即使在东京,人们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机会。作为一名建筑师,我多年来始终忙碌不停,然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被迫停顿下来。由于终日无所事事,我便开始周游日本各地,在旅途中不仅听说了各种奇闻逸事,还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于是,这段闲暇时光在我的建筑师生涯中变得尤为重要。
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期间,我始终专注于研究如何让建筑“消失”,尽管在濑户内海的松前大岛,许多人要求我设计一座气势非凡的天文观测台。在我看来,他们一定觉得,我既然是一名建筑师,并且曾经于那个繁荣和泡沫时期在东京创作了众多的建筑作品,就一定可以设计出一座令世人瞩目的天文观测台。然而,此时我对美学的感受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真心渴望建造的是一座能够完全消失在周围环境中的建筑。
身为一名建筑师,尽管我和我的前辈们在20世纪80年代的繁盛时期创造了举世瞩目的建筑,但是我并不喜欢自己的某些设计风格,甚至厌恶至极。
尽管人们要求我设计这样一座令人过目难忘的天文观测台,我却希望设计一座能够遁形于人们视野之外的天文观测台,这绝对是离经叛道的举动。
让建筑消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其埋藏于地下。我认为,观测平台的功能体块,包括平台本身、抵近平台的台阶以及卫生间等,都应该覆于泥土之下,从而消失在环境之中。但是,当我制作模型时意识到非常重要的一点:事实上,整个建筑并没有真正消失。
即使我以为建筑真的消失了,它们却也在该地形成了全新的地貌景观,因此,与其说我所创造的是建筑,还不如说是地形地貌。重要的是,我逐渐意识到建筑是不可能真正消失的。尽管我极力使建筑隐形,但是它却不可避免地在该地塑造了另类的景观。此前,我从未注意到自己应该为此所承担的责任——在建筑之地创造新地貌的责任。
这种责任的严肃性甚至超过了创造建筑的责任。由于一座建筑通常只能维持几十年的寿命,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它终将在原地消失。但是,地貌并非如此。尽管地貌受风雨的影响会发生各种变化,却会永远存在于原地。当你创造长期存在的地貌时,就必须承担与此相应的责任。正是经济泡沫的破裂使我意识到如此重要的事实,而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时,便完全改变了创造建筑的方式。
粒子(Particle)
GC口腔医学博物馆
那么,建筑师在创造地形地貌时到底应该关注哪些因素呢?
最初,我的反应就是需要种植灌木等绿色植物。若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会以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泥土将建筑覆盖,然后在上面种植绿色植物,从而形成新的地貌。
然而,当我看到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詹姆斯·杰罗姆·吉布森(James JeromeGibson,1904—1979)的研究成果时,才发现重要的并不是绿色植物,而是粒子。在关于认知方面的重要研究中,吉布森重点关注了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他以生物学方式研究了这一主题,消除了先前心理学研究的模糊性,结果发现生物利用存在于环境之中的粒子来感知自身与其他事物之间和环境中事物之间的距离。吉布森的结论是,如果一个生命体闯入一个没有粒子的白色环境之中,那么这个生命体将无法感知环境或与环境建立联系。这将最终导致这个生命体的死亡。
我之所以认为地貌和绿色植物是等价的,是因为绿色植物是由枝、叶这样的粒子构成的。这些粒子被人类和其他生物当作他们与环境建立关联的线索,为我们带来安全感。
正如被森林和绿草覆盖的平原是由各种粒子构成的一样,悬崖等类似的地貌也是由诸如石头和沙子这样的粒子构成的。因此,尽管悬崖等特征相似的地貌具有极度鲜明的剖面,但它们仍然会和谐地融入周围的环境,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在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邓迪分馆项目(2018年,位于苏格兰地区)中,我曾希望创造一系列由粗糙粒子构成的悬崖峭壁,使建筑看上去更具苏格兰风貌。
倾斜(Oblique)
勃朗峰大本营
在创造地貌时,还有一个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地貌基本上是由倾斜的表面构成的。地貌的倾斜一般是由雨水的冲刷或者风化作用造成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地貌总是由一些倾斜的表面聚集而成并形成了封闭的连续表面,这样生物才能够以各种方式在这种地貌上活动,例如,在上面穿行或生活。这种倾斜还为生物自由地获取各种食物和最重要的水资源提供了便利。
通过采用各种类型的倾斜表面来与周围的地貌和谐相融,建筑也能从地貌中获益颇丰。尤其是在亚洲地区,倾斜表面在建筑中得到了有效的应用,这很可能与亚洲的高降雨量密切相关,倾斜的屋顶不仅能让落在屋顶的雨水顺畅地流向地面,还能将建筑与地面连接在一起。亚洲村庄中的房屋几乎无一例外地都采用了倾斜屋顶,这种做法往往使亚洲的村庄看上去犹如地貌的一部分。当我决定去创建地貌时,便从亚洲的建筑中借鉴了诸多有益之处。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以不同的角度审视亚洲建筑。
薄膜(Membrane)
织部茶屋
我并不是说自然地貌上不应有任何东西,就像风永远不会停歇,空气中永远飘浮着尘土和叶。正因如此,我希望建筑是轻的、薄的,并且只是短暂地存在,仿佛可以随风飘逝,于是我想到了膜的概念。膜不会与地貌产生对立。它就好像是地面气流运动的一部分。
洞孔(Perforation)
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邓迪分馆
地貌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拥有很多洞孔。大型的洞孔有山洞和地穴,但小的洞孔更为常见。各种生物在这些洞孔的庇护下得以生存。如果某种地貌是完全平坦的,没有任何洞孔,那么无论其倾斜性如何,生物都不可能在其中生存。
在孩提时代,我就喜欢在山洞中玩耍,与那些生存在洞穴中并受其庇护的生物共享快乐的时光。各种各样的东西涌入并聚集在洞穴之中,这些聚集于此的大量物质不断流动,与地貌之间形成各种联系,并赋予地貌鲜活的生命力,而这些洞孔也有助于维持生物的存活。受此启发,我在自己创造的地貌上开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孔。这些洞孔形式各异,例如,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邓迪分馆项目中的各种开口宛若巨大的山洞,而波特兰日本庭院文化中心的绿色屋顶由多孔的陶瓷面板构成,可以吸收并引导雨水,从而滋养植物的根部。
时间(Time)
小松精练纤维研究所
我在首次开始思考创造地貌的时候,内心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我将创造的事物的时间概念发生了改变,这也为我的工作和时间本身之间的关系带来了变化。
在考虑创造建筑的时候,“完工”一直是一切工作的基础。工作在某一个时间点完成后,完工的建筑会被拍成照片并发表在杂志上。既然建筑作品最耀眼的时刻是在竣工的那一天,那么我对完工之后的建筑便没有丝毫的兴趣了,我无须考虑这些建筑作品在完工之后会发生什么。
然而,地貌的创建却并非如此,因为地貌永远没有完工之日。随着时间无休止地流逝,地貌也在不断地变化。除了地貌与周围环境之间的空间关联之外,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时间关联也是密不可分的,因此,拍一张地貌的照片在杂志上发表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地貌永远与我们相伴,它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就早已存在,并且当我们离开之后,仍将继续存在。
从我决定创造地貌的那一刻起,我便发现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涉及翻修改造。但是当你用心感受时光的变迁时,翻修改造工作会突然间变得趣味横生。一旦你对原有的地貌做出一些微小的改动,那里就会发生一些新的变化。到了第二天,地貌会受到风雨的影响继续发生变化,而且这种变化会一直持续。可见,翻修改造是一项没有尽头的工作。
《隈研吾:消失的建筑》
自从我开始以这种方式进行思考之后,那些原本在我眼中严肃的工作变成了一种享受。我认为,创造地貌就是创造一种永恒的事物,这涉及极其重大的责任。然而,在地貌持续变化的同时,你可以将自己置身于这种连续之中,并徜徉其中。因此,如果你只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漂流,这种感受将是无忧无虑和舒心愉快的。
在这里,重要的是要多一些放松,少一些严肃。当你这样去做的时候,就会在时间的长河中自在地漂流,如果你过于严肃认真,可能就会被其淹没。因此,在设计地貌的时候必须要全身心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