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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口二郎的易帜

灌口二郎神是身世最为复杂的神明之一,他出身四川都江堰,却不断地有外地、外族甚或外国的神明掺和进来。

灌口二郎神是身世最为复杂的神明之一,他出身四川都江堰,却不断地有外地、外族甚或外国的神明掺和进来。二郎本是由先贤李冰所衍生而为神巫操办的民间巫神,但道教、佛教都在他身上投下光影,以致在北宋、南宋和明代相继出现李冰之子、赵昱和杨戬三个二郎神。他们的故事有重合也有分界,大多为读者所熟知。所以这里只简单介绍一下这三位二郎的产生过程。

都江堰二王庙内供奉的二郎神像

都江堰二王庙内供奉的二郎神像

李冰其人在中国可以说无人不知,因为他修治都江堰的事迹已经写进中小学历史课本中了。《史记·河渠书》载:李冰是战国时秦昭王时人。当时秦方灭蜀,李冰即被任命为秦国蜀郡守。当时蜀郡的治所在今成都,可是所包括的区域则大略相当于今天的川西。李冰在蜀“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百姓享其利”。凿离堆和穿二江是他在灌县及成都一带所兴修的以都江堰为最著名的一系列水利工程。但沫水即今之青衣江,流经今天的乐山,可见李冰治水的范围之广。

李冰的兴利除害给世代蜀郡百姓带来了福祉,他死后自然为百姓所怀念,估计不久就为民众当做先贤祠祭,然后开始逐渐神化。现存记载李冰神话最早的书是东汉末年应劭的《风俗通义》,大略云:李冰为蜀守。江水有神,岁取童女为妇。冰佯以己女与神婚。至日,冰自至祠,上神座进酒,先投杯,拔剑与神斗。忽不见,良久,有二苍牛斗于岸。有顷,冰还,嘱官属曰:“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绶也。”再斗,官属刺北向者,江神遂死。

此后传说大抵本此而加详。如唐卢求的《成都记》,除了对原故事有所增益之外,还记录了与李冰相关的民俗:成都、灌县(即今都江堰市)一带每年的春、冬二季,民间都有斗牛之戏。此外还进一步神化,李冰之神在千年之后还往往显灵,以护佑地方,比如唐大和五年,洪水惊溃。李冰之神化为龙,与江神之龙斗于灌口(在灌县),李冰之龙仍以白练为记。最后是洪水漂下,左、绵、梓、潼诸地皆浮川溢峡,伤数十郡,唯西蜀无害。

李冰之神既然有此神佑,地方百姓自然要多加祭赛供养,而操持其事者就是神祠之巫。于是李冰就由前贤变成了巫神,而其形象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明末张岱游焦山,拜焦处士祠,见平生与官无缘的焦先,“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俨然王者”,不禁失笑。李冰是战国时的一个边郡太守,最晚到了唐末,他的塑像也居然成了帝王郎君之相。北宋张唐英《蜀梼杌》记五代前蜀后主王衍(这年他才十八九岁)的一次巡狩,“戎装,披金甲,珠帽锦袖,执弓挟矢。百姓望之,谓如灌口神”。 这个“灌口神”就是李冰,正如当时的“阆州神”指的是张飞一样。贤士大夫的李冰变成了身披金甲、执弓挟矢的贵游公子,已经失去历史人物的痕迹,完全做为一个地方巫神了。

李冰形象这一反差巨大的变化,与唐代中期之后毗沙门天王之子二郎独健对民间信仰的渗透有关。唐朝在宗教文化的开放,使得佛教文化对民间信仰的旧有传统产生不小的冲击,而民众奉祀神灵求新、求变、求美的愿望对此有很大的顺应性。于是神巫迎合民众,让很多神明的形象发生变化。西岳华山神之化身为华岳三郎,东岳泰山神分身出一个泰山三郎,而灌口神也正面临着一个自身的转型。在唐末五代时,他正处在华岳三郎的阶段,而到了北宋,他终于脱壳,化为灌口二郎,让自己的儿子取代自己成为民众信仰的主角。

李冰的传说及祠祭延续千年,直到五代,一直是孤身一人。而且影响仅在成都、灌县一带,连四川都没有普及,更不要说全国了。但到了北宋仁宗时,忽然出现一个“灌口二郎”,也叫“二郎神”,迅速走红,不仅川西一带处处奉祀,而且在宋神宗时北上京师,至徽宗政和年间,汴梁城百姓的崇拜更是如痴如狂。这个二郎神就是李冰之子。原来《成都记》中所述李冰神迹,“作石犀五,以压毒蛟。又作三石人立水中,与江神约曰: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包括凿离堆、穿二江,此时竟然成了“皆其子二郎之智也”。有的则更进一步,干脆就说这些功业都是二郎干的,结果弄得李冰被架空,似乎成了个靠儿子坐享富贵的老封翁。

我们没理由不许李冰有儿子,也没理由不许他儿子参预治水。只是上千年来从无人提过的这位公子,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而且把李冰的所有功劳全归到他的名下了?结果是,二郎不仅风头压过其父,实际是把其父取代了。虽然“子承父业”是美事,但也不兴这么干的吧。

这个“李冰之子”的最早见于史料,是在宋仁宗天圣年间,当时在成都西北的永康军(即四川灌县,今都江堰市)发生了一个小事闹成大狱的事件。当时任益州知州的是名臣程琳,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蜀民岁为社,祠灌口神,有妖人自名李冰神子,置官属吏卒,聚徒百余,琳捕其首斩之,而配其社人于内地。”所谓“岁为社”,就是每年在六月二十四日灌口神生日的那一天,灌口神祠要举行大型的祭庆活动。“社人”就是在祭庆活动中扮演鬼神以娱神的业余表演者。这次演出的主角说是“李冰神子”,其形象可想而知,据北宋人李廌在《画品》中所说,应该是“风貌甚都,挟弹遨游”的贵公子模样,与蜀主王衍的装扮没什么差别。这位贵公子的百十个随从也各冠以胡编乱凑的官名,穿上不伦不类的官服,招摇过市,不过是逢场作戏,图个喝采。哪曾料想,一个民间祭赛竟然惹了大祸,“李冰神子”是为首者,被砍了脑袋,其余诸人则流放到外地。这一事件,做为程琳的光辉业绩,被大文豪欧阳修记入为程琳所作的神道碑及墓志铭中。可是无论《续资治通鉴长编》还是欧阳修的碑文,都没有说“李冰神子”的称号是“灌口二郎”。

但江少虞的《事实类苑》则点明,这个“李冰之子”就是“灌口二郎”:“蜀川有不逞者,聚恶少百余人,作灌口二郎神像,私立官号,作士卒衣装,铙鼓箫吹,日椎牛为会。”江少虞明显对这次祭赛社会做了夸张和歪曲,本来是游手子弟一时的逢场作戏,现在成了“不逞”者为首的一群恶少的日常非法活动,而且还有妖术,这就迹近谋反了。《事实类苑》的记录不大可靠。但江少虞虽然比欧阳修晚生几十年,却也是徽宗政和间的进士,《事实类苑》编成于南宋初年,即便所叙失实,也可以从此判定,最晚在北宋之末和南宋之初,“灌口二郎”已公认为李冰之子了。

程琳惩办“妖人”,当时本地的老百姓就不服,认为是冤案,事情还闹到朝廷里。民众在祭庆期间装神弄鬼,这是民俗之常,不要说“置官属吏卒”,就是扮出个玉皇大帝又怎样,总不能说是冒充当今天子的爸爸吧?其实不过是大家热闹一场,娱神同时自娱而已。程琳把民间戏乐当成了谋逆大罪来惩办,实在是他平生一大污点。所以他离任之后,灌口神每年的神社祭赛依旧,而且不数年间,到徽宗政和七年,二郎神竟然附神于京城中的一个小儿,说哥哥在灌口的庙已经被焚毁,现在要在都城立庙安家了。一时之间,百姓骚动,奔走相告,道君皇帝也做了群众的尾巴,降旨在万胜门外为二郎神建造神保观。而百姓们真是热情高涨,自春及夏,倾城男女负土助役修庙。还有人装成鬼使模样,逐家登门催着快去“纳土”。这事态可比灌口的假扮李冰神子要严重多了,很像是程琳制造冤案的报复性反弹。但举朝上下无人敢给这疯狂降温,因为疯得最起劲的是道君皇帝,据说他把“二郎神”封成了“真君”。

二郎神当了真君没几年,北宋就玩完了。人们开始议论了:围东京的金国大将斡离不被本国人称为“二郎君”,原来二郎神进京就是预言这事啊!灌口二郎的庙偏要跑到京城来盖,还让百姓们为盖庙“献土”“纳土”,这回真的把土地都纳给“二郎君”了。牢骚怪话说归说,南渡之后,灌口二郎的威风却是只增不减。中兴大将张浚要出兵抗金,便到灌口神庙祷告,请二郎派神兵相助。据说张浚当夜就梦见二郎对他说:“我向来封为王,有血食之奉,所以有威福可行。现今把我弄成个真君,听起来挺尊贵的,但每天豆腐面筋,一点儿血腥都没有,熬得我腿脚发软,哪有力气帮你打仗?今须复封我为王,方有威灵。”于是朝廷又封二郎为“昭惠灵显王”,号召百姓为抗金来杀“爱国羊”祭神。据说此举之后,灌口二郎终于同约了二哥关羽的阆州神张飞一起发了神兵,打退了进犯四川的金兵。

张魏公神道设教,用神兵助战激励一下战士和民众的抗敌勇气,未尝不是一时救急之策,但却开了个很不好的先例。从此之后,永康军的地方官府便做起爱国生意,而且越做越大。每年六月二十四是灌口神的生辰,各乡镇的百姓都要牵着羊到崇德庙(即灌口神祠)祭献二郎,平时百姓如有祈求,自然也是一样。崇德庙设有监庙官,专管收羊宰羊,而且一羊过城,就要纳税钱五百文。官府和巫师为了最大限度地搜刮民财,界内百姓都要家家养羊,到了时候全要把羊牵出,哪怕刚刚产羔的母羊也不放过。这样一年下来,仅永康军一地最少要杀羊四万口,崇德庙前的羊骨堆积如山,而官府则得税二万千以上,官绅与巫师捞到的自然也少不了。一年复一年,就这样一直玩下去,结果是把李冰的儿子玩得下台为止。

灌口神庙的大神是李冰父子,这在北宋末年就已经为朝廷备案,而且特别把李冰之子由灵惠侯进封为应感公,其神通早已经超出本地本职,但凡水旱瘟疫、外夷侵掠,不管是何地何方,只要给二郎磕头上供,就能化险为夷,国泰民安。虽然此后几十年,现实不断地给朝廷和二郎打脸,直到道君父子带着后妃北巡五国城,灌口二郎却依旧风头不减。到南宋时,灌口二郎已经不止灌口一处,除了行都之外,起码四川不少地方都给灌口二郎立庙,一时之间,正如朱熹所说,灌口二郎和梓潼神“几乎割据了两川”。

朱夫子这“割据”二字用得极妙,因为一处神庙就等于一处军阀,既然人家承担了保护地方之责,由地方的捐税养着也是天经地义。但捐税也要有度,起码能让老百姓承受得起。如果像永康军崇德庙那样一年吃四万头羊再加两万贯铜钱,老百姓就必须考虑,或是自己,或是二郎,两个之中就该走一个了。最后的决定自然是请李冰的儿子走人。

朱夫子说过:“蜀中灌口二郎庙,当初是李冰,因开离堆有功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儿子出来。”老夫子对灌口二郎毫无好感,他在这里只是陈述二郎就是李冰之子这一既成事实。而老百姓如果对灌口二郎产生反感甚至憎恶,就可以不管什么“既成”不“既成”,因为“事实”本来就是他们所造,李冰之子是他们扶立为“灌口二郎”的。

大约在南宋后期,灌口二郎就开始由隋朝的嘉州太守赵昱之神来充任了。

首先说明,这位隋朝的嘉州太守赵昱和李冰不同,无论是隋朝还是唐朝的公私文献中都没有这个人。赵昱斩蛟的故事最早见于署名柳宗元的《龙城录》,但此书公认是宋人伪托,与柳宗元毫无关系。宋人张邦基认为作伪者是宋人王銍,此后的朱熹直到明朝的杨慎也都持此说。王銍字性之,生于北宋末年,主要活动于南宋之初。那么赵昱斩蛟故事的出现最晚也不会晚于此时。其情节大致如下:

赵昱,字仲明,与兄隐于青城山,以道士李珏为师。隋末,炀帝知其贤,征召不起,强起为蜀嘉州(今四川乐山)太守。时犍为(今乐山属县)潭中有老蛟,为害日久,截没舟船,蜀江人患之。昱大怒,率甲士千人及州属男子万人,夹江岸鼔噪,声振天地。昱乃持刀没水,顷江水尽赤,石崖半崩,吼声如雷。昱左手执蛟首,右手持刀,奋波而出。州人顶戴,事为神明。隋末大乱,潜亦隠去,不知所终。时嘉陵涨溢,水势汹然,蜀人思昱。顷之,见昱青雾中骑白马,从数猎者,见于波面,扬鞭而过。眉山太守荐章,太宗文皇帝赐封神勇大将军,庙食灌江口。岁时民疾病祷之,无不应。上皇幸蜀,加封赤城王,又封显应侯。昱斩蛟时年二十六。

赵昱的功绩只有斩蛟一事,而斩蛟则隐喻为抗洪水,其功业虽与李冰不能相比,但李冰曾“辟沫水之害”,而沫水就是流经嘉州大佛脚下的青衣江,所以赵昱与李冰还是有些渊源。再加上赵昱曾在与灌口相邻的青城山隐居修道,隋亡之后他完全可能又回到青城山,所以后人把他做为灌口神祠的陪祀也是行之有理。此外,赵昱斩蛟时年方二十六岁,又上有兄长,正可称为“二郎”。就凭这几条,赵昱完全可以被民间立为新的灌口二郎。而且还有一点,自“灌口二郎”出世以来,从来就没有被人称做“李二郎”,也没有见人说过他的名字,这就省了改名换姓的麻烦。

南宋末人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记临安祠庙,其中“东都随朝祠”中有二郎神庙。东都指北宋都城汴梁,那时本有的二郎神庙,南渡之后便迁建至杭州。初建时的二郎神自然是仍东京之旧,为灌口二郎,但到吴自牧时,已经是“二郎神即清源妙道真君”了。清源妙道真君是赵昱的道教封号,而真君不能动荤腥,连羊肉汤也不能喝的。

其置换的具体时间很难查究,说是南宋后期应该差不太多。《梦粱录》所记只是官方神祠,至于民间角色的转变肯定要早得多。当然也不可能是一声令下,立刻全体“拔赵帜,易汉帜”。按照习惯,往往是一处或数处悄悄易帜,及至别人看出了甜头,新的二郎不吃羊肉也照样能护佑黎民,也就慢慢效法起来,直到继续宰羊祭神的被大家讥为傻蛋。当然“灌口二郎”的易帜背后也有道教与神巫之间的斗法,但民间的向背还是决定性的因素。

由于这种转变发生在民间,官方或文人的记录中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民间自有自己的记录方式,那就是流行于百姓间的戏文、说唱和小说。所以张政烺先生说:“赵昱是灌口二郎,流行于民间。宋元明人小说戏曲中没有说灌口二郎是李冰次子的。元明人杂剧中的二郎神都是赵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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