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1915年5月出生于浙江建德一个封建地主及书香家庭,小时由其父亲启蒙并养成了读书的嗜好,涉猎了许多儒家伦理、古典文学和历史著作,打下了较深的文史知识基础。初、高中分别毕业于省里著名的严州中学和杭州高级中学。考大学时按理她可以选自己的优势专业,但因高中老师一句“你们山区来的学生学不好英语”,她毅然放弃了已考取并被允许语文课跳级的金陵女大,选择了浙江大学外文系。
以前,她只是个聪颖好学的女孩,进入浙大后,开阔了视野,又处于国家遭受日本侵略的危难之际,她逐步地把学习和社会责任联系起来,开始了人生道路的转变。她的英文教授陈逵先生从美国留学回来执教中,经常向学生宣传追求民主、自由的思想,还介绍好友、美国进步记者史沫特莱与学生交流。在这样的氛围中,母亲在刻苦学习知识的同时,还投身到“一二·九”等抗日救亡的学生运动中,并成为骨干力量,随后又加入了“中华民族先锋队”,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青年抗日战士。当抗战全面爆发,浙大被迫向南方转移的途中,母亲放弃了即将到手的毕业文凭,和一群有志同学一起离开了学校,走上了艰辛的抗战之路。
陈怀白幼年所读之书
她离校后,和一群热血青年先在国民党一个县政府下办学、办刊物进行抗日宣传,在抗日实践中,她进一步明确了前进的方向,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是在那里,母亲和父亲相识并结成伉俪。在县长背叛抗日后,抗日力量遭受打击迫害,父母奔赴皖南参加了新四军。初到新四军,他们在军部战地文化服务处和一群知识分子一起刚接受军训,就经历了撤退转移的急行军和战斗洗礼,是皖南事变的幸存者。后来,父母在新四军中主要从事文教、刊物编辑和教材编写工作,边战边写,辗转山东和东北,直到随大军南下接管解放了的上海。
母亲的后半生是在上海的教育和出版领域度过的。新中国刚成立,她先参加了接管私校并进行扬弃改造的工作。从1953年起,组织上调其转入出版界,1954年她负责将一些小的私人出版社合并组建了新知识出版社,在此基础上又于1957年组建了上海教育出版社,曾担任党组书记和总编。在那里,她呕心沥血,一直奉献至生命的尽头。
作为内行领导,母亲在上教社的工作中立意高、学术精、作风实、行事勇,得到同仁们的拥护和响应。上教社是继人民教育出版社之后第二家面向全国的教育读物出版社,出版物要求学术上经得起推敲,表达上深入浅出,其中许多作品出自名家之手,如陈望道、王力、吕叔湘、张志公、胡玉树等人都是受邀的作者。母亲在工作中能打破常规,勇于创新。比如她创意编写《江山多娇》丛书,并亲自主持、调查、组稿,将地理与文史知识融为一体,《长江万里行》《黄河万里行》等书广受欢迎,并陆续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国外发行。作为总编,母亲对上教社的出版物都严守质量标准,而对好的选题和作者放手鼓励,平等地探讨,并物色组建强干的编辑队伍。在知识分子云集的出版社,她爱护、支持和依靠知识分子,积极发展并亲自介绍德才兼备的知识分子入党,调动了知识分子的主观能动性,保证了出版物的学术质量。
陈怀白故居
在上教社的出版物中,她敢于坚持真理,实事求是,反对套话、假话,抵制八股式文风。1979年,上海某报对一篇说真话的中学生习作进行了批评。母亲抓住这个典型,在上教社出版的刊物《语文学习》上展开了讨论,并亲自撰文说理,抵制“左”的思潮,鼓励学生和教师的独立思考与实事求是,说出了广大教师平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母亲精湛的业务水平和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在同志们中留下了很好的口碑。“文革”后第一次民主选举人民代表时,她在选区中以最高票数当选为区人民代表。
“文革”十年,母亲被剥夺了工作权利,在“牛棚”里被勒令写检查时,面对一具滴水的拖把,她写下“拾弃漫轻贱质,束腰犹具雄姿。奋身何惧赴清池,到处淋漓尽致”的诗句,表达了不屈不挠的精神。但恶劣的政治环境下抑郁的精神生活还是损害了她的健康。“文革”后不久,她因肺癌不得不住院手术,但不到一年,她就恢复了审稿工作,以更高的积极性弥补十年的损失,直到1983年离休。离休后,她仍为《语文学习》工作,为《简明文言字典》审稿。在几位编辑的鼓励下,她将自己解放前出版的《中国通史讲话》修改重写,并于病重住院前三个月出版。原来还有两本书的写作和译作打算,但因病去世而未竟。
摄于1985年,陈怀白因癌症骨转移而手臂麻,以写大字来锻炼手臂功能
母亲读了四年大学,为参加抗日放弃了文凭;当了几十年编辑,一直默默地为他人做嫁衣,为了把机会让给其他知识分子,主动放弃了评职称;在病重时,她悄悄写下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不开追悼会的遗嘱。但她得到了同事们的认可,他们肯定她的才学,敬重她的为人,支持她的工作,在她去世后自发举行了追思会。她的名字“怀白”原意是崇尚诗人李白,但她以自己的行动写出了襟怀坦白的大气人生,她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母亲连骨灰也没留下,但她的音容和精神永远刻在我们心中。
【附】一首英文诗及两篇译文
母亲陈怀白1934—1938年曾就读于浙江大学外文系,师从陈逵教授。陈逵教授(1902—1990)早年留学美国时曾在校内被封为桂冠诗人,他的英文诗作曾多次刊登在当时美国最有影响的文艺刊物Dial上,是最早在美国一流文学杂志发表英文诗的中国人。现选一首分别刊载于1935年上海《现代》5月号和1996年北京《英语世界》5月号的陈教授英文原诗及两位大学生不同文体的译文,以飨读者。现三位文人都已作古,在此表示悼念并让大家了解上世纪30年代大学教学水平之一斑。
1996年的《英语世界》再度刊发了此英文诗和两篇译文
IF LIFE IS A TREE
If life is a tree,
Joy is but its leaf.
Leaves bud;leaves grow;leaves fall ...
If life is a tree,
Its roots are sorrows ...
Long after the leaves are fallen,
Long after the boughs are bare,
The roots cling fast,
Deep in the Earth-Mother's bosom.
假如生命是棵树,
欢乐是它的树叶。
叶儿抽芽,叶儿长大,叶儿落下。……
假如生命是棵树,
它的根是忧苦……
当叶儿早已脱了,
当枝儿早已秃了,
根仍牢牢地盘结着,
深埋在大地母亲的怀里。 (胡鼎译)
浮生若比无知木,
叶赐人欢乐,
乍看新绿上梢头,
又恨凋零憔悴可怜秋。
浮生若比无知树,
根是人愁绪,
伤怀叶叶尽辞枝,
根且深埋地下苦相持。 (陈怀白译)
(文/杭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