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富贵的命运,常人想要。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的哲理,智者都懂。于是乎,戏剧性的节目就在历史中反复演绎:那些荣华到了顶点、富贵到了极致的人,内心感受竟然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美梦成真,惧的是大祸临头。
李斯原本是楚国上蔡的小吏,通过长期观察厕中鼠和仓中鼠迥然不同的境遇,悟性大增,跑到秦国北漂,谋求发展,助秦王嬴政一统天下,荣任秦朝丞相。李斯的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的郡守,相当于省部级高官,几个儿子娶的全是皇室公主,几个女儿嫁的全是皇室公子。在秦朝,李斯位极人臣,又是皇亲国戚,若论荣华富贵,他人望尘莫及。李由回家休年假,李斯为之设宴,百官前来捧场,宝马香车数以千计,填街塞巷,水泄不通。这原本是一桩赏心乐事,李斯却从中看到了盛极而衰的征兆。他当众感叹道:
“我曾听恩师荀卿讲过 ‘物禁大盛’的道理。我原本只是楚国上蔡的平民,皇上不嫌弃我愚钝,将我提拔到眼下满朝文武无人能及的高位,可谓富贵到了巅峰。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可我还没有找到歇脚息肩的地方!”
李斯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应该算个明白人。他仍牢记恩师荀况的谆谆教导,就并不糊涂。“物禁大盛”的意思是:任何事物都必须留有回旋余地,切忌过于旺盛,过于亢奋,过于圆满。李斯对物极必反、月满则亏的道理了然于心,但他迷恋权势,患得患失,又很难说他是个真正的明白人。秦始皇死后,他与赵高耍阴谋,助胡亥取皇位,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坏事,只为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结果不妙,未能逃脱赵高的魔爪,灭族之祸从天而降。死到临头,他对身旁的儿子感叹道:“我想与你再牵着黄狗,一同出上蔡东门,去追逐狡兔,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永远都不可能了!”李斯的刑场告白是一句大实话,悔之深矣,悔之晚矣。
晚清第一名臣曾国藩绝对是个明白人,封侯拜相之后,他对荣华富贵始终抱有警惕的意识。同治七年(1868)七月,他以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奉调直隶总督、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嗣后数月,与新任两江总督马新贻办妥了交接事宜。十一月初四,曾国藩乘舟北上,欢送仪式盛况空前。就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日子,他却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念本日送者之众,人情之厚,舟楫仪从之盛,如好花盛开,过于烂漫,凋谢之期恐即相随而至,不胜惴栗。”应该说,曾国藩的预感相当准确,此后,他不幸卷入天津教案,善后之难始料未及,结果是“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整个人被弄得灰头土脸,从此精力日衰,健康状况一落千丈,花甲初度就因病辞世了。
晚清重臣左宗棠与曾国藩齐名,封侯拜相之后,在家书中,他多次提及一句老家的民间谚语“富贵怕见开花”,戒惧之情溢于言表。最终,他只分给每个儿子五千两白银,教导他们早作打算,自食其力。
富贵怕见开花,原因何在?此花比昙花更娇,比罂粟花更媚,比曼陀罗花更毒,往往结不出善果。富贵一旦开花,伴随的多半是骄奢淫逸,招致的多半是祸患灾殃。为了防患于未然,在自省方面,在家教方面,有识之士都要下足苦功夫。如今,我们读一读曾国藩家书、左宗棠家书,就不难发现,他们既担心自己居于富贵之乡,忘却耕读之本,又担心子孙养成纨绔习气,干出败德营生。“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很显然,荣华富贵变成了他们沉重的精神包袱,那些自我敲打,那些苦口婆心,我们觉得做足了,甚至做过了,当事人却依然忐忑不安,字里行间全是惶恐。富贵怕见开花,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其实,真正可怕的并非富贵荣华,而是富贵荣华背后的骄奢淫逸。身处多事之秋,万方多难,百姓劫后余生,曾国藩与左宗棠居高位而不忘本,均能严于自律,他们在任上做了许多慈善事业和公益事业,比如赈济灾黎,建造义塾、义仓、育婴堂,修葺文庙、书院,开设书局,刻印经典,诸如此类,不惜动用自己大部分的养廉银。富则利济乡里,贵则泽被天下,他们的做法既是明智的,也是大有裨益的,青史牢牢地记住了他们的功德,唯有此花能结善果,亦唯有此花永不凋谢。(文/王开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