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刘象愚先生潜心二十年翻译的华语世界第三个《尤利西斯》全译本终于完成,日前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除《尤利西斯》(上、下册)外,新版本套装还附赠独立成书的500多页翻译札记《译“不可译”之天书——〈尤利西斯〉的翻译》,3本书共1888页,共计有4471条注释。对于喜欢《尤利西斯》的读者来说,又多了一个途径走进作者乔伊斯的精神世界。
《尤利西斯》套装
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思潮再次涌入中国,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立即成为中国学者翻译的对象,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获得关注尤甚。这部作品作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被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但同时因乔伊斯反传统的怪诞写作手法,这本书也被读者认为是“天书”。
《尤利西斯》出版于1922年,小说以时间为顺序,描述了主人公——苦闷彷徨的都柏林小市民,广告推销员利奥波德·勃鲁姆(Leopold Bloom)于1904年6月16日一昼夜之内在都柏林的种种日常经历。小说大量运用细节描写和意识流手法,构建了一个交错凌乱的时空。
这本小说的“难读”也让人颇为头疼,诸如“开启阅读地狱模式”、“文学的极限”、“一年无所事事可以读此书”类似的评论屡见不鲜。有深厚中西文化功底的作家和翻译家萧乾在剑桥研读完《尤利西斯》后,也曾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天书”二字。
《尤利西斯》最著名的章节非第十四章莫属,此章融汇了多种语言与文体,句法、文体、语种多变,还包含了多重戏仿及隐喻,堪称《尤利西斯》这本书里最难翻译、最难阅读的几个段落之一。该章节前三段让不少读者感觉不知所云,第四段原文则没有标点的,句式紊乱、黏着。
《尤利西斯》第十四章前三段原文
《尤利西斯》第十四章第四段话原文
“天书”之所以成为“天书”,是因为阅读它们需要大量的背景知识与阅读积累。如果有高质量的译文、导读、注释与札记的辅助,阅读“天书”的难度恐怕会随之大大降低。
翻开上海译文的刘象愚先生版《尤利西斯》第十四章,你将看到一段包含了小篆、隶书、魏碑字体,没有句读的文言连句。
刘象愚先生版《尤利西斯》第十四章
为何这样翻?刘象愚先生在翻译札记给了解读:“本章内容是勃鲁姆来到产院,探望待产的坡伏伊太太,碰到一群产科学生(包括狄克森、林奇、玛登、科斯泰洛、克罗色斯、斯蒂芬等)正在那里闹饮。他们毫无节制,借着酒力,高谈阔论,且嬉笑叫骂,时出淫言秽语,举止粗鄙,丑态百出。他们污蔑女性,对在临产中痛苦挣扎的妇女毫无同情,对人神毫无敬畏。勃鲁姆拒绝深度参与,始终以冷静清醒的头脑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思考人生中死生、苦难、救赎等问题,对临盆妇女表示极大同情。此章对应《奥德赛》“太阳神牛”章:尤利西斯的水手们不听其忠告,宰杀了太阳神的神牛,亵渎了象征繁衍化育万物的太阳神,招致神谴,全部葬身海上风暴,唯独尤利西斯因熟睡免遭厄难。此章中那群医学生在产院闹饮,正是对繁殖之神的亵渎;而勃鲁姆拒绝参加闹饮且对将为人母的妇人深怀敬意,对临盆产妇遭受的苦难深表同情,似可看作尤利西斯的化身。”
“尽管不无争议,但多数乔学家都认为,对文体的高度关注是本章的最大特色。乔伊斯在本章文体的安排上做足了功夫,采用了历代不同的文体,力图勾勒出从史前、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古英文历经中古,再从伊丽莎白时代到17、18、19直到20世纪英语文体混杂多样发展的历史线索,并将这一历史过程与十月怀胎的受孕、分娩过程做大致的平行对照,将英语语言与散文的演化戏拟为婴儿在子宫中逐渐成形、成熟直至分娩的过程,这一巧妙的构思使人的生殖繁衍与语言的形成发展在微妙的相互暗示中相互印证,同时也使本章的文体呈现出绚烂多彩的面貌。当然,还必须看到,无论是文体的演变,还是胎儿的逐渐成形,这两个过程都不是绝对阶段分明、界限清晰的发展过程,往往呈现出某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纠缠状态,而乔氏的模拟同样也常常呈现出这种杂然纷呈的情状,不过大致的线索却是存在的。因而,如何在语言转换中呈现这一大体的历史线索,体现这种文体的变化,显然应该是汉译者不应回避的问题,内容的转换固然极其重要,然而文体演变的这种形式因素也不应无视。”
读者完全可以将他的这段解读作为阅读第十四章的引导,读了这段话,也能对第十四章内容有大体的认知。刘象愚先生认为,此章融汇了多种语言与文体,尤其是“从史前、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古英文历经中古,再从伊丽莎白时代到17、18、19直到20世纪英语文体混杂多样发展的历史线索”,与本章内容所涉及的人类胚胎发育的过程形成了对应关系,在翻译时一定要予以明确的体现。
刘象愚先生翻译札记
刘象愚先生如何体现这种文体的演变呢?他认为:该章节前三小段戏仿古罗马阿瓦尔兄弟会祈祷繁殖女神赐予丰年的祷词。无论就内容还是文体而言,都是本章的一个总纲。阿瓦尔兄弟会的祷词形成于公元3世纪,是一种颂诗体。这里每小段三句呼喊(从“右出至赫利斯”至“好哇!”)。
刘象愚在札记中分析了前三段话的特色:“这三个小段戏仿古罗马阿瓦尔兄弟会祈祷繁殖女神赐予丰年的祷词。无论就内容还是文体而言,都是本章的一个总纲。阿瓦尔兄弟会的祷词形成于公元3世纪,是一种颂诗体。这里每小段三句呼喊。”
“第一段中deshil是古爱尔兰语,意为‘向右转’,‘向着太阳转’;eamus 是古拉丁语,意为‘让我们走吧’;Holles 是英语的街道名称,是产院的所在地。此字在字形与发音上都十分接近Helios,Helios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汉译一般为‘赫利俄斯’。此句显示了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英语诞生之前那种混杂的形态。拙译以汉语上古时期的卜辞体与之对应,以小篆与隶书字体模拟古爱尔兰语与古拉丁语的混杂。”
“第二小段模拟向太阳神祈祷的呼喊,这里的Horhorn指产院院长安德鲁·赫恩大夫,与太阳神相对应。考虑到这里街道与院长的名字与太阳神的关系,拙译将Holles译作‘赫利斯’,将Horhorn译作‘赫恩’。第二段文字为一般古英语、中古英语体,拙译以一般古文体对之。”
“第三小段为现代口语体,写坡伏伊太太的孩子出生后,护士宣布其性别的欢呼声。拙译对之以现代汉语口语体。这三段文字是本章的引子或者说纲领,仿佛下文将要展开的一个英语文体演变的雏形。 ”
短短的三段话,涉及古罗马颂词、古爱尔兰语、古拉丁语、古英语、中古英语、现代英语口语、英语与希腊语的谐音,等等。于是,就有了译文里汉语的上古卜辞、古文与现代口语与原文的一一对应,而古爱尔兰语、古拉丁语、古英语则以字体加以区别。
第四段是没有标点的原文,刘象愚先生试图贴合乔伊斯原文的风貌,于是采用了佶屈聱牙的文言文。刘象愚先生认为:“这段文字乔伊斯的初衷是戏仿罗马历史家萨卢斯特和塔西陀的拉丁文译文。但后来觉得这两位罗马作家的文体本以简明见长,与他要模拟卵子受孕前与胚胎刚刚形成时期的混沌状态并不十分贴合,也不符合现代英语开始形成演化之前那种拉丁化句式中拉丁语、爱尔兰语与其他多种语言混杂的形态,因此在修订清样时又做了不少修改。这样,最终定稿的这段文字中的两句就成了一定程度上不伦不类的样式,既非典型的早期拉丁文体,也非好的英译文体,不仅句子长,中间不点断,而且句式紊乱,很难清晰地解析,特别是第一句(Universally ……benefaction.),语义和结构相当混乱,所以著名乔学家斯图尔特·吉尔伯特说,这是一个‘令人惊骇的句子’(appalling sentence)。那么,这段文字怎么译?依照大意,将长句点断,转换成十分清晰、简明的汉语显然不符合乔伊斯的本意。窃以为,这里至少要考虑以下两个因素:从历史的线索看,要尽量用汉语史上的早期文字和语言风格;从内容和形式的角度看,不可译成明晰的文体。基于此,拙译参酌汉语史上早期的书经体,杂凑旬、韩诸子的议论文体,基本保留原来的两长句和原结构,不点断,尽量不调整语序,不令语义十分明确:只给出大意,强调其中讲到的‘生殖繁衍’、‘生殖功能’(procreating function)之类的重要性。”
除了语言文本之外,阅读《尤利西斯》的难度还有哪些?澎湃新闻记者请教了复旦大学文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戴从容教授,戴从容研究英国、爱尔兰文学及西方当代文化文学理论,她自己也是乔伊斯另一本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译者,著有《乔伊斯小说的形式实验》 《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
“读懂《尤利西斯》确实需要一定的文学修养,另外觉得难读可能也和我们的阅读审美习惯改变有关,现在读者打开一本书前,会期待有好的故事、有奇妙的情节、有戏剧性的变化。而乔伊斯则是试图通过作品再现一个真实社会,你拿到这本小说,不要期待有惊心动魄的情节,试着去感受书中人物的心情,你会慢慢感受到走进了一个逼真的世界。”戴从容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如果你带着‘发现’的眼睛去看,里面的人物、细节、情绪都会让你感动,这样也会更容易读下去。”
“勃鲁姆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他的遭遇、所思所想、情绪变化都非常真切,那是每个普通人都会经历的,乔伊斯以普通人能理解的方式去塑造了勃鲁姆,这是个非常丰富的角色。”戴从容说。
据上海译文出版社介绍,为了给读者们阅读《尤利西斯》提供便利,除了在翻译方面下功夫,刘象愚先生也花了大量精力撰写注释。全书1888页,竟有多达4471个注释。这些注释或交代出处,或补充背景知识,尽力为读者们扫清阅读障碍。第十四章开头的短短346个字(中文译文),是全书最难译、最难读的几个段落之一。刘象愚先生为其撰写了近4000字的札记,将很多无法在注释里解释清楚的背景知识,在札记里做了更加详细的交代与解读。读完札记,原本令人费解的行文、文体、用词和典故,也变得容易理解。
对爱尔兰文学、乔伊斯感兴趣的读者,不妨从刘象愚先生的翻译版本入手,挑战阅读《尤利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