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美]谭凯著,社科文献出版社,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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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镇体制的再次集权,不仅有利于唐朝统治,也有利于门阀大族。裴度对淮西叛乱藩帅的制胜,为旧时家族的复兴提供了契机。由此,当宰相白敏中在851年用“裴度故事”向皇帝建议任命“朝官”去支持西北地区的藩帅时,其实际的结果便是以旧时家族的子孙来充实具体的藩镇幕府。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晚唐社会流动这一话题上来了,即观察何以在藩镇幕府中任职,有助于加强京城精英政治专制的权力和影响力。
新兴的唐朝文官科举制度,并未成为社会流动的唯一重要手段。文官科举制度并不是中唐官僚之间唯一重要的制度性发展。另一项重要的发展涉及非正式地利用特殊使职,用以处理一些机构现有体制下不再处理的行政事务。这些职务包括“盐铁使”、“转运使”和“租庸使”,都是临时发展出来,让政府借以从八、九世纪繁荣的商业化中取利。藩帅们——同时拥有节度使衔和观察使衔者——大概也能归入此类。虽然使职由皇帝任命,但他们基本能够自择僚佐,仅仅需要知会朝廷,换取对最重要的僚佐的正式任命即可。这种“辟召制”完全避开了复杂的用来进行文官选拔的铨选程序。砺波护概括到,在这种非正规任命体系下,藩帅们为那些无法进行常规科举考试的地方士人,提供了社会身份上的向上流动。结果,“新兴”精英利用了这一渠道,以此直接与旧时大族竞争。许多学者同意这一理论。根据早期唐史学者的观察,能够找到材料来支持砺波护的理论。欧阳修认为:
唐方镇以辟士相高。故当时布衣韦带之士,或行著乡闾,或名闻场屋者,莫不为方镇所取。至登朝廷,位将相,为时伟人者,亦皆出诸侯之幕。
类似的,刘敞(1019~1068)认为:
昔唐有天下,诸侯自辟幕府之士,唯其才能,不问所从来。而朝廷常收其俊伟,以补王官之缺。
两人都将任贤原则的建立归功于唐代的藩镇,他们本人与十一世纪其他许多人一样,很重视这一点。根据欧阳修和刘敞的观点,藩镇辟署制,为有才华而无显赫家世的人提供了机会,先出仕地方政府,再升至最高职位。基于稍后的分析,虽然欧阳修和刘敞指出了唐朝的许多重臣曾出仕藩镇幕府,但他们夸大了这些人促进向上层社会流动的重要性。
在近期的一系列研究中,渡边孝指出,虽然下层小吏由地方精英充当,但藩镇幕府中的关键文职多由与中央政府关系密切的人主导。即便大量晚唐被贬(exilic)文人在远离京城的任职地哀叹不已,但毫无疑问,这些职位对于京城精英来说十分宝贵。藩镇幕府成为大族子孙的突破口,因为他们无法一开始就在京城找到职位。进一步说,通过在藩镇幕府中的历练,年轻人能更好地找到一条快速升迁的途径。特别是,当依附上一位藩帅之后,能够期待在这位藩帅入京为卿相时,随同入京。正如白居易在一篇代朝廷起草的820年代早期的制文中所说:
今之俊乂,先辟于征镇,次升于朝廷。故幕府之选,下台阁一等。异日入为大夫公卿者,十八九焉。
事实上,根据渡边孝的估算,四分之三的九世纪宰相皆曾在他们仕途早期出仕于藩帅。
然而,通过出仕藩镇幕府所产生的向上流动,从未开放给与京城大族没有血缘纽带的地方出身者。生于白居易之后两个世纪的欧阳修认为“布衣韦带之士”能够受益于此制,但他是根据自身在宋朝的情况来重新解释过去。事实上,固化的精英们竭尽全力地利用他们的社会联系,先谋求藩镇职位,再回到京城。此外,有材料表明,藩帅们在赴任藩镇前,会自择僚佐于京城。渡边孝整理出大量例子,关于藩帅离京后,辟署亲戚或朋友留在幕府。笔者对九世纪墓志的调查,则提供了更多的材料,可以证明藩镇中的任命与第三章中所述模式,本质上相同。虽然藩帅似乎很少辟署自己的儿子入幕,但经常选择姻亲。女婿是特别普遍的选择。萧放(742~783)*的第一个职务,即在一个朝廷所控制的河北南部地区藩镇中,当时他岳父薛嵩(去世于772年)是节度使。杨乾光(794~853)*则在他岳父、河南东部天平节度使乌重胤(761~827)的幕府中任“推官”(legal administrator)。韩绶(821~878)*虽然得到了他岳父、天德节度使李珰的邀请,但为了追求更闲适的生活,拒绝应辟。
没有机会协助岳父的人们,则会寻求其他姻亲的幕职辟署。在裴札(728~784)*的例子中,即其妻舅而非岳父,向朝廷请求为其在江西镇的洪州谋得一职位。有时母舅也会予以援助。令狐梅(793~854)*最初的要职为其家乡东面的义成镇“节度押衙”(chief of staff),他舅舅薛平(757~836)*时任节度使。两年后,当薛平移镇平卢镇时,令狐梅也随之而去,依然担任节度押衙。同样的,卢就(794~851)*也是在他母舅幕下开始其仕宦生涯。甚至在他取得进士之前,即被李珏(785~853)所辟署,在其幕府中任职。838年,当他舅舅入相时,卢就也被任命为在京城的两个朝官。随后,卢就墓志中提及的其从高祖兄、剑南东川节度使卢弘宣(约774~约850)向朝廷请求征辟其为僚佐。当这位从高祖兄后来移镇河北北部的义武镇时,卢就也一路跟随。在其他的例子中,也有岳母舅或重表兄成为倚靠者的情况。
渡边孝在他的研究中并未考虑居住地的问题,而是根据所宣称的显赫身世来关注社会阶层。特别是,他批判砺波护关于藩镇社会流动的理论,选择研究吉冈真所界定的“门阀”(national clans)、“郡姓”(provincial clans)和“庶姓”(commoner clans)三个阶层。然而,正如第一章所论,这种阶层区分在晚唐是无关紧要的。事实上,渡边孝对阶层而非对居住地的区分,反而巩固了砺波护的理论。实际上,一些在渡边孝的表格中被归类为“庶姓”背景的人,正是京城精英子孙。比如,王锷(740~815)、董晋(724~799)和刘伯刍(755~815)三人的家庭,分别位于陕州(位于两京走廊地带)、洛阳和长安。在刘三复的例子中,作为润州本地人的他,出仕于浙西观察使李德裕。渡边孝进一步归类其为藩镇贵族,因为刘三复的一位女性亲属的墓志记载其在李德裕到润州之前,即已出仕于浙西镇。但是,在笔者看来更重要的是,刘三复的这位女性亲属葬于洛阳。而根据其他墓志我们还能得知,她四世祖及其夫人葬于长安城郊。由此即无疑问,是刘三复作为一个稳固的京城家族子孙的身份,极大地支持了他在藩镇的职位。
的确,根据现存墓志所提供的数据进行仔细的分析,可以得到京城精英垄断藩镇职官体系中高层文职的明显证据。上层文职包括那些能通过九世纪早期两种途径快速晋升的职位,而下层文职包括其他所有在藩镇职官基本类型中描述的职位。常见上层职官有“判官”、“推官”、“巡官”和“节度副使”(或“观察副使”)。下层文职包括那些不必有出色作文和书法技能的职位,包括“要籍”、“随军”、“孔目官”和“驱使官”。文职之外,表4-1还汇总了上层和下层武职。
根据这一分析,很明显能够看出,在所有朝廷控制的藩镇下,上层文职几乎专门被京城精英所把持,而下层文职大体上被下层精英所占有。只有在独立河北藩镇,居住地方的精英同时占据上层和下层职位。诚然,地方精英占据了所有层面的大部分武职,但这并不表明京城的主体政治精英与藩镇军队没有关联。来自京城的一小部分人确曾担任藩镇军职,多数情况下是“押衙”。当然,武职从未成为升入京城文官体系的进身之阶。
在藩镇精英中,朱赡(809~865)*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的墓志记载其为吴郡朱氏——属于吉冈真所界定的三等分类之“门阀”——子孙,但他最初是一名普通的士兵,直至在忠武军得到一个军职。他的三个儿子也都在忠武军任职。这个家庭葬于陈州当地。在这个例子中,有人会认为向上流动使得朱氏家族能够在藩镇幕府中获得下层武职。但这些职位是京城精英的子孙不愿屈尊担任的。因此,虽然朱赡被称为“门阀”成员,他的这种自称无法为他获取官僚职位提供帮助。如果没有与固定于京城的大族网络产生联系,他的家族也无法得到藩镇幕府中的上层文职,更不用说升入特定的职官序列了。
作品简介
《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美]谭凯著,社科文献出版社,2017年4月
中古中国的门阀大族主导了中国数个世纪,关于他们在十世纪的完全消失,长期以来困扰着历史学者。在本书中,谭凯利用新的数据手段分析了大批量的史料,解开了他们消失的谜团。他通过所掌握的地理信息系统(GIS)和社会网络分析手段,系统地探究了近数十年前出土的数千方碑志,其中大部分从未被学者研究过。谭凯广泛地采用了摘自墓志、散文和诗歌中的轶事,来丰富其论证,从而将一千年前的男女形象变得鲜活起来。
《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揭示了在七至八世纪的社会、经济和制度变迁下,唐代门阀大族比我们之前所认为的更加成功。只有在880年黄巢占领长安后伴随而来的三十年大动乱时期,他们的政治影响力才因大范围的肉体消灭而崩溃。唐朝并非亡于安史之乱,而是因黄巢叛乱造成的政治精英(肉体和精神)的彻底消灭而无法复辟。
谭凯(Nicolas Tackett),现任教于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1998年毕业于斯坦福大学,2002年、2006年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获硕、博士学位,博士论文为“The Transformation of Medieval Chinese Elites”。曾先后执教于田纳西大学(2006~2007)、斯坦福大学(2008~2009)、伯克利加州大学(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