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76年前的8月6日,美国在日本广岛投放了一颗原子弹,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最近推出中文版的《白夜:挣扎在两个世界缝隙之中的日裔美国家庭》一书,讲述了一个夹在美国和日本之间的移民家庭的故事。福原一家在20世纪初移民美国,到了本书故事的主人公哈利,已经是移民第二代。在经历了经济大萧条后,哈利不得不带着家人迁回了日本。然而不久,他们就面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录该书中《原子弹》一节的部分内容,记录原子弹爆炸那天,福原一家人的惨痛经历,标题为编者所拟。
1945年8月6日,广岛原子弹爆炸产生的蘑菇云
8月6日,星期一早晨,当兼石先生在黎明前叫醒雅子时,她昏昏欲睡,自前一天晚上以来,她的父亲变得更加焦虑。他递给她一小顿早餐,愁容满面地关照雅子:“别生病。”
阿绢在街上等着,在这个收夜香的人工作的时间,她看上去很困倦。而现在临时改变计划也为时已晚——阿绢费了好大劲,才借了一辆有两个木制轮胎的旧手推车。雅子抓着手推车的长把手,阿绢从后面向前推。她们朝前一天进行防火工程的工地走去。
当天空被日光染成红紫罗兰色时,这两个女人默默地推着车,随着破旧的推车嘎嘎作响的声音向前进。太阳升起,灌木莺和燕子发出啁啾声。气温不断升高,街上仍然空旷无人,她们行进在前往工地的路上。
当她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变得湿热起来。阿绢和雅子庆幸天空有点阴沉,于是她们开始寻找“垃圾”,小木棍能够很快地燃烧起来,但这块地已经被别人拣过了。剩下的柱子和墙壁都很重,对推车而言也太长了。女人们没有带工具。“我们只是想要一些柴火,而不是寻找好的木材。”雅子回忆道。当她们捡满了一推车可用的木材,她们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雅子说,这趟苦力“让阿姨推得很辛苦”。雅子斜靠着推车向前推进,仿佛重回了前一日的劳作,那是一场巨型的“拔河”,人们用自己的力气瓦解着大楼。阿绢肯定也浑身酸疼,但她什么也没说。雅子应该是那个帮助长辈、承担着推车重量的人,但是她靠在车上,阿绢几乎“半抬”着她回家。
一架敌方气象观测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触发空袭警报。由于突袭通常发生在晚上,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必过分担心。果然,早上7点31分,警笛通报解除一切空袭警报。阿绢和雅子很快就到了己斐(位于广岛市西区——编者注)。过了己斐的广岛更为乡村化,一路上,她们遇见了社区协会中前往市区拆迁点路上的几个朋友。
“早上好(OhayoGozaimasu)!”她们互相问好。“阿绢和雅子那么早就进城啦!”“太阳真烈啊!”妇女们挥挥手继续赶路,邻居们向东走去,雅子和阿绢向西艰难前行,她们的推车嘎吱嘎吱地驶过未铺过路面的道路。整个广岛学生们,包括阿清的孙女君子,都在指派的区域工作。包括维克多在内,整个城市的工人们都涌入了工厂。整个城市的居民们,像千惠子这样的,在厨房里修修补补。
溺爱雅子的父亲为她准备了第二份早餐。雅子她一进屋就洗了手,与父亲一起上桌吃饭。透过厨房的窗户,她能看见阿绢弯下腰,举着水泵擦洗她脚趾之间的污垢;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早上8点15分,一道明亮的橙色光芒照亮了天空。人们惊呼着:“闪光(Pika)!”无法想象的一幕发生了:一颗原子弹在广岛引爆。
顷刻间,高须(广岛市西区下辖地名——编者注)遍地的玻璃门窗即刻爆炸。雅子冲进了放置被褥的壁橱,阿绢关了厨房的安全阀,阿清在屋里的其他地方。
在广岛的不同地区,人们的经历大不相同,但在高须的许多人都不会记得任何声音,无论是大爆炸的声音,还是玻璃破裂的声音。对雅子来说,世界变得绝对安静。“就在那一瞬间。”当最糟糕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的时候,雅子走了出来,发现屋里一片混乱。所有东西散落一地——玻璃散落在地板上,拉阖门(fusuma)扭曲着偏离了门轨,天花板已经垮了,露出天空。房子本身似乎也歪了。然而,冰箱和炉子都处于原地,勺子也整齐地排列在指定的抽屉里。雅子冲了出去。
阿绢也跑来了,她戴的不是头盔,而是一个美国锅。“阿姨心烦意乱,孤身一人。”阿绢的家也变得乱七八糟的,房子面向城市的一侧,所有紧闭的门窗都震碎了,然而敞开的窗户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走廊上铺满了闪光的玻璃碎片,楼梯间插满了如子弹一般的玻璃,横亘在窗户上的防空袭胶带散乱不堪。当阿绢走进她的花园,她发现花园里布满了弹片一般的玻璃。她的房子从地基起微微倾斜,树木和树篱都被烧焦了。最令人费解的景象是房子上蚀刻有树篱的影子,这种放射性印记后来被称为“鬼影”。
“怎么了?”阿绢叫道。雅子不知道,是隔壁的车站发生爆炸了吗?无论发生了什么,整个街区似乎都出奇地安静,仿佛凝固了一般。头顶上,一片巨大的乌云翻滚而起。这将被称为“蘑菇云”(kinokogumo),这是代表着原子时代的开创、令人胆寒的标志性图像。
那天早上,阿绢15岁的甥孙俊直骑着自行车去医院治疗慢性胃痛。然而,他不小心刺破了轮胎,只好改道去朋友家借自行车。比治(Hiji)山恰好为他提供了掩护,使他免遭爆炸的袭击。爆炸后,俊直立即试图步行回家,但是他所到之处,皆是“火焰之海”。火焰肆虐,黑烟翻滚,火花四溅。俊直花了一整天才回到家。
他的妹妹君子是一名12岁的中学生,她比俊直更早到达市中心。上午8点15分,她正在拆除市政厅附近的一栋大楼。当她抬头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一个降落伞,上面固定了能记录气压和爆炸的其他影响的仪器。不到一秒钟,一道闪光照亮了天空。离T形相生桥原爆点只有半英里多一点的君子立刻失明。
她没有看见自己的衣服烧焦,赤身露体,靛蓝布的图案烙在了皮肤上;她也没有看见自己的皮肤肿胀、变色、裂开。她没有看到她的同学,还有那些还活着的人也受了同样的伤。君子跌跌撞撞地向东朝宇品港走去,离家的方向原来越远。这是她唯一能选择的路线,她被绊倒了,吸进了滚滚浓烟,不知君子是如何依靠敏锐的听觉和嗅觉穿过熊熊烈火的。
爆炸发生时,千惠子正在厨房里。她回忆道:“我觉得好像有炸弹掉在我们的花园里了。”在木头折断的一阵劈啪声响之后,房子倒塌在了她和卧床不起的103岁的祖母身上。防空演习在民众中不断巩固,千惠子试着用毯子盖住祖母以扑灭火焰。她的祖母一直在反抗,哭着大喊:“你想杀我吗?”祖母在美国有亲戚,“她无法理解战争。”而如今,千惠子和她的祖母被困。千惠子从瓦砾中爬了出来,火焰则快速蔓延,嘶嘶作响,向她们肆虐。她救不了祖母了。
当她逃到避难中心时,千惠子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许多朝同一个方向走去的人都赤身裸体,他们双手伸在面前,皮肤像柔软的海草(wakame)一样挂在身上晃来晃去。他们的眼睛涨得通红,躯体上沾满了血迹,一股铁臭味夹杂着烧焦的肉的臭味。“那是地狱。”千惠子说。人们扑倒在她面前,哀求道:“请帮帮我。”
《白夜》主人公哈利·福原(右二)前往美国时,家人为他送行。这是这些人最后一张合影。(左二)身穿罩衫的小女孩即在数年后死于原子弹爆炸的君子
那天早上,俊直回到了家。尽管爆炸发生时,他的妹妹君子在步行可达的地方执行动员任务,然而,她至今没有回来。俊直与母亲开始心急如焚地寻找她。
当他们到达寻人的最后一站——海边的宇品港时,已经是晚上了。俊直和他的母亲浏览着张贴着的数百名收治名单。“奇怪的是,我们立刻看到了她的名字。”西村君子。他们跑向一个大仓库,喊道:“君子,君子!”令俊直惊讶的是,君子回应了他。
俊直和他的母亲几乎无法辨识出君子,在排成一列的床位中,她躺在其中一张薄薄的床垫上。她的脸肿了,身体也肿了,起了很多水泡,皮肤“耷拉着”(zuruzuru)剥落。他们决定带她回家,让她在家里休息一夜。俊直的母亲给了医生一些钱,希望能得到一点药。
她不知道她的选择非常有限。医务人员和急救志愿者正在使用棉花、撕破的报纸和一些窗帘作为绷带。他们将防锈油和食用油涂在伤口上以减轻烧伤处不断的瘙痒,医生们在伤口上涂抹没有剩下多少的汞防腐剂。所有这些治疗都无力回天。医生所能做的已经微不足道了,这一切都太晚了。
“我们让君子平静下来。”俊直说。他和母亲一直照顾君子到深夜。灼热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充斥着血、粪、尿令人恶心的酸甜气味。房间里回荡着啜泣和大哭的声音。“妈妈”(Okasan),人们呜咽着。俊直精疲力竭,在他妹妹身旁倾斜的地板上睡着了。在这个焦虑的长夜中的某刻,他的妈妈用手肘推醒了他。君子死了。
多年后,他为此而心怀感激。君子没有孤独地死去,家人也不用痛苦地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四百余名正在值班的君子的同学都死了,然而,这个伤亡数字与三洋——哈利和皮尔斯的母校——及另一所学校的伤亡人数相比,是相形见绌的。全城总共有七千多名动员学生葬身于这场袭击。在了解到了战争的代价后,俊直反思道:“我很高兴,”他说,“我找到了我的小妹妹。”
在那个日夜中,虽然阿绢始终在寻找俊直和他的家人,然而,他们却没有碰上。直到后来阿绢才知道,君子,这个曾经穿着罩衫、两颊如樱桃般绯红的小女孩,曾去车站为哈利前往美国送行的小女孩,在死后很快就被火化了。她的尸体上堆满了无数的其他人的尸体,他们被铺上稻草,点燃火化。
《白夜:挣扎在两个世界缝隙之中的日裔美国家庭》,【美】帕蜜拉·罗特那·坂本/著 凌晨/译,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