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在下法学院教书,起居不外法意,行藏皆在规则,对于中华文明脉络中的“家国情怀”,以及进而言之“家国天下”理念,在学术上,实属外行。心思所及,忧思所至,至多算个业余爱好者。因而,冒然置喙,难免不妥不确,还请教正为盼。
倒是有一点感慨,不吐不快。就是京城浩瀚,人海茫茫,哪里有知音?世界广大,东西南北,何处是故乡?我们这些人,多半从“外地”来京,栖居而已。就我来说,属于“在京务工人员许某”。之所以顶风沙、抗雾霾,淹滞于此,胡不归,听差于学府,做一份教书匠的工,撑不死也饿不死,实在是因为京城里的所谓“文化氛围”,令人顿生吾道不孤、心有戚戚之慨,而流连忘返者也。比如,此时此刻,各位白天全心全意上班,傍晚不避路远车堵,急忙忙赶过来听我们三位絮叨,便让我倍觉温暖,当然,也倍感压力。
许章润教授
我想从两件事说起。一件事是,像我们这些1950年代出生的人,此刻五十多至六、七十岁这一拨,仿佛共同分享着一个文化情怀和政治心理,而凝聚为一种早已定型、虽岁月流逝却挥之不去的世界图景,便是打小灌输的乌托邦世界主义。闭关锁国、衣食不济的岁月里,如此训诲,虽说虚幻,竟至荒诞,却埋下了某种世界体系的想象种子,嵌入心怀的是一种全球格局的宏大叙事,只待日后启蒙,而发扬滋长。所谓“胸怀七亿三十亿”,天天挂在嘴上,自然潜移默化,沉积于胸,而刻骨铭心。往好里说,懵懵懂懂,也算是暗合“以天下为己任”的文化情怀和道德期许。往坏里老实交代就是,一个连肚子都喂不饱的国族,如此口径,除开转移视线效应,以宏大叙事搪塞眼下困境,就受者而言,不啻虚骄下的蒙昧,而道出的却是家国双方的穷厄困顿。——朋友,什么困厄?文明大转型势不可挡却又走错了门,一时还没掉头,便走投无路。
是的,我们打小念书,无论是学习所谓的“英雄人物”,还是缅想吾国史上类如霍去病、辛弃疾和戚继光这样的爱国名将,感染既深,盘桓脑际,则纵经淘洗,身心依然缧绁于此,甚至密不透风,其得其失,患得患失,好坏一言难尽。“天下未靖,何以家立”,仿佛不是古人的豪言,倒像是自家的心声。千古迢迢,一线牵连,靠的是血脉中的文明传承。直至今日,但言某人情操高尚,深怀忧患,便以此君有“家国天下情怀”辄相褒贬,落实在“澄清天下之志”以为赞叹。如此铺垫,我想说的是,华夏文明中的精英,无论是知识精英,还是权力精英、财富精英,其之抱负,其之担当,既是俗世责任意识,也是一种道德担当,而满含超越取向,直至今日,依旧为大家所分享,如同奔腾于万千鲜活个体中的血液的,就是这个叫做“家国天下”的襟抱与格局。不敢沉沦萎靡,夜半惊心,面对社会病痛、大公疾苦与文明沉疴、人性幽暗,忍不住有话说话、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其因由在此,其情缘在此,其意气更在于此。
1919年于北京中山公园,左起:雷国能 李大钊 梁漱溟 张申府
第二件事,就是不禁想到梁漱溟先生。
梁先生晚年一再说过,终其一生,念兹在兹,不外“中国问题”与“人生问题”。如何解决,哪里是出路,梁先生坐而论道,起而行道,其言其行,为大转型青黄不接时段冥晦天际的一抹霞彩,展现了士志于道而生死以之的儒家士君子浩然节气。在此,所谓“中国问题”,是指面对列强环伺,存亡危急之秋,华夏子孙如何奋起急追,经由政道变革和文明转型,以全体国民几代人的奋斗,迈向现代文明,而建设“现代中国”。此刻遐想,倘若今天先生有知,既含笑九泉,复忧心忡忡。——毕竟,流血、流汗又流泪,老大中国靠着“发展是硬道理”这句话,终于焕然一新。至于“人生问题”,讲的是“1840”后屡遭列强侵凌,遍体鳞伤,落花流水,则不仅体制与舰炮无能无力早已彰显无遗,传统的人生理想、价值理念,有关生命意味着什么,美好生活指向哪里,理想的人生应当为何,以及义利之辩、生死之别、得失之争、灵肉两难,凡此解说,仿佛一夜之间,同样悉数坍塌。不宁唯是,鄙薄传统,反传统,“砸烂孔家店”,“把线装书扔进茅厕”,伴随着列强进逼,国势衰颓,亦且席卷神州,骎骎乎长达百年。事实证明,老大中国,绵远悠长,没有传统站在身后,一切顿失,胡能转圜。而今日之能翻转,所赖多方,文明古国的浩瀚心力支撑,蔚为大端。故尔,梁先生于此用心,在此用功,萦念家国,放眼天下,足堪典范。
一、“家国天下”是一种在境性人类意识
由此两事引发思考,所见所得,碍于篇幅,概约十点。
中国如何为世界做贡献,世界如何为我所用
第一,此刻重温中华文明的“家国情怀”,体认其义项和意象,瞻望其义理与心理,并非只在聊发思古之幽情,毋宁,旨在重思“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此为问题意识,源于当下时势,而凝结为一己心事,仿佛辗转为一个有关古典思想的学术作业。是的,回头一看,1840年以降,尤其是1895年以来,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包括中国在亚洲处于何种位置?中国如何参与和贡献于现代世界体系?置此列国时代以民族国家为单元的人间世,全球秩序仰赖者何?凡此悬疑,伴随着西力东渐,日益凸显,催逼着国人必须有所思考,必得做出回应。当其时,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原来,环宇浩瀚,华夏中华只是万国中的一国,而此波现代文明发轫于地中海—大西洋,两洋涛急,拍岸打来,吾文明命脉已然岌岌可危,非得见贤思齐,启动转型不可矣。
1840年鸦片战争,外国人的船坚炮利不仅打开了中国国门,更让国人开始睁眼看世界
转眼一个半世纪过去,丁一卯二,有望度尽劫波,起承接续间,今日中国GDP总量不期然已经位居世界第二,可能,按平均购买力计算竟已超过美国,可按人均计算,在一两百个单元中瞠乎其后,则又如何是好?君不见,眼前事,吾华夏天下,虽说亿万富翁如雨后春笋,却也同时还有数千万同胞尚未脱贫,好几亿国人依旧不过刚够温饱而已,更不论失业失学蔚为社会病痛……与此同时,大国有大国的烦恼,帝国必有帝国负担,这文明复兴与国力成长中的旧邦新命,辗转腾挪之际,置此全球体系,必有所谓战略空间与大国博弈的难题,同样如何是好?
因此,再一次地,重思中国与世界的关系,遂成这方水土之心思重重所在。要言之,中国如何为世界贡献其德其能,世界怎样为我所用,从而造福于十四亿同胞,进而造福于普天之下,回避不得,亟需华夏心智展现新思。体量既大,能量递增,则举世瞩目,希望与负担与时俱增,中国如何展身心,措手足,到了中国文明砥砺心智,拿出方案的时候了。深而言之,一贯以弱国心态周旋于世,此刻走强,而又不可虚骄,则国族心智心性均需有所调整,以应时需,虽说并无当年救亡图存的凄惶,但也实在不比当年救亡图存简单。实际上,“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以来,西方塑造的世界体系可能已然到了一个“结束的开始”的关口。值此险隘,华夏旧邦新命,其之古来教训,而念兹在兹之“民胞物与”理念,“普天之下皆兄弟”的无私胞谊,与邻为善的敦睦和合取向,特别是“中国乃一人、天下为一家”的“家国天下”理想,应在慎予反思、重新解释之后,作为中华文明理解与应对这个世界的理念资源出场,于此纷沓重组时段的人世而言,总是福音。
是的,此时此刻的中国心智,于此用功,尽力打拼,不仅意在调整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从而为中国谋福利,也是在为这个纷繁人世找出路、谋福利,而责无旁贷矣。
所谓“家国情怀”,却原来,所以然哉,有以然哉。
何为“天下”与“家国”
第二,“家国天下”内涵的修习次第与襟抱格局,概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因而,包含“身”、“家”、“国”与“天下”诸要素,能近取譬,宏微互嵌,大致穷尽了组织人世生活的基本伦理-政治单元,而排比铺陈,适足以养家糊口,安身立命。浸润既久,悉心体悟,我相信,华夏读书人对此皆有体会,而不敢忘怀。至于古今中国,在生活世界与意义世界两重架构中,何为“身”、“家”与“国”,“天下”究所何指,史家自有追问,深刻周纳,我们法政学者,虚心受教,以资利用,可也。
在此接续,可得申论者,今日透过文化政治学和政治社会学来看,则所谓的“天下”或者“家国天下”,指谓的是一个文明时空、政治想象与世界图景,而且满含道德理想,适为一种积聚四位一体的宏阔意象。此亦非他,不过就是“文明时空、政治想象、世界图景和道德理想”,表达的正是“天下一家”的意思。天下为一家,四海乃一人,不要打仗、不要以邻为壑,摈弃憎恨,相反,爱亲友、爱邻居、爱这个人世,以爱意置换恨意,用交往沟通取代刀枪剑戟,进而,用公民友爱和契约主义组构国民横向联系,建构政治共同体,一种亿万公民和平共处的公共家园,这样的道德理想,堪为普世之道,也是“家国天下”这一中国文明理念当能贡献世界的精神财富。就此而言,中国为亿万国民的家邦,世界是人类分享的公共家园,正为“家国天下”值此时刻可能引申发挥的价值理念。
第三,也就因此,在政治社会学的意义上,“家国天下”理念内涵了一个双重四位一体的义理结构,喻示着一种关于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特有的中国式文明间架。除开上述四位一体外,第二重结构统辖“个人抱负、集体寄托、民族理想和公民憧憬”。在此,起自身家,从自己做起、从小做起、从小事做起,“不随地吐痰”,按规则过马路,家人相互照应,尽责打自己的一份工,关键时刻不惜赴汤蹈火,就是修身,就是齐家,就是爱国,也就是在为天下做贡献。因此,其将个人抱负、集体寄托、民族理想和亿万公民对于美好生活、和谐世界的憧憬融为一体,笼括无遗。——各位,这样四位一体的概念,“家国天下”,岂止浩瀚而又微茫,普天之下,实在更无第二个概念足堪比拟。
每念及此,一方面略迹原情,为自己的文化民族主义略感忐忑,另一方面为生居于这方文明土壤而无比自豪。不知此刻两位教授有无同感,倘若没有,我为你们感到遗憾。——哈,一笑也。
总之,上述双重四位一体的义理结构与文明间架,至微至宏,克爱克威,其将组织人世生活的基本伦理-政治单元拢括一体,喻示着一种特有的中国式文明间架结构与政治时空,也是一种超迈的道德理想与普世情怀,实在是这个叫做中国与中国文明的奠基性概念也。看官如欲一探究竟,笔者前年撰有“论家国天下”长文,可资参阅。
第四,上述问题,落实在实践论和功夫论,引导出两个维度,意味着个体终生体认与人类世代践履,而使得“家国天下”这一理念不只是愿景规划,同时还是一种修习次第,士君子陶冶身心的进阶指南。就第一个维度而言,上述四位一体暗含了个体终其一生,高自标榜,才能实现自己的文明秉性,完成政治成长。是啊,生而为人,却又需要“做人”,时时处处,警而怵之,这是多么豪迈而又悲凉的理念。盖因人性幽微,人心曲折,而生计维艰,社会无情,一不小心,人性就会滑入谷底。逮至率兽食人,文教隳颓,则亡天下矣。因此,中国古典的“人性论”以文化行教化,敷陈为文教,而通达于政教,既是基于人情世故,却又不动声色,内涵甚深道理,而最主要的就是对于人性的同情,面对不得已,真正仲尼临终不免一叹耳。职是之故,诸种身份,除开父母儿女,赵钱孙李,自天造地设的生民,而自我体认之族民,再到社会烙刻的市民与国家赋予的国民,最终进境于公民,而移步换型脱胎而出的选民,——朋友,“我们人民”,这一生,踉踉跄跄,要想成就为人,还真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得功德圆满,不易不易,真难真难。
就第二个维度来看,着眼于人类历史,讲的是“数代人”、每一代人,前赴后继,沿承接续,不懈不怠,戒慎戒惧,才能臻达理想,或者,不断逼近理想之境。在此,同样如履薄冰,否则,“最高的已然落下”,打回原形,一切回到原点。对此抱持疑惧,实则满怀人类历史是一个不断向善的光明心态,正为一种华夏文明观,也就是一种政治观。
因此,个体的终生践履与全体人类的世代接续,所构成的这一幅景象,苍茫而豪迈,悲悯复昂扬,令人不禁为身之为人、人为万物之首的道德灵气,为其基于此岸与彼岸的分别而汹涌喷发的理想情怀及其超越张力,而赞叹一阕,长歌当哭。而且,它意味着一切美好理想,必得落诸个体努力和众群奋斗,才有指望。并且,鉴于人性惟微,人心惟危,是有指望而绝无把握的事,这才更需吾日三省,不敢稍懈。因而,身为其中一员,无选择地来了,还将无选择地走,是如此幸运,又是多么无可奈何。
列位看官,思前想后,瞻前顾后,跋前踬后,难道不是吗!
二、“家国天下”是国家哲学,也是一种文明观
天下情怀就是中国人的文化情怀
第五,“家国天下”理念,尤其是“天下情怀”,充盈着兴亡概念与忧患意识。古往今来,兴亡是常态,如同生死乃规律。生是异常与侥幸,死乃常态与必然。同样,兴亡有形而无常,其间必有轨辙,却又那般缥缈,捉摸不透。置此进程,生命是个向死而生的进程,不可逆,幸而为人,需要做人,而做人不慎,人不成其为人也。私心利用,治理松弛,家国要完蛋。世界不努力,则灾荒、淆乱与战争必至。权高位重之人,一言一行,动辄牵连天下,稍有松懈,败国丧家,更需戒慎戒惧。放眼望去,小小寰球,究竟有多少物种繁衍生息,达至峰巅,竭尽所能,而后消隐无形。又有多少文明,美轮美奂,千年训育,万年生聚,却挡不住雨打风吹去,沦为考古对象,徒令后人复哀后人。
周公辅成王画像砖
因而,究其实,忧患意识是对冥冥之中更高的存在,例如,对于自然法的钦敬,对于佛祖梵天和全能上帝的敬畏。由此而有人的观念,适成一种超越意识。是的,神的概念的出现,对于更高的存在的意识,恰恰表明人的觉醒及其超越,虽说吊诡,却千真万确。究其情由,当然源自人间兴亡,出自对于苍生苦难和一己顿挫的苦闷同情,由此而有忧患意识和兴亡概念。正是在此,天命惟微,翻天不认人,君子不当玩忽。如同周公之告召公:“天命不易,天难諶,乃其坠命”。因而,却原来,忧患意识的背后深藏着天命观念,所道出的是天人之际,人之浩然而卑微。所谓的“做人”,人人都逃脱不了的“过日子”,遂成一个以文化育的兢兢业业的持守长旅。唯有兢兢业业,唯有奉天敬德,个人可得善终,大家才好过日子。由此,天命观潜含着并转化为文明化育的实践论,也是一种和平政治。
可那古往今来,坑蒙拐骗享尽福,修桥补路总受苦,朋友,此时此刻,天何在耶?地何在耶?八方神圣何在耶?那些峨冠博带的正人君子又何在耶?天地无语,唯有人间苦难作证,这一切叙事,不过是不得已,不过是知不可而为之,从而,不过是一种解脱之道而已。否则,如所见证,更糟糕呢!
第六,天下为公,致公天下。“家国天下”概念意味着天下为公,正面肯认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一姓之私产。人人起居其中,人人皆有份,人人担一份责。此经家国勾连,早已揭橥昭彰。而且,此亦非惟三代景象,毋宁,是一种普世价值。虽有朝代国家前后相继,而改姓易号,却不损其本义。今日民族国家成为正宗,也正是基此本义,“家国天下”概念正堪对接“主权在民”政道,而于文明论一脉,伸展其世界体系观念。光有国族本位,而无主权在民理念,今日国家立不起来。没有民族国家本位,所谓的世界体系奠立于霸权体系与帝国体系,离理想甚远矣。
循此理路,可得申说的是,就现代政道而言,经由遴选程序而施行代表治理,让国家成为亿万国民分享着的公共家园,正为其善果。因此,既然天下为公,而要在致公天下,则中国为家园,世界为天下,而天下本一家。这是“家国天下”理念展现于世人的中国文化的美好方面。时在今日,其之指向,当为契约主义的邦国与条约体系的全球秩序,同样为此家国天下概念所能引申包含。而且,此非审美,毋宁政治,一种关于群居生活善好向往的政治设计。笔者喟言“家国天下”概念是一种“立基人道理想的文教本质性与充盈普世情怀的典范性价值真实”,其因在此。
第七,以文明间架组织公共空间,遵循承认政治的相互性普遍主义。家国天下概念起自文明概念,而以文明概念组织政治单元,将相互性普遍承认主义承认政治作为群居生活的基本底子。换言之,每个人承认对方的安全、自由、尊严和幸福,以对方的承认来获得自我承认。只有承认对方才能承认自己,对方承认我,也就是对方承认自己。进而,每个人从自己做起,也就是在承认对方,而构成一种普遍的相互承认的关系。在此关系基础之建构公共空间,转化为文化心灵,也就是一种文明概念。所以文化情怀就是天下情怀,天下情怀就是中国人的文化情怀。
至于说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天下”,非指朝廷,亦非一家一姓的朝代国家也。当年顾炎武先生明明说“易姓改号,谓之亡国;率兽食人,谓之亡天下”。如果文明衰落,人性堕落,整个世界堕入暗夜,这时候人兽相食,读书人就应起而抗之,奋而救之,这才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三、知不可为而为之
第八,立国模式、世界主义公共空间意象与世界公民共和主义。“家国天下”概念所蕴含的双重四位一体结构及其八种要素,意味着它是一种立国模式。说是立国模式,是在政治社会学意义上,对于它的古典含义引申阐释,所获得的现代立国意义,有别于纯然民族国家的列国模式。同时,中国身处世界民族之林,使得“家国天下”主宰下的世界只能是可分享的公共空间。而这就是天下归仁、天下归善。换言之,一种世界公民共和主义。反之,这个世界天天打仗,满大街贩毒爆炸,人奴役人,何谈家国?而且,纵然眼见而不忍,又有什么法子呢?职是之故,从理论铺陈做起而见诸践履,自每个人做起,化性起伪,而铺展位大众实践,借此“家国天下”理念倡导世界公民共和主义,好歹奏效于万一,而天下归善矣。
第九,以和平为凭,以自由立国。“家国天下”理念意味着一种和平文化,同时必以和平文化来支撑。此间之和平,主要是指“人类政治上的和平共处”,不惟邦国之内,复指邦国之间,更指全体人类的普世大同与永久和平。天下无外,中和位育,恰成一大场景。孔子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诫勉,实为永久和平之道,义从理出。“己立而立人,己达而达人”,同样基此义理,而出乎情义,同样适用凡此伦理-政治单元。
因此,其之呼唤与指向的,是建立在和平文化基础之上的常态政治。置身现代语境,以自由立国,是达成常态政治的蔚为不二法门。“家国天下”搭建了一个于折冲樽俎中营造和平的文化政治架构,在现时代语境立言,意味着必须以生民福祉、个体自由为归宿。因而,天下归善,自由即善。同时,各以自家为中心,意味着各自承认对方为中心,则“家国天下”这一古典中国的两重四位一体的架构,似乎具有营造全球和平的文明潜力。
第十,最后想说的一点是,中华文明脉络中的“家国天下”理念或者“家国情怀”,究其表里,其实满含悲悯,用恻隐面对诡谲人性,以不忍化育不仁之世。也就因此,“家国天下”,其愿心所在,憧憬所向,实在是知不可为而为之。人性善恶交合,而终究靠不住。向上提澌的道德情怀与作恶的自私基因,二位一体,使得如何叫人向善,令世界美好,只能努力,但求尽心,却实在毫无把握。此亦非他,朋友,不过就是个明知不可而为之也。
说到这里,不免又想到梁漱溟先生。先生晚年,多次申述自己与其说是儒家,不如说是佛家,甚至更主要地是佛门中人。我揣度,梁先生的意思是,儒释一体的悲悯情怀,以天下为己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牺牲精神,凡此抱负与情怀,这才是中国士大夫、中国文明孕育之士君子所当怀持之襟抱。
如此这般,则天下情怀,其为一种普遍主义的文教本质性,展现的事一种在境性人类意识,也是一种宗教性悲愿而已矣。笔者曾以“一个伟大汉语修辞的悲悯致意”为题作文,其意在此,其义亦在此。
嘉宾介绍
许章润,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法理学、西方法哲学、宪政理论和儒家人文主义与法学等。近著有《现代中国的国家理性》(2011),《坐待天明》(2013),《汉语法学论纲》(2014),《国家理性与优良政体》(2015),《文化中国的法意叙事》(主编,2015),《重思国家》(主编,2015),《国家建构与法律文明》(主编,2016),《政体与文明》(2016)等。
(本文为许章润教授闲谈系列“中华文明的天下情怀”活动上的部分发言,有删减,经嘉宾本人修订,编辑: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