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怀旧：国家崛起与独裁者崇拜

「伟大的法西斯时代」，至今意大利仍有民众对独裁者满腹情怀。图/法新社

一所位在罗马的学校，于今年初决定举办以意大利历史为主题的舞会。学生家长后来拿到的传单上写着以下舞会名称：

伟大的法西斯时代

（Gran Ballo in Epoca Fascista）

传单标榜将带来独特感受，不仅会展出法西斯时代遗留的大量文件、照片（包括墨索里尼走下学校阶梯的一幕），会场中也会尽可能地重现当时的服装、音乐与装饰。意大利的历史文化丰富，本有许多方案可选，但舞会策划者却挑上了一个极为敏感的主题。

消息一公开后，果不其然瞬间引起许多人的议论，但多半是带着极为负面的观感。没过多久，校方迫于压力宣布取消这场舞会，校长也出面解释，他们无意宣扬法西斯主义，这场舞会只是历史教育的一部分，希望能让参加者更了解那个时代。校方同时强调，此计划是为了响应政府教育部门的历史教学计划，传单上也确实放上了相关旗帜，以此显示校方不是唯一的举办者。但教育部门官方却表示对此毫无所悉，更别说是批准执行。

意大利的历史文化丰富，但舞会策划者却挑上了一个极为敏感的主题。图为意大利身着法西斯风格服饰的民众，参加墨索里尼纪念活动。 图／法新社

应当注意的是，批评意见的重点并非针对历史教学的本意，或是不应该提起法西斯主义，而是校方明显在错误的情境中展现法西斯时代。抵抗意大利法西斯政权起家的「意大利游击队国家联盟」（L'AssociazioneNazionale Partigiani d'Italia, ANPI），其罗马分部的负责人谈及此事时说道：

不应该举办一个以法西斯为主题的派对，特别是在学校。

因为这么做很容易会过度简化，甚至是错误表现法西斯主义的真实样貌；面对这种议题，教育方式应当更加严谨，例如「邀请目击者分享当时真实情况」。他更进一步批评，其实就连欧洲许多地方，都未能如此严肃看待那个时代的历史，我们应当更加小心，避免「遗忘」或「错误呈现」的情况再度出现。

或许有人会认为，不过就是一个舞会，不需要如此过度反应，又或是利用这种轻松趣味的方式让学生了解历史也未尝不可。但在意大利，崇拜法西斯主义、或是景仰墨索里尼的想法其实从未完全散去，一旦没有小心应对，势必会引起更大风波。

在意大利，崇拜法西斯主义、或是景仰墨索里尼的想法其实从未完全散去。图为墨索里尼的意大利粉丝。 图／法新社

「墨索里尼，他其实没那么差！」

虽然历史学界目前已纷纷指出法西斯意大利，特别是领导者墨索里尼带来的问题，但这显然难以动摇其支持者的评价。有些人认为，墨索里尼确实做了一些坏事，但总的来说他其实没那么差，毕竟他为意大利带来了更多社福制度与公共设施，还取得更耀眼的国际地位。支持的意见绝对不是意大利少数案例，更不会甘于寂寞，过去在意大利政坛掀起莫大争议的前首相贝鲁斯柯尼，曾在一场公开活动直接赞许墨索里尼的诸多贡献。对于支持者而言，除了与纳粹德国结盟外，墨索里尼真的不是个犯下天大过错的坏人。

回顾历史，崇拜墨索里尼的言谈其实不难理解。19 至 20 世纪初时，有志之士好不容易统一的意大利，在欧洲大陆始终是个位居二线的国家。国土看似肥沃，但一直缺乏迈入强大工业国所需的原料，经济长久以来也未见明显起色；军队看似壮盛，却始终无力建立强大的国际地位，殖民地的扩张更是牛步进行。意大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站对阵营，成了胜利的一方，却又要仰赖英、法等强国分配比预期中更少的战利品。许多意大利人不满政府的软弱，期望更彻底的改变。

同样不满现状的墨索里尼，在 1920 年代领导法西斯党控制意大利政权。他向人民保证会创造一个更强大的意大利，任内接连推动促进经济的政策，也照顾到许多人的生活需求。墨索里尼还大幅改造罗马城市景观、积极向外拓展殖民地边界，使人们得以「重温」古罗马帝国当年的荣耀。或许在现代支持者的眼中，光是这些便足以证明墨索里尼的伟大之处，尤其对比意大利在近年来的疲弱状态更显如此。

但墨索里尼的争议之处在于，他的政权、政绩建立在侵犯人权的基础上。在获取权力的过程中，利用法西斯党镇压一切反对声浪，甚至采取暴力刺杀手段，一步步爬向无人可制衡的独裁之位。同时善于利用大众媒体推动个人崇拜，一昧宣扬法西斯主义的美好，彷佛意大利缺他不可。与希特勒结盟后，纵然有人认定墨索里尼不是极端种族主义者，依旧颁布了反犹太法令，更将数千犹太人送往德国集中营。当然，也是墨索里尼将意大利带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轴心阵营。纵使墨索里尼「没那么糟糕」，但是否值得尊崇则应该多加商榷。

墨索里尼的政权、政绩建立在侵犯人权的基础上。左为墨索里尼，右为希特勒。 图／维基共享

「对历史的无知与无感才是真正的敌人」

意大利游击队在 1943 年枪决墨索里尼后，遗体随后被运回家乡普雷达皮欧（Predappio）安葬，到了今日，那个地方成为许多意大利人心目中的圣地。每年总有数万意大利人前往打理完善的陵墓，表示对这位独裁者的敬仰，甚至留言希望他能回来统治意大利。在参访者中，不完全都是新法西斯主义者，也有单纯对时局不满的年轻人。为了满足这些「朝圣者」，普雷达皮欧更有许多墨索里尼主题商店因应而生，从杯子、衣服，到婴儿用品、打火机等，各式各样的杂货只要印上墨索里尼的肖像或相关文字、图腾，总是不愁没有市场。

专门研究意大利现代史的英国学者杜根（Christopher Duggan）在 2015 年时，针对这种现象指出，症结点在于意大利内部，「任何想要讨论法西斯主义黑暗面的言谈，都会遭受禁声，甚至受到压迫」，以至于人们难以公开提到「法西斯意大利并不比纳粹盟友来得有道德」。

为了满足这些「朝圣者」，普雷达皮欧更有许多墨索里尼主题商店因应而生。 图／法新社

墨索里尼周边商品头像，刻有拉丁文「DUX」（领袖）字样，这是墨索里尼过去用为自称的字眼。 图／法新社

不过在这几年来，意大利官方确实也在不断检讨这种诡异现象。2014 年时，意大利北方城市杜林（Turin）决定撤销墨索里尼的荣誉市民资格； 2016 年时，意大利的艾米利亚-罗马涅区（Emilia-Romagna），这也是墨索里尼出身的地区，决定禁止人们贩卖印有其肖像的周边商品，成为全意大利第一个立下此法的行政区。

对于这些「去墨索里尼化」的举动，毫不意外地引来许多支持者的不满。极右派团体相信撤销荣誉市民的举动，等于是在窜改历史，那么从今以后，也不需要悼念抵抗墨索里尼而死的牺牲者。至于禁止贩卖周边商品，则是完全没有顾虑到那些商家的维生之道。

在去年四月，普雷达皮欧的市长大胆提出一项计划，决定将墨索里尼的故居改建成博物馆。他特别强调「对历史的无知与无感才是真正的敌人」，博物馆不是为了纪念独裁者，而是要能够使人们正视当年情况。

这项计划难免引起不少人的担忧，毕竟在如此敏感的地方建立博物馆，难保不会成为另一个极右派朝圣地。也一同参与博物馆筹划的「意大利游击队国家联盟」公开保证，会极力避免此事发生。基于对历史事实的重视，他们会如实呈现法西斯主义所犯下的过错。至于最后发展究竟为何，恐怕尚需博物馆落成后方能知晓。

位于普雷达皮欧的墨索里尼陵寝，中央放置了墨索里尼头像。每年有数万意大利人前往打理完善的陵墓，表示敬仰。 图／维基共享

无论是法西斯主题舞会，还是墨索里尼外围商品，都代表了现代人对历史的无知与无感，造就了仍存在于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崇拜。许多人为这位独裁者辩护时，时常提到他带来的经济发展、稳定社会与国家荣耀感，但这绝对不是人们停止检讨他的充分理由，毕竟人类社会不仅是为了这些事物而存在。如同支持撤销墨索里尼荣誉市民案的意大利民主党（PartitoDemocratico）议员保罗里林（Michele paolini），曾如此批评反对此案者：

达米科议员今天可以反对人们撤销墨索里尼的荣誉市民；但如果我在1924年反对墨索里尼，我可能会遭到逮捕、刑求甚至被杀害。

满足经济发展固然重要，但表达自我意见且不受迫害的自由，你愿意以多少价码卖给一位独裁者？对他们而言，任何数字都是物超所值的交易。

表达自我意见且不受迫害的自由，你愿意以多少价码卖给一位独裁者？ 图／美联社

作者简介

王健安

喜欢观看图像，找寻其中意涵。渴望总有一天能依据16世纪的地图和导览手册，用双脚游历罗马城。著有《用观念读懂世界历史：上古至地理大发现》（合著）、《用观念读懂世界历史：科学革命至当代世界》等书。现于「故事/说书」发表多篇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