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日,由沈建中编著的三卷本《北山楼金石遗迹》出版,包括《北山楼集古小品举要》、《北山楼藏碑见知辑目》、《北山楼藏碑经眼百品》,详细整理了施蛰存北山楼金石拓本鉴藏。本文是沈建中写在“北山楼金石遗迹”三卷本前面的话,是为“代前言”。
《北山楼金石遗迹》三卷本,沈建中/编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版
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三十余年间,施蛰存先生北山楼金石拓本鉴藏,以单片纸本为聚积主体,无论是品种广泛性、数量丰富性,还是涉及历史学、考古学和艺术史学层面的金石学考据研究成果上,如今审视,处在那特定历史时期,可谓“空谷足音”,是否可说,量夥质佳,一时无俦。然俯仰之间,北山楼已为陈迹。
晚清民国时期学者江阴艺风老人缪荃孙、南陵随庵老人徐乃昌,搜集金石拓本数皆过万;后艺风堂藏本专存北京大学图书馆,随庵旧藏则半数上下归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所存。而今,究竟怎样纪念施蛰存先生,如何缅怀北山楼金石鉴藏。我亦三复寻思,遂有志于编撰藏碑目录、辑录所藏金石拓本,尽最大可能以文本形式存念这已逝去的人文学术踪迹,供给广大读者欣赏,提供专业学者和爱好者征引、研究,以此践行我的学术理想。
先生为纪念戴望舒写到:“职责,只是为他经营后事。一个文人的后事,不是处理田地、房产、企业,而只是几卷遗文残稿。”而目下这部“北山楼金石遗迹”,长期存在我的研究撰述计划中,是我的一份作业;对于我的识见思考、实习勇气及治学耐力,亦为一次考试。因而敬慎从事,以一己绵薄微劳,尽心竭力,使种种不可能转化为可能,而付诸实践。即从全面的系统的角度辑录整理、编撰这部书稿,历经卅年,曾于2018年6月24日始倾全力,业余时间几乎都“种在计算机前”,虽有古尔德的巴赫歌德堡变奏曲、杜普雷的埃尔加E小调协奏曲陪伴左右,但诸多细节触发思绪,趁为这部书稿因缘而撰写“前言”,不妨重温自我近楼受教似“学徒”情形,思旧而感恩。
一
1989年秋冬间,我连续两次去北京出差,因之许久未去北山楼请教。第二次在京期间抽空游了香山,在山上闲逛外宾供应部时,想到先生那年正是本命年,且平常好古,便买了两件仿制铜器小摆设。当我返回家里,就看到先生来信,嘱我去一次。当时我在银行租借的警备区一招(浦东大厦)上班,翌日午后便骑上脚踏车到了愚园路,仍是先到吉庵先生家拜谒,坐了半小时光景就去北山楼。
上楼过后间,先向师母请安,她即唤“阿姨”去买小笼包,关切问我为何许久没来,我奉上京城小袋果脯、小盒茯苓饼。遂来到前间,先生已坐在“老位置”忙碌,我取出小摆设,他忙说“谢谢”,指着一件说“呦,这个可作镇纸”“这种小玩意呵,西安多来唏”“下趟不要买,没啥意思”。经这一提醒,我有点惭愧,先生原来就教过我,注意训练自己挑选的眼光,他老人家的经验之谈,不觉就忘在九霄云外。况且先生平素看似忍从周遭环境,生活情感质朴,而节俭且简约是日常态度,可他过日子讲究趣味。
聊了一些我近三个月的境况后,先生告诉我《北山集古录》已开印,太高兴了。此书先是要删改“自序”开头数言;又因在新华书店征订仅一千册,没达到开印要求数。此类令先生烦恼之事,均被责任编辑周锡光先生一一化解。如今越来越感到锡光先生功德无量,有次我去成都,先生特地在名片上写了介绍,嘱我去拜访。
接着先生说:“我收集拓片这么多年,自从朵云轩门市不供应,几乎无处可买,加上这几年病废后,不能出门,我的搜集活动基本停止,至多也就能再得零散数纸。现在可以做结束工作了。”又说:“你对碑拓有兴趣,我想叫你帮我整理拓片。”我尚未反应过来,先生忽然显出少见的严肃神情,继续说:“我考虑过了,这并不会妨碍你自己的业余爱好,每个星期只要来半天。”我暗自吃惊,莫非“委以重任”。而我虽然买过几次拓片,可算的也就是在西安旧书店、西安碑林博物馆买过数本,再就是于苏州旧书店购得一包为多;又有幸得到过朱孔阳、陈兼与、边政平、包谦六、刘惜闇和周退密诸位老人家的赠本,当然都因代先生递函取物的缘由;平日先生谈碑兴致甚高,听先生讲过金石原物及传拓的沧桑“故事”,以及“大经碑”“小唐墓志”“芪手本”“未铲底本”之类术语;也教过我打开折迭拓片,托裱小纸拓片。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有些兴趣”,其实皆为我的半懂不懂,虽东奔西跑,干劲十足,又多出于临池所好。而我自量,哪有能力“整理拓片”呢,真是惶悚之至。
见我犹豫,先生说这又不难的,学呀,凡事都是从不懂到懂,先试,三个月,如何。随后笑道:“这是叫你做‘苦工’呵,很劳累的。”就这样我战战兢兢地接受了,先生跟我约定每周一下午,中午如没事就可过来,并关照了整理步骤、方法诸事。返回时骑在脚踏车上,想到能姑且当上大学者的“学徒”,亲炙手把手似的教育,心中不免兴奋,却又心怀忐忑,不知自己能否干好。
路上,我猛然想起先生经常以“执事敬”教导我,就在此前的二三年,先生临时叫我帮缉庵老师抄稿,每次前往中原小区开鲁二邨取稿交稿,先生便请缉庵老师教我读《论语》,开始有些不明事理,心里纳闷为何不给我讲授唐宋诗文。后来缉庵老师告诉我,1940年代后期,他自己正在南京任教,寒暑假就跑来上海向蛰存先生请教《论语》问题,施先生对历代注疏版本熟稔,勾画了选读框架,认为三国魏何晏“集解”、梁皇侃“义疏”、宋邢昺“正义”,皆系古说,与朱子解说颇有不同之处;宋朱熹“集注”、宋赵顺孙“纂疏”,可为宋人解说之代表;清刘宝楠“正义”,则博引诸家众说最为繁细;而近人程树德“集释”,亦为重要的一部。这样可见历代阐释转型、研究变化,体会诸家异同特点。缉庵老师还说,先生曾指出,孔子论仁,不与义礼智信并称,因仁为一个本体,义礼智信乃仁之一端;至孟子时,始将仁义放在一处说,于是义乃与仁并立了。先生向来重视《论语》这门课,抗战时在长汀讲解“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整整用了两节课时。如今想来,先生对我的“执事敬”开导,谆谆教我“为人不趋时,为学不避苦”的质朴态度,要求我加强品格端严、遵行正道之修养,大大地勉励了我,让我奋发,并使我在以后的学习、工作和生活上受益无穷。
二
北山楼的收藏,原按品种分别堆放,其中已经整合的成为有系统研究的数个专题,则另外归聚分别捆扎。先生告诉我,这样便于取用;而眼下拟整体系统地整理拓本的目的,是觉得自己搜集已有规模,也有环境条件了,希望最终能按秦汉至元明年代顺序存放。我是后来才渐渐明白,北山楼所藏拓本究其数量而言,无疑以造像类为大宗,其中仅龙门山魏齐造像记拓本约计六百余纸,还不包括无年月、年月泐尽、人名缺落、文句不全者。先生分为三种名目,一是造像碑,二是造像记,三是造像。故当年安排我首先整理造像类,按他要求的三种名目标准分别归类,凡碑石式造像,或有阴侧全拓,皆归于“造像碑”;凡仅拓记文,归于“造像记”;凡佛像、佛龛和记文全形拓,则皆归于“造像”。先生如此著录分类的方法,较之以前著录家通称“造像”,要准确得多,一看名目,即可知其实物形状和拓本体例。
因为饭桌上摊不开,先生命我把拓本摆在床上,教我一份份整理,浏览大体、细加阅读、辨别判断、分类编目等步骤。碰上吃不准的,看不明白的,就马上请教。有回整理一包皆小纸的龙门造像题记,有一段“天大大好也”,甚有情趣,乐不可支,先生见状也笑了说,这类小纸都是小型佛龛铭记,从来不知其确数,皆为记录老百姓的事由、愿望、祈福及报恩,极有意思,如有年月、姓名就具备石刻拓本编目要素。有时雨天下午,遵嘱倘有空也会临时骑上脚踏车前往北山楼作业。先生开玩笑说,我这里变成了小作坊。我高兴道:我也成了跟师傅学手艺的“小徒弟”。这样很快就过年了,元宵节前又“开工”,分清三大种类,排比次第,并做简单修补。学得正欢时,我计算已有三个月,我跟先生提起自己够不够格,他却笑话忘记了之。
拓本多有残蠹损坏,先生教我用平时积存的零散陈纸,选色泽接近的,把墨纸破损残处黏贴修补,不至于裂缝越来越厉害。使用的浆糊是先生自制的,取一点点明矾、或樟脑丸用温水溶化,倒在面粉碗里搅拌成糊状,再用沸水冲入,稀稠适当。我每次去时,先生已请“阿姨”拌好一小碗浆糊让我使用,还备一把楠竹平头小镊子,专门拉平细微折皱。傍晚走时带上数纸小拓本,一把竹起子,一只盛满浆糊的水果广口瓶,回去后在工作室托裱,“上墙”则在文件大铁柜背面。而此多年前,先生曾搜集过一些废弃的古碑残纸,每品裁下字迹一尺左右见方,准备把汉至唐宋的碑版字样,装成册页,作为玩碑的一种形式,还能编一本名曰“碑式”的图集,亦准备一起托裱相关拓片残纸。
先生挑出一部分需要钤印的拓本,教我布位章法,即选择钤在拓本适当位置,再在他的收藏印章中挑选大小适中、朱文白文及内容合适的用印,并示范钤印了不同类型的十几幅大小拓本。但对我来说是一道难题,缺乏操作的基本功,先生所说的持印手感,要求是端雅稳妥,我掌控不好,一不小心就钤得走形不规整,发生用力不均而印色不匀,有几方打得横竖歪斜,显然被我破坏了拓片的美观,心里挺难受的,欲求助于印规。先生看了总笑道,拓本上打得不好的也有,我也有钤倒的,有些收藏名家请人打的不好,或不慎的都有,只要细心一点就行了。先生越是宽容,我越生怕损害拓本,更为紧张了,往往画虎类犬。先生则越加鼓励,没关系,多练习就会好。
先生使用的粉彩印泥瓷盒,款署“洪宪年制”,说是抗战前在杭州喜雨台茶楼得之,1952年从沪江大学宿舍搬回岐山邨家里,这只印泥盒居然还在。印泥也颇考究,是托松江同乡朱孔阳置办,先生很注意护养,叫我空闲时就用牛骨印筋搅拌印泥。在拓本上钤好印后,我也习惯立刻用裁好的小纸覆盖在上吸干印泥,但先生却说了一个更好办法,即让印泥自然晾干,这样拓本上的钤印效果会好,尤其是在拓墨层面钤下的字色,更富有立体感。后又让我向钱君匋先生讨教,几年下来,我已能不持印规,也敢在墨纸上钤印。再后来,先生干脆提议,请高式熊先生教我拓印章边款。有十来年,我上班地点离羽弓斋非常近,骑上自行车五分钟可到,因而常往请教,有时高先生会来我办公室小坐讲解示范呢。
元初砖,会稽周氏凤皇专斋传拓本
三
此前,先生按品类存放所藏,实属无奈之举。把汉碑、魏碑、晋碑、南北朝碑、隋唐碑和摩崖巨刻,均存放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纸板盒内;造像、经幢、塔铭、墓志之类,都是二三十份用“申报纸”捆为一束;再小一些的题刻、题名以及拓片小纸,利用邮寄过的大号牛皮信封,裁开裹成纸包,一包包的很多;一般都在拓本纸背粘贴先生书写题名年代的毛边纸小签条。先生说,从前藏家都印制专用拓片袋(先生又叫“碑袋”),可自己没有这个条件;但近年买不到拓片,又写小文章,得了不少稿费,有余钱买牛皮纸,制作拓片袋,一份份的整齐存放。嘱我有空去纸行看看。
没过两天,恰巧到南京西路上海美术馆,在马路对面纸行买了五张双面牛皮纸。想不到先生说,这纸太好了,可这么多拓片,价钱吃不消的。这让我转而一想,我每次来招待的点心可买三五张大纸呐,先生却重重地说:“迭个两桩事体,弗搭嘎哦。”接连几天,我跑到瑞金路、淮海路口的纸行,又去福州路、山东路口纸品店,还去过河南北路、近武进路那家,又购得十来张不同的单面牛皮纸,先生看了,觉得好是好,还嫌价钱贵,先用这些好纸做了一批较大的碑袋,专门存放汉唐巨幅。有天,我乘15路电车在浙江北路、天目路终点站下车,恰好看到一爿南纸店,进去看到一种较薄的竹帘条纹包书纸,价格便宜。先生看了高兴得很,我便在一个中午骑着脚踏车一下子采购五十张。这种纸用完后又买了几次,但厚薄颜色皆有差异。
在先生布置下,自制拓片袋施行流水作业,先从造像类拓本开始。根据先生设计大中小号规格的样袋标准,按每批大张尺寸,确定裁纸开数。我把大张纸裁开,再和先生一起折成袋式,“阿姨”刷浆糊粘贴封背中下两条封口。等浆糊干透,先生按我备好的拓本,在袋正面书写拓本名称、年代等,偶尔写错,就裁毛边纸或宣纸签条重写粘上。再把拓本一一装入袋内,先生存有十来副线装书木夹板,恰好派上用场,配好布带,一般三十左右一扎,先生还命我正书签条粘贴木夹板上;余下的就用硬纸板替代,也是三十上下一夹捆起来。先生边干边聊谈一些富有知识性、趣味性的“金石丛话”,常有旧闻趣事,说的我笑,他自己也笑,很是快活,有几次特别说起收藏赏玩的立身行事之要,告诫我欣赏别家藏品要谦虚谨慎,不可自以为是,妄加评论。
朵云轩有种特制五色浮云水印笺纸,旧藏家题签多用此纸,先生亦有旧存,便取出使用。后来我在南纸店发现一种染色云纹纸,以为可作书写拓片袋题签,先生试了试,觉得还好,我又去选了二三种颜色。这种仿制纸有点吸水性,类似熟宣,先生写来很顺手,我看了心里一阵阵的欣悦,先生的字太漂亮了,忍不住叫好,请他落款。先生说:“只是记录一下而已,不能算题签。如要写题签,这么多,写不过来的,再说纸也要裁大一点,这样的话,拓片袋更要做大点,太费纸了。”又问可以钤印吗,先生说如果纸上有余地就可以。有时,看到拓本纸背先生早先题签有空处,就顺便加盖先生印章;遇到前人无署名无钤印题签,如可能亦钤上先生收藏印。
而今,当年自制的几种规格纸质不同的拓片袋,已与北山楼所藏拓本一同流散,有时见拍卖图录刊载,有时在继起藏家手里过目,真有点像在马路上偶遇失散多年的亲朋,似如梦境,悲欣交至。尤其在拍卖图录上见到两本,一《永建五年食堂画像题字》,独山莫氏影山草堂、嵊县商笙伯安庐、扬州吴载龢师李斋递藏;一《潘城录事参军杨居墓志》,志盖有图像,山阴吴氏钟玉书室藏本。因为有好几年,先生已把拓本视为艺术品,一直把这两本放在写字桌抽屉里,随手赏玩,讲讲趣事,兴味盎然。
前两年,当我读到戴燕教授所说“我们常说的一流学者,应该还是俗话所说‘干活的人’”,不禁感慨,北山楼自制拓片袋的情形,就会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想起先生自制拓片袋的专注神情,又教我修补书籍,还教过装订四孔和六孔线装书稿的手艺,学了定位尺寸、锥子钻孔、穿线顺序和线头打结等活。此时,耳旁也会回旋先生在游记里所说:“但我实在坐过一叶小舟,在这许多险绝人寰的乱滩中平安浮过。”敬仰与温情之感油然而生,曾经带着照相机,跑到岐山邨弄堂里,对准从前北山楼存放拓本在晒台上搭建之阁楼,拍摄留念,可谓“落花流水春去也,北山楼上”。
四
转眼1991年夏间,造像类拓本的整理基本完工,也作了记录。先生见我中午时分来到,总是满头大汗,说:“天太热了,你也放‘暑假’吧。今兹的进度已大大超出我的预想,等学校开学后再继续。”我问:“您是否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先生说:“我倒没关系,镇日待在空调间,饮水看书。我担心你冒着高温跑来。”我忙答:“不怕热,没事的。”确实我能置身于“不趋时”“不避苦”的氛围,毫无“吹拂”“推挽”利益,仿佛感受到学林间罕见之清流,又享受先生特有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之淡定时光,内心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欢喜,哪里还会感到炎热呢,只觉得淡淡的雪茄香味。如是1990、1991年的夏间,年已八十五六高龄的先生都没得暑假,照旧工作不息。
然此后连续三四年暑间,皆因先生住院、获奖等原因,整理拓片工作临时暂停,我也有长短不一的“暑假”,先生就给我布置功课,开个书单命我读些入门基础书,还有必备左右的工具资料书,像《中国历史纪年表》《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订正六书通》《金石萃编》《碑别字新编》《石墨镌华》《八琼室金石补正》《石刻题跋索引》《语石》,先生还供应了林志钧《帖考》、岑仲勉《金石论丛》、唐兰《古文字学导论》、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诸书。虽说是由浅尝起步,囫囵吞枣般读了几种书,但没经过阅读古典文献的初级训练,越读越吃力,在整理记录时根本不顶事,常感力不从心。其时我连“说文”也没学过,许多金石文字不能辨识,1992年暑间先生住院前布置的功课就有此书,我即入市购得影印的《说文解字注》。先生针对我基础差、底子薄而因材施教,辅导做学问应该具备的态度与方法,讲授历史年代学知识,以及按年代编次方法。先生说,你已一本本找这方面的书看,学习前辈学者的论著,对拓展自己的研究视野会有帮助;既已了解这门学问的大体状况,阅读方法就要进一步,在思考与实践中碰上具体问题,需要自己去研究解决,这样就能逐步入门。
先生强调做学问要有扎实的读书基础,学会运用各学科资料,保持对能证经补史材料的敏锐度,而互证互辨尤要审慎。有次他说墓志起自东汉,在洪适《盘洲文集》“跋文章缘起”有说,我就去查,果然在卷六三。曾为我举例,对芮城出土残石的考时,就使用史地常识,考证为北周时物;在辨证《晋陵郡长史护军段承宗志》时,指出“承宗,段志玄之曾孙也,然志文中序其先世官爵,颇有与唐史异者”,源于他的博学、才识和睿智;又如柳公权书《义阳郡王苻璘碑》无立碑年月,先生以柳公权署衔考之,认为书丹当在开成三年。
《水经注碑录》出版后,又印出《北山集古录》《金石丛话》,着实让先生高兴了一阵。我深知他出版著作的曲折不易,当“集古录”样书寄来后好几天,很像过节那样兴奋,先睹为快,边读边感受亲切,犹如温习先生传授,有的内容聆听讲过,有的内容亦曾誊抄。先生说,你光看不行,写篇“提要”给我看看,只需二页文稿纸就可。我虽然觉得先生布置的功课很有意义,却暗暗叫苦,力所不逮,岂能率尔操觚。先生看我不克胜任的着急样子,随手取出一份剪报,谈了自己所写的读书随笔,指授写作要点、规范和经验。为不使我勉为其难,又说:我能印出这本书,很不容易,但并非十全十美,应该总结得失;你回去准备一下,下周来讨论,从内容到形式,看看有哪些经验、教训,或者建议,怎么想就怎么说。
后来,先生又命我把这两本书都校对一过。其实在样书甫一寄来,先生即校阅并在新书上作了订正,而眼下是特地布置给我的作业。我逐字逐句地校读,由于缺乏文史学、金石学诸多常识,实在不易,仅检出几处明显的误字。当我交给先生时,他便翻看便笑道,还有很多错处没能校出。即为我一页页检查,连排版字体字号、行距空格的误处,皆作批改。先生谨严笃实的治学态度贯穿始终,不容有我有丝毫的粗心偷懒,我至今保存着经先生批改的校本,《金石丛话》还是利用一本装订误版。如此训练,让我受用不尽,亦养成习惯,凡先生印行的、包括拙编的新书,我都作校阅核对,包括撰稿和发表时间等,并利用自己编撰的机会积极比勘校订。
《北山楼金石遗迹·北山楼藏碑见知辑目》书影
五
北山楼所藏数量次之为墓志,居多的是北魏、东魏、北齐、隋唐志,兼及墓碣、塔铭等。在整理妥善后,检出复本、摹刻本和伪刻本就有六百余纸,遂存于先生抗战时在香港购置的一只小手提皮箱里。先生要求我在整理时,首先记录朝代年号、立石时间、书体及撰书人、志盖侧纸数,并在释读志文的基础上拟写题名,把题写每志名称作为专项练习的重点功课。第一次布置了五本唐代相对较冷僻的且志文清楚完整的作业,要求释读志文并断句,题写出每志名称,列出名字、籍贯姓系、官职德行、享年及卒葬年月。一周后交稿,先生见我把志文第一行首题或志盖文全部抄作为题名,无奈地摇头苦笑说“不对的,不对的”。每当我犯错时,先生总是顺手取出小甜食,或小雪茄,边吃边指点为何出错,怎样才能正确。他要求我不急切,把志文读明白再练习拟题。有时我看到工具书上也有现成题名,觉得不如照搬,先生便指点培养自己以解读实物材料、原始文献为立足点的能力,掌握阅读、考证和整理的方法,在看了诸家题名,切勿做搬运工,应该学习借鉴其方法,获得学问知识,如有新的认识,这就进步了。
而我对于原始文献,读得不细不深,往往出错。整理时,一般都由我将整理记录后的用另纸写下题名年月后,先生一起法书签条,我再逐条粘贴碑袋或拓片背面。有次,他查看装入袋内的拓片,觉得题签时间有疑问,忙打开拓片核对,原来是我误录时间。他告诉我,不能见到年月就当立石时间,一定要把志文读清楚。并对我这个缺乏学养的浅陋“学徒”,不惜苦口婆心从“ABC”讲起,且深入浅出,讲了目录学、款识学、历代职官制度、历史地理等相关初步课程,教我编制金石拓本目录的基本技能,又针对性地开列书目,先从“大部头”的赵明诚《金石录》、于奕正《天下金石志》读起,还读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字目录》、叶盛《菉竹堂碑目》、王鲲《话雨楼碑帖目录》、端方《陶斋藏石目》、顾鼎梅《河朔新碑目》,一册册阅读,按先生要求做笔记。
再进一步,先生辅导我读赵均《寒山堂金石林时地考》、武虚谷《授堂金石跋》、吴荷屋《筠清馆金石文字》、冯勺园《石经阁金石跋文》、张德容《二铭草堂金石聚》、赵琴士《古墨斋金石跋》、方朔《枕经堂金石跋》、郑幼惺《独笑斋金石文考》、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诸书,先生仍布置我每本书读后习作“解题”“提要”。先生常说,学问就是从读书起步的。读书期间,先生再教使用目录、跋文进行搜集资料和分析史料的门径,使我慢慢地能懂得他曾以于右任之言教我:“每览志文,于征伐官制诸端,可补前史疏漏,于氏族之可考南北播迁之原委,于文辞可增列代骈散之别录,于书法可识隶楷递变之途径,学者寻绎史材,且不止此,亦治文史者之一助也。”(《说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10期渝版第4号《鸳鸯七志斋藏石记目录》)
早前先生在碑估处购买拓本,大都为一束起售,以致“有志失盖”“有盖无志”“志盖不合”的情况,亦如叶鞠裳所说:“凡墓石出土,其盖往往缺失,十不存五”(《语石》卷四)之情形。因此,先生取出诸纸多余的志与盖,叫我整理时顺便练习觅配上下相合。这是一个艰难寻找“志与盖原配”的难题,先生说,首先要见多识广,方能有助于辨识,一是广泛阅览历代墓志拓本,一是多读各种考校碑版著述。于是,从了解墓志早期不尽相同形状特征、志文体例、行款格式,延续至南北朝逐渐趋同,隋唐形成相对通式规制,一路讲来,例举比对不同时代风尚、书体演变。这又是一个细致释读审视过程,有时经过条分缕析,觉得或许可能聚散,还要用尺来测量比较拓本。况且每次拟配合离散之本,往往很难“立竿见影”,偶然碰巧解决,使志盖合璧,那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呀。而更多是悬而未决,不知所终。
当时还有个计划,先生认为,早期一般方形志盖,多偏重保护作用,以后越来越考究,镌刻标题像碑额那样,藻饰趋于华丽典雅,篆书、分书、正书及飞白书,诸体皆有,字迹精美,很有艺术特色。随后就把剩余的志盖,作为专题收集,也能察知历代形制、书风艺术之演变。
六
那时期,想做的事太多了,总是心浮气躁的表现。先生就以“惟精惟一”教育我,至今我还保存先生的法书呢。有回,我想跟着魏绍昌先生北上游玩一周,先生笑道:“去一个礼拜,加上出发准备、返回收作,搭前搭后各三四天,就是两个礼拜,值吗?”其时,我受绍昌先生影响而热衷于民国漫画史,又经萧关鸿先生绍介拜识许四海先生,始好紫砂壶艺。先生对我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并不责备,至多笑道:“爱好不能太多。”可那天客人走后,找纸写了“艺精于一”给我,恳切地说:“我年轻时也没耐性,缺乏锲而不舍的精神,加上生活环境动荡,虽做过很多学问,经常见异思迁,半途而废。你爱好广泛都好,但你要展开更深入的研究。”
像我这样不成器的“学徒”,先生并不视如敝屣,多为我“不懂事”而劳神操心,时时纠正我的幼稚行为。先生建议说:你可减少晚上在外活动,最好能在家做点安静的事。于是,分配给我誊写他以往所作题跋题记以及整理著述。我用钢笔抄在文稿纸上,每周带去交作业,先生仍是逐字逐句为我改正断句标点、抄错误字,起初被批改处很多,我再带回重抄。后来经先生不断指教,也渐渐熟悉辨认手书字迹,差错逐步减少。至此,能安心打发业余时间,夜晚灯下抄稿,成了习惯,感受先生治学的恬静心境。先生准备自印“北山楼”稿纸给我使用,专门设计二三种式样,但我觉得自己的字实在难看,且抄写时废品亦多,岂非浪费,故一再恳求免之。
受先生影响,亦爱好访书,假日走得尤勤快,陆续访得如《两浙金石志》《闽中金石志》诸种影印本,作为备查资料。当时先生已足不出户,可对出版消息甚为留意,1990年代初中国书店印出邓之诚《骨董琐记》,让他大为高兴;次年黄山书社影印《饮流斋说瓷》,更是喜出望外,又盼望重印叶恭绰《遐庵谈艺录》。先生对类书颇有兴趣,还为我讲述,一五一十,如数家珍。先生激发我的阅读兴趣,对我来说是治学的发动机,而先生读书之趣味深深熏染我,促使我有所实践。
纵览先生的治学生涯,“整理编录”作为他研究学问的一项重要的创造性工作,曾读过不下十余篇其撰写的有关编辑出版的“计划”“设想”“拟目”,多为丛书体例,大都构想窃以为出版佳制,然几乎石沉大海。所幸逃生的“词学集刊”“百花洲文库”“外国独幕剧选”,至今显现学术内涵、文化质量上的出版价值,其编辑理念、编辑方法的气象格局,形成“北山楼”治学的一种特质,既是辑佚整理的治学造诣,又体现一种洞察判断的学术素养。刘梦溪先生《学之诤友而士之君子》文中说:“好的编选整理,与文献研究庶几近之。”诚如是也,老辈学者多注重“善述”,以为究其功力不亚于“善创”。
想当年,先生拟目有“金石杂著”“历代文物拓片图鉴”“秦汉石刻图录”“魏晋南北朝碑刻图录”“陕西石门摩崖留影”“洛阳龙门造像图录”“历代碑刻墨影”,皆有约稿及投稿的经历,最后都不了了之。大约在1992、1993年间,先生再谋求印行《唐碑百选》,亦不果。我知道一些先生心里的憾事,先生这样写过:“我这些拓片收集不易,我身后势必散失,如果这些拓片也都毁灭,恐怕以后的人永远见不到它们的形象及文字,我这本书目的在保存拓片形象。”(《编印<文物欣赏>计划》1991年8月4日)可尠有助力,好歹他也习惯了,仅在与老友陆谷苇谈笑间,不免有点苦涩味,“写好的,原稿包好,掼在阁楼上算了”。(见谷苇《从“出土文物”到“杰出贡献”》)然而,先生无论处在何种境遇,从来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写成多部书稿,除了那时印行的《水经注碑录》《北山集古录》《金石丛话》,其他金石著述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束之高阁。
1996年后,我把手头正在进行的摄影专题赶紧结束,遂告别照相机,这样节省大量业余时间,可更加专心当“学徒”。每周仍一二个下午协助整理,而誊稿则利用晚上时间,一晃五六个年头,眼看积稿成堆,曾构想在继《北山集古录》印行后,能编一本左文右图形式的金石杂文。这一想法得到先生肯定,他说,“像《西清古鉴》《两罍轩彝器图释》《愙斋集古录》《居贞草堂汉晋石影》这类图录形式的书早已有,我也想把自己搜集的拓本编几本出来。那你就编一本,试试看。”
七
先生讲究珍本旧籍,又关注新近出版图书,每看完新书,都能聆听他的评点,也会为我写上几句,如“此书不佳,解放以后著作均未列入,叙述平凡,《饮流斋说瓷》是三十年代出版物,亦未谈到”,还会指明解决问题之理路和办法,涉及内容质量、结体形式,乃至出版观念。而他对于书籍的学术评判力、艺术鉴赏力,我都受到具体点拨,更为我模仿的样板。我能在如此优渥的学习环境里,耳濡目染,感其眷顾,不免跃跃欲试。
起初,想到《北山集古录》从内容到形式,已形成先生金石著述的严整架构,且书前插页选取的拓片图版,雅致考究富特色,使我体会到先生之趣味。遂刻意模仿,用慢工出细活的笨办法,在积存誊稿中几经斟酌、反复遴选,选编百篇杂文,一文一图,编成《文饭百衲》,给先生过目,获得首肯。遂寻投稿,都说挺好的,就是太专业。我能明白,换句话说,这是冷门货,不卖钱。既然无人问津,让我深思,设法使其所谓“通俗”又“可读”,作了大幅度增删,除增加“序跋”“书画”类的文章,还添了文房、砚铭拓片数篇题识,强化观赏性,争取调整至能为出版者所接受,并把书名改为《北山谈艺录》。
施蛰存先生为《北山谈艺录》编者题词
1997年,关鸿先生主编“笔会文丛”,鼓励我加入。我在编成赵清阁《长相忆》后,一次晚间在文艺沙龙晤叙,我谈了想法,不意得到关鸿先生赞同,并要看书稿。翌日傍晚,带上拙编到他虎丘路办公室,有点忐忑,他把书稿翻了一遍,说:可以。我悬起的心刚落下,他马上又翻又思忖半晌后说,可以先选些文章在“笔会”上刊登,开设一个“北山谈艺录”专栏,这样会使出版效果更好。
1999年,我正在编撰“先生年谱初编”,末月是他九五寿辰,我联络数位师友,用不同形式庆贺华诞。当日关鸿先生等带着赶制出版的《北山谈艺录》样书,作为贺礼送到先生手上。可百密一疏,封面等页把先生名字的“蛰”误为“蜇”,让我羞愧难当。先生安慰说,没关系,时常碰到这样的差错。好在关鸿先生当机立断,乘书尚未出厂,即作撤换封面手术。后来送上换过封面的新书时,再次道歉;先生却不以为意,觉得换封面太浪费了。但对我来说教训深刻,好事必须用心做,反之变成制造次品的坏事。我记牢先生告诫,编书识见要高,编得要好。我也不能做一个“水平低的人”来编他的书,否则,毋宁不做。
接着“续编”,恰巧赴宁探望吉庵老人,多有鼓励并给我一册复印本,是他影印的作家赠送施先生墨迹图片,供给“续编”选用。这样更增添我从“可读性”“趣味性”入手的信心。当时,先生不仅给予指导,蔼如春风地勉励我能成为Book Maker(“做书的人”),增强我编书的热情,还得到关鸿先生的帮助,获得相继出版之机缘,真是三生有幸。不过,我刚学些皮毛,就想入非非地去闯荡,几次碰得头破血流。一回,先生谈及颇欣赏黄宾虹、邓秋枚辑《美术丛书》,邹适庐辑《艺术丛编》,乃至香港《书谱》杂志,开玩笑说,你也编一种这样的丛刊。而我却当真的呢,左思右想,拟写一份“《雅集》编辑计划”,经历一年余梦游,有次唠叨“计划”竟至凌晨,必然铩羽而归。
我记得先生叫我“覅样样事体轧一脚”,如今读刘梦溪先生文,说得更直率,“学问做到一定程度,会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对自己不了解的问题不应该也不必发言”“知不知道对哪些问题自己不具备发言条件,考验一个学人学问的知性程度”,何其相似乃尔。先生总无奈说,弗急,急弗得,做专业要有“学力”,力所不及,就会“抢跑道”的吃相出场,“无厘头”收场。而先生勤于编书,成为他的一种治学方式,别是一种学问境界。他告诉我,整理辑录的事,要有点儿愚韧劲头,有点“痴心妄想”才行。我渐渐悟出先生编书之乐此不疲,一次次计划是启航,一次次无成是积累。
那仿佛“学徒”的日子如歌似梦,某回竟做起大头梦。午后迷惑,楼南窗下,先生吸Quai D'Orsay,我饮Bovril,对坐默然。顷刻,退步壮汉犹如下凡而来,抱拳曰:先生,您早于1930年代就向国人介绍辟卡梭艺术方法,吾师啸声让鄙人来致意。我忙叩:小弟曾谒见啸声老师。先生却道:奇怪哉,这位啸声如何晓得吾,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西方艺术史家;而吾,只是非正统,故压抑着决不提起吾,用的是闷杀办法。唉,此感伤似曾与古时剑客言及。退步壮汉长叹:啸声师正当盛年,当然想干一番,可半数老少爷们都端着地盘式的脸,忽然来个有才学有抱负的家伙,你想干嘛?知道讨人嫌吗,也许不知,也许了然;反正持才傲物的人正像啸声师那样,梗着脖子,挑明不吃这一套。哈,退步壮汉说的逗人,倏然无影无踪,发笑戛然而止,梦已煞却,晨光明媚。
飞鸿延年瓦
八
2001年乍暖还寒,照例礼拜一,临近傍晚,起身向先生师母告辞。师母却说,还早呢,天也没暗,再坐一些。我说:已五点,日来天已转暗的晚呢。师母仍送至房门口,仍旧往我口袋里塞了零食。——那天3月26日,岂料竟成我在北山楼似“学徒”的最后一课。4月7日、16日这两天,我都一大早赶往北山楼陪护先生,谈话时更多有些“学徒”结业似的小结,至今清晰地记得先生的再三叮咛。16日那天下午三点光景,下楼后信步走,心念应该交上一份力求合格的作业。
近廿年来的研习探索,常引发我思考,倘议学术案例,先生孜孜以求鉴藏、著录、稽考金石故纸,其学术理想、治学作为、著述方法,究其何如;有否开创性的建树,是否树立典范作用。除此学问之道而外,在文化背景与精神境界上可否探其缘由及诠释,并于学术史、艺术史及文物文献鉴藏史上的特定历史时期,是否具有现代学术意义的金石学研究。自从产生这些问题,不得不展开自我思辨,渐感欲罢不能,索性深入广泛地把疑问考索一二,这也是先生教我做学问的门径。在我耳闻目睹,按观感、体会和心得,倒是有些可述。
先生早年稍聚石刻文字,但倾心竭力而为,确切可考当在1958年,8月21日“始收碑刻”(《玩碑杂录》,中盈堂藏本)。据考,先在天蟾舞台旁弄内曹仁裕碑摊选购墓志,至年底曹氏收摊,改去商务印书馆隔壁弄口黄小玄碑摊访购,始买汉碑和造像。1959年10月黄氏摊并入古籍书店碑帖部,随往购买;1960年3月该部并进荣宝斋,皆于此访碑直到改为朵云轩。1964年碑估曹氏又在南京东路保安坊设摊,仍往访购,买进“东魏”及“唐碑”二三十许种,及“金陵萧梁墓阙墓碑”全份,然仅一年曹氏歇业。先生继于朵云轩访购,后改名东方红书画社,又改为上海书画社,直至停售拓本。
据先生统计,1958年8月至1960年底,共耗资514元,所得汉志、晋志8种,魏、梁、后秦、陈4种,北魏志142种,北齐志19种,北周志5种,隋志100种,唐志608种,宋以后志17种,周秦石刻7种,汉碑92种,三国碑13种,前秦碑2种,晋碑7种,南朝碑3种,北魏碑及造像41种,东魏碑24种,西魏碑4种,北齐碑35种,北周碑11种,隋碑16种,唐碑85种,五代以下碑23种,龙门造像800纸,石屋洞题名91段,七星岩题刻36段,永嘉石门山题刻28段,前后两年半时间,都2221目。而复本不计,仅墓志复本已二百余种。截至1968年底,经十年蓄积达2693目,到1973年4月增至2787目,已是先生积卅余年精力聚集的半壁江山。其广蓄动力源自于对金石学传承开拓之抱负,作为研究必须取得文献资料之拓本,品种数量越丰富越好;亦来自闲寂生活遣闷的展玩兴趣。
刻意访购,注重版本优劣,每于市肆遇心仪尤物而怦然,却因“窘于资”,力不能举而与佳拓善本、前贤旧藏失之交臂,或介绍华师大图书馆购藏。虽如此,但所聚仍富,不乏流传有序之本,亦有罕觏之品,然绝大多数皆为未剪裱单片、整纸全拓墨本,先生“非几案间可展玩”“做研究工作有用”,由衷之言,足见治金石学之本色,且与骨董家习尚不尽相同,故方法亦异,即从历史、文献入手,既鉴藏,亦考辨、又撰述、还著录。恰如亭林周述庐评论,不作骨董家语,为读书者之藏碑。先生虽言“不为临池”,可颇重书法艺术,赏析文字结构及笔法,查考历代书法文献,对前人理论、诸家议论,穷其原委,分析是非;复探索书法演进历程,多有独具见解,如阐述“汉和唐是两个重要的枢机时代”。尝言元魏碑版,乃后世书家北体所宗,今存名者惟张猛龙、郑文公、石门铭五七本尔,其余造像建剎诸刻,多出村塾学究、石师僧道之手,无足尚也;而《魏书》所载诸碑,书篆者若窦遵、沈馥、崔挺,皆名士,必有可观。又言北齐书法在齐隋间,自是隶正一大关捩,齐碑颇移汉隶,复失元魏早年之刚劲,然犹当属隶;隋碑多下启唐楷,乃正书之嗃矢。
先生专注主题性系列搜求,先蓄汉碑200通,传世汉刻略尽于此,遂从文献角度结集“汉碑叙录”;次积唐刻1500种,以书法视角而成“唐碑百选”;再聚六朝、隋唐志;又龙门造像编就“北魏五十品佳拓”“唐人三十品集释”;并辑有“匋斋北魏造像记”“旧出北齐造像七种”“隋宫人志十二种”“唐禅师塔铭六种”,还专藏“赵孟頫石墨志”,乃至三代秦汉彝器铭文,蔓延而及汉代以下文物杂器之形制款识墨纸,皆成大系,逐步完善北山楼鉴藏金石拓本之整体格局。
每见先生勤于校勘考订,整理签题,赏玩如入醉心忘我、垂老不倦之情景。杭州石屋洞造像开凿吴越,止于宋初,先生据所得全份拓本著录之,视较罗振玉所录为富;湖州墨妙亭下太湖石“玉筍”,刻有宋人题名,明万历中为郡守吴氏取去,归鄂州,置其白雪楼下,他购得古杭陈敬第旧藏四轴,录文一卷,并捐赠浙江省博物馆。让我想到《论语》“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仿佛把个人日常生活与学术史、艺术史进程中的潜在力量贯穿起来,而这一内力,恰是其一以贯之的自由心性和审美趣味,应为研究者多重之。
九
晚清至现代学人对金石学研究流派、主旨、倾向,多有精辟归纳,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云:“顾、钱一派专务以金石为考证经史之资料,同时有黄宗羲一派,从此中研究文史义例。宗羲著《金石要例》,其后梁玉绳、王芑孙、郭麐、刘宝楠、李富孙、冯登府等皆庚续有作。别有翁方纲、黄易一派,专讲鉴别,则其考证非以助经史矣。包世臣一派专讲书势,则美术的研究也。而叶昌炽著《语石》,颇集诸派之长。”
先生自谦“闭门独学”,然亦“颇集诸派之长”,其进路为精研历代金石、考古学要籍论著,旁及文字学、历史学、款识学等专著,尤重金石学研究史,熟谙前代前辈学者研究成果,搜集众说,亦有“新的悟入”;并着力稽考文献史籍中有关碑刻记载,爬罗剔抉,考订详明,驳正成说,其撰写题跋题识、辑目著录,作为治金石学著述的文体形式,或证史补阙,或搜检志乘,或甄时审地,或论人诠事,或析字品艺,或辨迹鉴本,或记叙流传,或决疑匡讹,或集前人评藻;于二十世纪下半叶并非零星论述,而构成金石学著述的实实在在的系列体系,承继乾嘉朴学和民国诸家“博学精鉴”之学脉,所作考释题跋兼有西方文论之境界,并运用现代理论,如比较学、释义学诸方法,开拓金石学与考古学、历史学、文献学、艺术史学相结合的方式,所体现出来的承上启下,在现代学术精神与学识上,无疑具有成绩。
1960年代上半期,先生考索之余,随笔札记,文辞典雅,成碑跋120篇,誊录清本,装为甲乙集四册为《北山楼读碑记》;风雨凌袭,未获珠还。此后收集残稿又重新写作,犹存二百余篇,汰其大半,过录二册,拟名“碑话”。先生跋题《后汉书征碑录》发凡曰:“石刻文字,始于岐阳猎碣。嬴有封禅诅盟之事,至西京而其用渐,表墓、铭阙、买山、治道之文,日以兴起,迄雒都定鼎,风斯扇矣。魏晋而降,即事树碑,作者朋举,文辞彪炳。《隋书》所载诸碑铭集十许目,合269卷,并亡于梁世,遗文莫覩。赖郦道元、羊衒之、郭缘生、盛弘之诸家地志,颇有著录,金石旧闻,不绝如缕。唐人重书好名,碑碣羽立,独于古刻罕有措意。自天水受箓,欧赵集录于前,洪刘释韵于后,于是文物考古,蔚为显学,丰碑钜碣,断章残画,悉在搜罗,无复遁隐。天下石刻,始登簿录,即复有支床砺角之厄,然文辞载之简策,形模传于椎拓,无虑其泯没矣。”所阐述石刻文字要义,具备放眼之史感,是为1962年元旦所作,又云“念古来诸家著录,惟取见存,而史志所载前代碑碣,无闻者尤众”“且地不私宝,蕴藏大出,安知古志所著刻石,不有一日赫然发见耶”。
由收聚汉碑拓本,始读洪氏《隶释》、刘氏《隶韵》、翁氏《两汉金石记》诸书,古人议论,亦有互为抵牾,或有辨难者,先生著述《汉碑叙录》《汉碑年表》,尝于《汉沈君阙》跋曰“洪氏《隶释》已著录,称其字迹有‘作威投戟,腾气扬波’之妙。此拓字迹犹清晰,果如所言”“二阙上各刻一大鸟,神采翼然,洪氏谓为朱雀,非也。汉阙及墓碑额上常有刻鸟形者,别有典实,非四灵之朱雀”“当定名为神鸟”。复专门考索“汉碑有书撰人名者”“汉碑残石”“伪刻汉碑”;辨析汉碑例字,别具神会,又不穿凿,如论“朝”“皋”“掺”,尝作《“班”作“斑”》“衡方、张寿碑均以‘斑’为‘班’,都乡正卫弹碑亦然,家庙碑书‘崇班’作‘崇斑’,王兰泉以为重刻之伪,非也”。
先生发纾之,魏晋以还,碑刻著录,彬彬大盛,然诸籍今皆失传;而史家撰述,所录古碑,往往有未显于世者;又或现存古碑,可取证诸书者,其有助于碑版之学,殊非浅鲜,而卷帙繁富,检寻不易。遂摘取史乘古籍之有关金石古刻者,别为录目,逐一考释,复略附于后。如今已为碑版之学能取资者,也开启现代金石学研究史上的重要篇章。
例如,《水经注》言古碑二百七十余事,先生具录载碑详目为《水经注碑录》,别详考“水经注录碑可以补史阙”,所涉翠墨掌故异闻,赖以不坠,足资论述。如刘熊碑,熊字孟阳,此阳字久已泐失;曹腾、朱龟立碑年代,宋人已不见,皆征诸《水经注》而得。我从先生“序”中读出其著述规范,阐述古者至近人储皖峰、吴遁庵的著述情况,标举优缺点,宋洪适录《水经注》碑目一卷附《隶释》以行,但限录东汉及魏正始以前隶书诸碑,不取篆文碑;又仅录郦注文,未加考说;明杨慎《水经注所载碑目》一卷,捃拾未备,颇多失录,而偶加注释,亦有未允;又以后魏献文帝南巡碑误为汉献帝,百虫将军碑以立庙之年为立碑时间。接下先生着重说,“然亦有足为他山之助者,余取其一二策焉”。
广野将军和国仁墓碣局部、附会稽周氏知堂题记
十
探讨先生治碑学问,从其考据征录的研究方式,如“诸史征碑”“碑目丛抄”“金石遗闻”之著述文本,能见基于历史与文献学之视角展开和运用的,并把自我研考置于文献史料环境来引证立说,详细可参阅拙编《北山谈艺录》“序跋编”中相关篇目之“跋”。
具有典型意义的“诸史征碑录”,则先生1960年代上半期的金石学著述,原拟从《汉书》至《隋书》凡十一史,摘录碑刻记录,著其存佚,为之考索;后惟《宋书》及《南齐书》两种,尚未完成;另新、旧《唐书》中提及碑有二百多种,先生已录“碑目”,以后亦无续撰考释,未能成就《唐书征碑录》。曾见《旧唐书碑目》则用一册起草“检查”“改造计划”的练习簿,从末页起作;今不知安在否,祈得者善护,冀他日能俟续之“附录”,当可嘉惠学林。
“碑目丛抄”系先生又一著述,从所作题跋时间来看,当在1960年,相继辑抄唐、宋、元图经地志中之碑目,撰为《南岳小录碑目》《赤松山志碑目》《元和郡县志碑目》《吴地记碑目》《吴郡图经续记碑目》《北道刊误志碑目》《澉水志碑目》《严州图经碑目》《景定严州续志碑目》《六朝事迹编类碑目》《吴郡志碑目》《太平寰宇记碑目》《庐山记碑目》《元一统志碑目》。别《玩碑杂录》记载,计划“拟校辑碑目”(估1961年初):《汉碑录目》(辑)、《魏书碑目》(辑录)、《水经注碑目》(已辑录)、《太平寰宇记碑目》(乐史,辑录)、《集古录目》(五卷、缪荃孙辑本、云自在龛丛书本,校正)、《金石录目》(十卷、缪荃孙札记一卷、今存碑目一卷、结一庐丛书本,校正)、《复斋碑录》(辑录)、《金石略》(三卷、通志本、郑樵,校正)、《舆地碑记目》(四卷、宋王象之,校正)、《元一统志碑目》(从大典中辑出,已录出)、《明一统志碑目》(辑录,师大有)、《续通志金石略》(校正)、《宝刻新编》(以类编重编本),又《元丰九域志》(十卷)、《方舆胜览》(七十卷)、《圣朝混一方舆胜览》(三卷),均可搜辑。又曾撰“宝云寺碑目”“古文苑所录碑目”“续古文苑录汉晋碑”“文选李注引碑文”。依此见微知著,知其广泛征引,采摭繁富。
还有一部《金石遗闻》,1942年在厦门大学图书馆及长汀县立图书馆,尽读所藏七八十种宋元人笔记、杂著和稗史,起意摘抄金石文物者。1960年代又续作,《闲寂日记》多有记载,如1962年10月28日“阅读《春在堂随笔》《郎潜纪闻》《燕下乡脞录》,签出《金石遗闻》数十则”;1963年2月23日“检点宋人笔记、词话未抄出者尚有二十余种,《金石遗闻》未抄出者尤多,今年当并力成之”。先生最初拟定金石专著中资料不录,而专辑唐宋元明清笔记中有关金石古刻的记载。尝言,宋元人书已大致抄出,已得五六十万言,明清尚有未见未抄之材料;此稿虽有散页抄本,亦未编辑序次,拟分为八卷,或十二卷。
宋人所编《宝刻类编》原书久佚,今本是从《永乐大典》辑录,然而“大典本”已缺失“名臣类十三之三”一卷,故今本自天宝至肃代两朝书家及碑目仍付缺如。因而先生搜索查考宋人碑版诸种著录,补裒遗佚,撰著《辑补宝刻类编·名臣类十三之三》,使此书得成完璧。除以历代史乘、文集、碑录、杂记为征录碑目,亦裒辑唐宋至近代诸家金石诗目,又从《小匏庵诗存》《玉笙楼诗录》《曝书亭集》《樊榭山房集》等书录目。还稽考方志地志,索隐辑佚,录存皆沿古志以备掌故者,有资于考论。如在《玩碑杂录》里辑目有“北岳碑”,摘录汉、唐和宋时碑目26种,又记宋人北岳题名甚多,见授堂“金石续跋”者28通;别辑“爨碑”“邹县摩崖”数种碑目。
先生素来留心乡邦方志之碑录,尝撰《云间金石刻》,详尽考述乡梓金石著作版本之盛,指出“而世不甚知,岂不以著作罕传之故耶”。别曰“余读郡乘及乡里先贤著述,知吾邑古碑,殊不为少”;又深谙凡有文献可征者,志多失录,是未备也;所录有亡逸已久者,有谬误者,是未实也。盖两失之,则当时主之者未标宗旨;加上迭经变革,不知毁没几许。当他读《嘉庆松江府志·金石志》,赞其“博达详审”,可因乃据《至元嘉禾志》增补之,犹有遗误而“微有憾焉”。如是,“因念著录见存金石,所以昭信者,为时不永,而文献征存,要以网罗旧闻,毋使更佚为贵”,遂取法赵琴士《泾川金石记》,复参以严子进《江宁金石待访目》,为之增补校核志乘野记所载云间石刻,起孙吴至南宋,得147目,撰著《云间碑录》,凡“志误者正之,志阙者补之,志不可信者削之,志所独有而今无可质证者,姑从之”,以补“遗误”所未备,并视所录增其二之一。
十一
早年从业新文学活动,自谓“生平不遑治史,而考古、目录之学,尤非素习”,实乃谦逊之辞。事实上,从其治学历程与论著加以考量,而于经史子集之学的扎实根底,岂可草率估量。他始终立足于传统历史与文献考据,作为金石学研究之取径。因而长年大量阅读,多有札记摘引,可见于著述、题跋和题记,而在《玩碑杂录》里则多见,上溯原典古籍,下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国学月报》《燕京学报》,也有征引叙述。
北山楼丰富的藏书中,金石类各种要籍版本以及清代民国金石学著作,占有相当数量。前些年在市肆常遇先生旧藏,如甘泉毛子林辑撰《关中石刻文字新编》,系会稽顾鼎梅校印本;先生批校《千石斋藏志目录》一卷,是1953年北京石墨斋石印本;还有赵氏《金石录》30卷、叶氏《金石录补》27卷之合刊本,民国时期朱氏槐庐丛书本,亦先生批校本,有题记“此书全是拾人牙慧,疏讹不少,诸家序跋仍盛称之,何也”。
在我所见,先生倾注很大精力访读稿本、抄本和未刊本,以此开拓金石学研究的新资料、新视角。《玩碑杂录》记载“金石著作未印行者”,如《燕下都访碑录》(五卷,待访录一卷;摘录其目,作《易县碑目》一卷,刊在考古社刊第六期,民廿六年)、《龙门造像录文》(二卷)、《唐仵钦墓发掘报告》,以上孟桂良撰,仲循,河北大兴人,北平图书馆馆员。《射阳古甓考》、《食旧德斋收藏金石录》,以上刘文兴,字诗孙,江苏宝应人。《杞县金石考》,蒋藩恢吾,河南睢县人,光绪壬寅举人。《唐碑提要》,黄仲琴,广东潮安人。《鲁学斋金石记》,柯昌泗燕舲,山东胶县人,东北大学教授。《芮城金石志》,景耀月太昭,山西芮城人,光绪癸卯科副元,日本大学法学士。《五百经幢馆碑目》(稿本,五册,叶昌炽,分地系碑,3681种,五百经幢目不与录)、《铁如意室金石目录》(稿本,贵池刘氏聚学轩藏碑目,凡十卷,3944种,又重分一卷,253种;装册一卷,275种),此两种皆为著砚楼藏本。先生所记约于1960年间,亦为一份当时史料。
既博采众书且梳理各类典籍中碑录,进而以征引碑目为学术呈现形式,以此构成其金石学问著述的致力点。《玩碑杂录》记有“碑录”“碑录二”,书目多达百余种,还有数种读书札记所及。而乾嘉以还,金石学问,踵事而兴,后出转精,专著之书层出,先生札记“书目”多标举清代辑著碑目,按先生所记径录数种:《竹崦盦金石目录》(五卷,赵魏,宣统元年吴士鉴校刻本)、《金石目录》(二册,李佐贤,抄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小蓬莱阁金石目》(黄易,抄本)、《辽金石存目》(一卷,缪荃孙,在《辽文存》后附)、《汉石存目》(二卷,王懿荣,附周秦石存目,光绪十五年尹氏刻本;重订本一卷,罗振玉,增新出22石)、《魏晋石存目》(一卷,尹彭寿,附《汉石存目》后,罗雪堂重订本,41品)、《元碑存目》(一卷,黄本骥)、《汉隶今存录》(一卷,附魏吴,王琛撰,小方壶斋丛书,光绪十二年铅印本)、《石塔碑刻记》(一卷、清林乔荫,附考一卷、清龚景瀚,郑氏注韩居七种、乾隆四十五年刻本)、《汉碑?》(一卷,高心夔著,在《陶堂志微录》中,光绪八年刻本,四册,上海图书馆有此书)、《绩语堂碑跋》(一卷,魏锡曾著,自刻本,未收入“金石丛书”,此书内容不甚佳)、《汉石经室金石跋尾》(沈树镛)、《礼塔龛考古偶编》(张金鉴)。
再如民国年间碑录专目诸种,俾能窥斑见豹其关注重点,略举例之:《北平图书馆藏碑目》(墓志,民国卅年开明书店印)、《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郭玉堂,民国卅年铅印)、《西京碑林藏石目录》(1947年铅印)、《补藤花馆石墨目录》(叶尔安,民国卅一年武林叶氏石印)、《北京大学藏金石文字拓片目》(汉一册、魏晋南北朝二册、唐三册,1957年油印)、《随庵所藏金石文字目》(稿本,在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资料室)、《陶风楼藏碑目》、《雪堂藏金石文字簿录》(东方学会印,丁卯)、《古志新目》(四卷、附伪刻目,顾燮光,民国廿二年增订本)、《古志汇目初集》(六卷,顾燮光,民国廿三年重订本)、《涉园藏石目》(一卷,陶兰泉,民国十一年刻本)、《涉园藏碑目》(抄本)、《元氏志录》(一卷,附补遗,范寿铭,民国十九年石印本)、《曲石精庐唐志目》(93品,李根源)、《鄞县文献展览会碑目》(一卷)、《武进陶氏藏石录》(一卷,46品,排印本)。
《北山楼金石遗迹·北山楼集古小品举要》书影
十二
为探索碑刻之记载,先生遍检群书和拓本,不惧其烦,不厌其难,掌握史料,善用资料,编纂增续,题识著述,而缘于为金石学研究提供一种辑佚补苴、互见推证之法,以及博考详究、辨伪发微之理路。读先生著述时,每感于“检索”基础上的治学观察力,见其淹博的视野和深入的诠释,譬如《唐柱国史公石像铭》题跋“武授堂跋文云此石后列‘延和元年岁次壬子七月’,余所得本‘岁次壬子’四字已泐尽,然‘七月’下有‘戊辰朔十’四字,尚清晰,武氏未言有此”,又曰“唐碑以延和纪元者,惟此一刻耳”。而《殿中侍御史韩弇夫人韦氏墓志》无撰人名,然一直以为李翱作,故先生却疑似伪刻,因“此文载‘李翱集’,鱼邨作某邨,弱女作孤女”。
1960年,先生以孙星衍邢澍《寰宇访碑录》、赵之谦《补寰宇访碑录》,吴式芬《攈古录》、缪荃孙《艺风堂金石文字目》、罗振玉《石交录》、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撰作“墓志著录”,详细统计诸家著录自后魏、东魏、北周、北齐、隋、西魏至唐代的数目,都2900种;另记开封图书馆藏唐志有三四百石。除金石专著外,先生颇在意古代学人笔记类关于金石的记叙,尝为《摄山栖霞寺明征君碑》题曰“此碑阴有‘栖霞’二大字,高宗御书,见王渔洋摄山游记”。此例亦反映先生治碑精读详考之实践。
我注意到先生别有“罗振玉撰碑目”,都35种,可体会其对近代金石学研究热切的探访,尤对罗氏学术的重视程度;民国十八年河南关百益集录《石华》,汇订精拓石刻小品,每册十数页,以四册为一集,先生仅见第一、二、三册,皆龙门造像,觉得“此刊殊别”,念兹在兹“不知共出几集,当一考之”。凡此皆为其阅读涉猎既广且细的学术背景,从最古之碑刻集到越南碑录,先生曰“奏事二十篇,秦时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右汉书艺文志春秋类,是为最古之石刻文集”,又“越南碑录,见《占婆史》;《占婆之梵文碑志》(巴尔特、列维合著)、《碑铭考证》(东阳庆址所得碑二通之考释)、《占婆与柬埔寨之碑文目录》(美山碑目,郭岱司著)、《安南之占婆建物简明目录》(飞诺著)”。
而从金石拓本、专著采集研究所需资料,广列品目、排比考据,多见于先生札记,如作“龙门造像例”,详举“为患病”“为保平安”“为生日”“为亡者”“为寺造”“为娘”“为娠”“为家内鬼神不安”而造像,还有“元受佛”“首书写人名者”“造像人已故者”“北魏时称祖母不作祖亲者”“龙门造像题记被盗者”之例。而所作“龙门造像数著录”,更是体现严谨的现代研究方法,以北魏、西魏、东魏、北齐、隋和唐之大佛洞、老君洞、宾旸洞、九龛洞、莲花洞、五佛洞,计算缪荃孙艺风堂、陆增祥八琼室、罗振玉贞松堂、关百益艮园,著录有年月、无年月者细目各数,都缪氏1099目、陆氏424目、罗氏1500目、关氏2200目(唐三分之二),并又记“龙门造像题刻共3680种,见1961年5月4日《文汇报》报导,想是最近统计”。
现代金石学,迈越前修。先生于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物并重,对新材料、新发现亦尤关注,自孙星衍作《寰宇访碑录》,赵之谦续之,罗振玉再续之,刘声木三续之,有感“去今已七八十年”,即征录民国时期以来新出碑目,撰就《四续寰宇访碑录》,是为内容丰富、记录详细之作,并不囿于辑录金石目一隅,而是不断在金石学要籍专著领域里开拓疆土,致力于为后人欲重印者,“径可以此卷足之”。诚如陈寅恪语,“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移一时之风气,以示来者以轨则”。
先生尝在《河南府录事赵虔章墓志》题识“叶鞠裳盛称此志,以为晚唐佳刻,盖尔时墓志出土不多,今则此志在唐志中,当退居三等矣”。还详记于1959、1960年《文物》《考古》上“新出古刻”十数种的具体情况,我见其著录《征虏将军中散大夫张盛及夫人之铭》,记有“此志于1959年5月出于安阳墓中,全文见《考古》1959年10月号,张盛《隋书》无传”。这一既重文献史料亦重新证资料运用的理念与方法,在处于互联网、资料数据库的当下,学以致用,融会贯通,颇有启示与教益。
曾见先生札记“《金石经眼录》一卷、《金石图》二卷,褚峻摹图,乾隆八年及十年原石刻本,未有牛空山赞语,初印本只有《金石经眼录》一卷,拓本;光绪十九年贵池刘氏亦刻本,补目本,名《金石图说》”,1959年特为去浙江图书馆阅读影印四库全书本。另有记“《碑英》120卷,梁元帝撰,右见章钰序‘金石补正’,不知出何书,待考”。读此二记,让我联想到目下却是轻而易举之事。虽说当今学术数据库的规模巨大,古籍文献阅读与取材方法发生根本性变异,检阅索取古籍史料条目越来越便捷,但资料数据库毕竟是服务性质的检索工具,而在学术质量上不仅不可萎缩退化,相反以文献考订辑佚为标志的学术传统,应有更高目标,则是我的感悟。
庚子畅月初旬沈建中撰于申城谦约居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