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的缘故,北京的幼儿园都放了假,为了不让精力过于旺盛的儿子把家里折腾个底儿朝天,我只好每天给他念小人书,尤其是那些古代故事的,趁机普及些传统文化知识。小男孩对《西游记》《白蛇传》的内容固然感兴趣,但对《水浒传》《杨家将》之类英雄好汉的故事更加热衷。比如一本《盗御马》,读了十几遍还听不过瘾,这本初版于1957年的连环画,画得实在是精美,把个窦尔敦虎目长髯、正气凛然的豪侠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跟我在古代笔记中所读到的窦尔敦,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1957年版连环画《盗御马》
一、淫贼:盗劫妇女臭名传
众所周知,窦尔敦在戏剧作品中的形象出自《盗御马》和《连环套》这两出戏,而这两出戏的内容又源自《彭公案》和《施公案》,虽然这两部清代的著名公案小说,也是根据笔记野史和民间传说改编而成,但“改编”的力度实在是太大了。
古代笔记中较早关于窦尔敦的记录,出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又闻窦二东之党,二东,献县剧盗,其兄曰大东,皆逸其名,而以乳名传。他书记载或作窦尔敦,音之转耳。”也就是说,窦尔敦是河北献县的大盗,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江湖上流传的是他的乳名窦二东,他还有个哥哥叫窦大东。至于“窦尔敦”三个字,只是一些著书人根据他的名字的发音杜撰出来的。
《阅微草堂笔记》
而窦尔敦的行状,则极其可鄙,其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夜里闯入别人的家中,盗劫妇女。具体的手法是等妇女就寝后,突然扑过来,用武器威胁人家不许出声,然后“并衾褥卷之,挟以越屋数十重”,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将其奸污之,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卷之送还。被盗者惘惘如梦”。而此人所身怀的绝世武功,除了抱着裹有妇女的衾褥翻墙过户之外,还用在反击妇女家属的伏击上。有一次,发现家中妇女丢失的家人,断定是窦尔敦所为,便集结起来埋伏在院子里,等窦尔敦把妇女送还时,突然群起而击之,但窦尔敦毫无惧色,“乃一手挥刀格斗,一手掷妇于床上”。大家正为他的气力惊得目瞪口呆,他“如风旋电掣已无踪”,逃之夭夭了。
窦尔敦盗劫妇女一事,并非只有《阅微草堂笔记》这一孤证,在清代很多笔记中都有记载,比如《清稗类钞》中记录得更加详细:“尔敦每于夜半入人家,持刀直奔寝室,老少妇女,俱遭奸污。其尤丽者,必背负被褥,挟之,越重墙而去,黎明,仍挟之以送至原地。”而奸污的妇女都不敢报官,否则被窦尔敦知道了,他会再一次“越墙挟之去,不复送回”。由于他的“恶迹之远扬”,导致当地妇女每次在夜间见他来了,都喊他“窦师父”,不但不敢反抗,还将金珠饰物厚有所馈,以求其不要玷污自己。除此之外,窦尔敦也干些劫道的勾当,只是相比其他杀人越货的强盗,他很少伤人性命,且会给被劫者留下够其回家的路费,“自以为德高”。据说当时窦尔敦“横行阜城、肃宁、交河、吴桥诸县”,官府刚开始还尝试对他进行抓捕,但几次失败之后,知道根本抓不住他,索性放弃了。据《梵天庐丛录》记载,窦尔敦凭借抢劫来的大量财物,过上了相当不错的日子,“积资产,拥妻妾,年七十二,善终于家”。
这样的人居然能善终,老天爷也真是不开眼。
《梵天庐丛录》
二、豪杰:对抗官府铲不平
窦尔敦之所以如此嚣张,完全是倚仗其一身的好武功。《清稗类钞》和《梵天庐丛录》中都记载,窦尔敦的枪法极高,“使人对面放镖,十镖齐发,尔敦能以枪锋抵镖锋,俱使反射,十不失一”。想想看,这种用枪尖挑开镖尖,并使飞镖回射放镖者的画面,是不是只有在武侠电影中才能看到?窦尔敦还善使双刀,据说他的刀法已经到了把其他刀客碾成渣的地步(“舞双刀,尤压倒侪辈”)。有一次他抢劫一个富豪之后,官府的二十五个捕卒沿着踪迹摸到了他的老巢,一声呐喊围了上去,“尔敦知之,持两刃盘舞而前”,如雪花翻飞一般,捕卒们被他的刀法震得目瞪口呆,不要说搏击了,连近前的都没有一个,“但见白练数尺旋行以进,渐渐远去,盖已于顷刻间至十里外矣”。这时捕卒们再看所骑的二十五匹马,尾巴都被刀“截去尺许”,不禁一起感叹窦尔敦武艺高超,“非所敌也”。
在乾隆二十六年的《献县志》里,亦有关于窦尔敦武功高超的记载,说他经常单枪匹马拦路抢劫,“众莫能御”。有一次,县令亲自率领数百人对他进行抓捕,终于在城西的廉颇庙把他围住,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这一下窦尔敦逃不出天罗地网了,谁知窦尔敦骑着一匹没有鞍鞯的马,“袒臂握刀呼跃出”,居然吓得数百个捕卒“大奔溃”,县令气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献县志》
不过,在清代笔记中也有对窦尔敦形象的另外一番记录。比如《阙名笔记》中虽然记载他“以健斗横行于市,椎埋(抢劫偷盗的恶徒)恶少,奉以为魁,窦欣然自得”,但同时也提到他后来萌生了“力除民间疾苦,为世界铲削不平”等社会理想。而在钱公来所撰笔记《辽海小记》中,则称窦尔敦“赋性侠义,尤擅武艺,见诸实行,以接纳绿林豪杰,杀尽天下赃官为职志”。毋庸置疑,这两本笔记中的窦尔敦则更像是那个啸聚连环套,单骑盗御马的豪侠。而这位窦尔敦的结局也与前面的“善终”大相径庭。《阙名笔记》说他后来无法施展自己的满腔抱负,郁郁不乐,妻子去世后,他“披缁入山,不复与人世事”。而《献县志》上则说,官府抓他不到,便将他的老娘关在监狱里,窦尔敦是个大孝子,便挺身而出,投案自首,遭到杀害。他有一匹日行八百余里的宝马,“有将官得而乘之,每遇怀金辇赀者,辄横道长嘶”——主人虽死,但它的马却依然怀念着与昔日主人一起度过的侠盗岁月。
三、侠盗:解救妇女杀淫僧
有学者说,造成窦尔敦的面目在古代笔记中差异如此之大的原因,是由于他反抗官府,导致御用文人对他的刻意丑化。对此,现今已无法考据,只能说,窦尔敦确实是一个人物性格和行为方式非常复杂的人,这一点,在高继衍的《蝶阶外史》中体现得特别分明。
《蝶阶外史》
“窦尔敦,献县剧盗也。”一天,他骑着马,紧紧跟随在一个独自行旅的客商后面,貌似图谋不轨。客商知道他是有名的大盗,惊恐万状之下,打马快跑,以至于跑过了原定住宿的地方都不知道。这时渐渐日暮,客商来到一座古寺,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叩门投宿。
当寺门打开的一刻,窦尔敦也赶到了古寺前,一个“貌狞恶”的僧人走出来,将客商带进寺里,窦尔敦也以投宿为名走了进去。僧人为他们准备好了斋饭,待他们用完了餐,就将他们带到一间屋子里,让他们早点儿歇息,然后转身出去,把门关上了。
客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路奔逃,最后竟然和这个追踪自己的大盗同处一室,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却见窦尔敦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键矣(即门从外面锁上了)”!窦尔敦回过身对客商说:“我初欲劫君,乃同陷盗窟,然无恐,我救汝!”然后打开火具照亮,见屋子的西北角有一个圆形的竹筐,里面塞满了败絮,便将其移开,眼前出现了一个洞穴,借着火光往里面观看,竟是一个有阶梯的隧道。窦尔敦“持刀,潜身由隧道达院落”,见一间禅房里亮着灯,便伏身近前,往里面窥视,只见招待他们的那个僧人正高居上座,身边环绕着很多少妇,正伺候他喝酒吃饭。那僧人酒量甚大,很快就喝光了一壶,一个少妇便拿着空壶到厨房打酒,刚刚走出门,便被窦尔敦一把拉到僻静之处,问她其中情状。那少妇说自己是附近村子里的,“为僧挟之密室”,还有其他二三十个妇女也被他掳来,关押在这寺庙中。窦尔敦对少妇说:“能听我,当救汝出。”少妇满眼泪光地连连点头。窦尔敦便问她那僧人使用什么兵器,少妇说他使两把铁翼,“排大小刃数十为羽,挟以飞,着人立死”。窦尔敦让她回去,劝那僧人畅饮美酒,待其醉时,把他的兵器偷出来。少妇打了酒折返回去,跟其他妇女一起将那僧人灌醉,“共窃其翼出”。这时窦尔敦冲进室内,“以刀刺僧”,僧人慌忙寻找兵器抵挡,见兵器没了,只好施展轻功,在斗梁间闪躲,怎知窦尔敦亦是一身好轻功,便在斗梁间与其周旋腾挪,没多久,那僧人的酒劲上来,头重脚轻,一不留神倒在地上,被窦尔敦一刀杀了。
窦尔敦把所有的妇女都放了,放起一把火将寺庙烧了,然后和客商一起骑马离开。这样一直走到天快亮的时候,到了一个岔路口,窦尔敦与那客商告辞,客商十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想把身上的钱分给他,窦尔敦笑道:“休矣!若图君金,待此时耶!”然后便扬鞭而去了。
这则笔记中的窦尔敦,虽然也是剧盗,但分明“盗亦有道”,尤其是解救妇女这一点,真的像一个中国古代推崇的侠义之士。虽说封建社会存在着男权至上、歧视妇女的严重错误观念,但同时也要看到,在对男性的道德要求上,保护妇女,不欺凌妇女是一条鲜明的红线,谁敢逾越,会遭到全社会的唾弃。从某种意义上说,窦尔敦盗不盗御马的,从古到今没有个是与非的论断,但盗不盗妇女,从古到今却一直决定着他好与坏的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