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太平天国金田起义170周年。作为太平军立国重要典章的龙袍制度,是近代史研究中的薄弱环节,也是中华服饰史的一个遗憾。太平天国相关文献及实物的缺乏,加上史料的偏颇,以及太平军不用棺木、仅以缎布包裹的习俗,令世人无法了解“太平天国衣冠制度”的原貌。此外,太平军失败后,清政府严厉销毁所有太平天国相关的人和物,也让后世的研究举步维艰。
记载偏颇的《贼情汇纂》与清代奏稿
太平军等级森严,逐级呈递,一直以暗号等方式防止奸细渗入,阻挠了清方的刺探。《虏在目中》记载太平军每屯驻一地方,会在“四方要路皆有兵把守,谓之‘把卡’,贼营伪旅帅司之。一以防官兵,一以防贼兵逃走……贼营每日晚间,九军伪总制悉听令于伪丞相处,众贼目亦听令于各军伪总制处……”
《太平军两次攻占杭州亲历记》也有记载:“所有城中发匪,无差不得擅自而出城门,关防甚严……诗编为暗号,每日更换其中字句……答者一半,问者亦须一半,杜防奸细混入其中。”
《李进富口述》记载:“大头子系冯云山,二头系洪秀全,三头杨秀清,四头子萧朝溃,五头子韦正,六头子胡以洗俱着黄衣……”可见下级太平军,都不了解内部爵职状况,何况访查对象主要是道听途说逃亡者的《贼情汇纂》。
所以清代间谍书《贼情汇纂》服饰部分的资料有错误,例如:“丞相朝帽用凤,师帅朝帽用龙但去一爪”及“伪侯伪丞相绣龙四条,伪检点素黄袍,伪指挥至伪两司马皆素红袍”。
而实况是,甲寅四年的《天父圣旨》降旨:“(龙)四爪便是妖蛇,丞相亦准用凤。”可见天国取消4爪龙,以后都是用5爪龙,丞相也被荣获准予用“凤”,这里证明了“4爪龙+丞相用凤”不会共存。可见《贼情》服饰部分自相矛盾。
《天命诏旨书》更承诺了:“军帅职(攻陷南京封赏中最小的军阶),累代世袭,龙袍角带在天朝。”即军帅职级以上的指挥、将军、总制、监军都是允许穿龙袍。而《鳅闻日记.卷下》就记载了庚申十年,慷天福钱桂仁统领下的“军帅”,就是“穿蟒箭衣,团龙黄马褂”。
查看咸丰、同治朝间不同官僚派系的奏稿均有龙袍记载:“(湘军罗泽南)复截击三百余名,内有伪指挥刘姓、伪总制余姓及师帅八名,夺获伪盘龙冠,金龙袍等件。”“ (骆文忠部)阵斩逆渠伪忠贞报国敦天燕张姓、伪春官又副丞相元勋张姓、伪翼殿右十承宣谭姓、伪指挥吴姓、伪承宣承尉李太有,杨两万、伪将军罗再田,‘皆’剥取绣龙袍,绣龙风帽,马褂,伪印执照等件呈验。”“(向荣部)刘廷锳燃点洋枪连击骑马之贼,内有绣龙黄衣贼首一名中枪落马……余逆即将贼首抢回……夺获盘龙贼帽一顶上绣东殿左十二承宣字样 。”
这些不同时期的政府奏稿证明“军帅”以上官阶的监军、总制、将军、指挥、检点都身穿龙袍,符合《天命诏旨书》承诺的“龙袍角带在天朝”。(按:《贼情汇纂》指出天王9龙袍,东王8龙袍,北王7龙袍,翼王6龙袍,燕豫二王5龙袍,侯及丞相4龙袍,检点素黄袍,余下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军帅、师帅至两司马都是“素红袍”,明显与是实情的官方奏稿不同。)
太平天国部分龙袍 林宇腾 绘
曾国藩一生谨慎,渴求敌方信息。为何没更新补遗《贼情》?原因是他更重视投降者,例如李昭寿、薛之元、韦志俊、童容海等。他们为清廷带来大量军事情报及战场缴获大量名册、俘虏等都足以了解最新的天国内部情况。对于一个军事家来说,与“胜负”相比,“服饰制度的探究”绝对是微不足道的。
文人记载与时报版画
据太平军统治下“张汝南”的《金陵省难纪略》记载:“……黄衫上织龙,下织水。东王三十六龙,北翼递减,黄鞾亦绣龙。天贼冠未见……其黄衫织龙倍东贼。”鹤樵居士的《盛川稗乘》:“伪王绣龙二十四条(指听王及荣王等诸王),天将绣龙二十条(指天将沈枝珊绣衮黄袍)。”《蠡湖异响序》:“(抚天侯徐少蘧)衣染鹅黄之贵,徐僭服团龙金绣黄袍。”可知,太平天国以绣金团龙为补子,每一爵级相差4条龙。
笔者还搜集了洋人笔下1855年7月驻镇江府及化州的“殿左五检点吴如孝凉冠肖像”(西方版画《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The Rebels of Taipings in Nankin》)及“Inspector of the Heavenly Custom House财神帽素黄袍的天海关敛天安梁凤超画像”。(《On the coasts of Cathay and Cipang of orty years ago》第140-143页)其他英文服饰资料,例如干王服饰、赞嗣君金冠绣爵风帽龙袍、Yih-tien-fuh绣冠额风帽素黄袍的益天福李春发等。
对于爵官是穿龙袍还是素袍,在太平军中似乎比较随意,加上战时物资短缺,未必每人都有龙袍可穿,忠王也曾穿红褂红袍作战。《避难纪略》也有记载:“贼之衣服亦无定式……大贼目及伪王得穿黄衣,或穿神袍。”相比龙袍,官印更是爵级官阶的重要识别,也是权力来源。太平军十分重视,每每设有隆重开印酒席;而战死时常常身怀其印。
王爵龙袍等级与延续
据《金陵省难纪略》和《盛川稗乘》记载,按龙袍每级相差4条龙,笔者分析其龙袍制度如下。
天王为40龙袍;东王西王同爵36龙袍。(按:《太平军目》载“正军师二旗俱九尺”、《八年太平礼制》东王西王女壻都是“义”爵、辅王提议为幼东王兴建“正九重天廷”而《瓮牖余谈》称幼西王府“又正九重天廷”、《金陵纪事诗》:“伪东王、伪西王各余一子,俱受伪封。其居称为天廷”。)
天王袍 林宇腾 绘
南王北王同级32龙袍。(按:《太平军目》载“副军师二旗俱八尺五寸”、天王诏旨称干王“志同南”、《八年太平礼制》南王七千岁干王福千岁,爵号并列可见后期干王与南王同爵。)
翼王28龙袍。(按:前期仅翼王,后期见《八年太平礼制》翼王喜千岁英王禄千岁,爵号并列同级。)
燕豫二王24龙袍(后期由忠王至各列王)。
而燕豫二王及天燕、天豫爵的诞生是因为战败而降爵。以《天朝爵职称谓》指出“复爵幼豫王”与《盛川》记载穿24龙袍的“听逆”是同级,故此“列爵王”都是身穿24龙袍。
后期出现广泛赐封改封,其等级服制和前任是一样的。
“顶天燕”曾改封:“在咸丰11年12月23日李世忠陷六合县,在被俘人员中有顶天燕汪玉城一人。”(见《方略》卷285第3页,《同治东华续录》卷5第18页元年正月丙戌)
“燕王”改封的例子则见于盛巽昌的《太平天国职官志》据《曾忠襄公全集.卷六》,1862年10月“燕王”随忠王援天京。其后他又指出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所指的燕王是捻军陈太常(陈崇常),并非救援天京之燕王。看来“燕王”这个早期显赫的王爵在后期至少分封了二次。
其他改封王爵包括:保王童容海降清,改封洪仁山。奉王古隆贤降清,改封黄朋厚。康王汪安钧降清,改封汪海洋。比王伍贵文改封钱桂仁。宁王周文佳改封张学明。怀王周春改封邱远才。
六爵官邸、冠额与官印的玄机
天燕、天豫爵是燕王豫王败仗而意外诞生的,这乃天京始料不及,故此东王贬之为“顶天燕、护天豫”。义安福爵乃至天将朝将统管、掌率等情况相似,都是在天王撤去兄长王爵,承诺永不封王爵时,为拢络群臣增设的爵职,所以六爵服饰上不会改变,而是沿用绣20龙袍。
太平军根据三方面来厘定六爵级别:“官邸称谓制”(各级官邸名称:廷府宇阁楼第衙馆)、“爵衔冠额制”(见实物Royal engineers museum收藏戈登遗物太平冠额风帽taipinghood with tiara藏品编号:GGC287、《金陵省难纪略》记载:“额加一块似山字形,旁绣两小龙,中绣官名用红字形。”Yih-tien-fuh冠额的益天福李春发等等)、“新制官印尺寸”。(详见《贼情汇纂伪印长阔寸分》与保王童容海官印清册尺寸不同)
降清保王部队的《太平天国“伪”官执照及“伪”印清册》中,和“听王陈炳文”同期封王的列爵王“保王”官印:长七寸x宽三寸六分(长24.15cm、宽12.42cm)与另一传世文物“首王”的官印长24.2cm、宽12.2cm相符,实物会因使用损耗而存在丝毫之分。侯爵官印尺寸亦相符。(《“伪”印清册》侯印长五寸八分20.01cm、宽二寸九分10.005cm,和黄敬忠侯爵印、侯爵任武军政司印尺寸一致,《太平天国艺术(下册)》268-269页)
丞相与军帅的龙袍划分
据《金陵杂记》、《癸甲纪事略》、《中兴别记》以“官帽瑞兽”级别引伸出丞相至军帅的龙袍绣龙数目。细分如下:丞相穿16龙袍(“丞相亦准用凤”“官至极品”),检点、指挥12龙袍(帽用“麒麟”),将军、总制8龙袍(帽用“狮”),监军、军帅4龙(帽用“虎”),其他则是素色袍。根据《朝天朝主图》,可见军师干王排位低于王长次兄及西王女婿等,证明“爵位”比“军职”高。据此划分了“神裔军师王”(即东王西王)、“特爵军师王”(南干翼英忠侍辅尊王)、“后期主帅”(忠顾奉戴记养王)等。后期王爵中,王长次兄“西下南尚”爵乃34龙袍、南王干王同爵穿32龙袍、翼王英王同级属28龙袍(参见《八年太平礼制》)、忠王以下至各列王都是24龙袍。《洪天贵福亲书诸王名单》的王爵排位,基本是按《八年太平礼制》爵级排列,展现了真正天国爵职排位。
东王马褂与翼王龙袍文物真相
以席宝田后人捐赠予“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的四团龙绣花马褂,作为寻找其他天国服饰的依据。笔者找到了半件东王爵8团龙马褂料、翼王米白色28龙袍便服。
据《贼情》记载:“洪逆黄马褂绣八团龙,正中一团绣双龙,合九龙之数,杨逆绣八团龙,韦石秦胡四贼皆绣四团龙,自伪侯至伪指挥皆绣两团龙。”这件8团龙马褂料特征明显,和太平天国博物馆收藏马褂一样。
太平天国博物馆收藏马褂及8团龙马褂料
从“清代刺绣规格”所见古代服饰均有固定格式,而太平军服饰也有依照这个传统。
龙袍缎料流行颜色方面,据《西安晚报》载《织绣收藏:从小众雅玩到大众投资》:“咸丰同治年间流行蓝、驼、油绿和米色等。”米白色实物则见于Royal Engineers Museum收藏的戈登遗物米白色太平靴。(Taiping satin boots藏品编号:8201.1.23)靴盘龙八条,间绣云蝠花卉,与涤浮道人撰写的《金陵杂记》记载“即靴底墙亦绣金龙”是一样的。
汉族袍服是左右开裾,而满族男子则是前后开裾为主,翼王袍依照汉族传统并去马蹄袖。
翼王袍内墨书“御库呈敬便服”,而故宫藏伶人戏服襟内墨书多为“升平署图记”,民间绣龙神袍则墨书“龙飞光绪二十年甲午岁……信女天水姜氏敬助”、“大清道光十一年岁次辛卯桂月吉旦,伯府懿德夫人,龙袍壹袭”等等。而米白色龙袍公然用上“御库”,证明它的主人必定是能与大清皇帝分庭抗礼的太平天国。
从清代皇家龙袍、官员蟒袍及官补等多方面比较,太平军衣冠均与之不同。以上种种比较分析,可以证明翼王龙袍及东王马褂的文物真实性。
结语
新发现的“干王洪仁玕黄缎绣花32金衮龙袍”上绣满云彩红蝠,点缀牡丹,胸背、两肩、下摆共绣8团龙,其余都是游龙与降龙,合计32金龙,袖端及下摆绣五色立水及平水,其整体风格比翼王白袍稍晚,应该属于后期的军师干王,龙袍精美绝伦,难能可贵。
至此,太平军龙袍的发现,包括郭存孝先生《太平天国博物志》的“满盘金线龙袍”东王36团龙黄袍实物(《金陵省难纪略》载:“ (黄衫)东王三十六龙”)、干王32龙黄袍实物、翼王28龙白袍便服实物,而文献则有《盛川稗乘》记载伪王袍绣龙24条,天将绣龙20条。结合实物与文献,完美展示了每爵级相差4条龙的太平天国龙袍制度。
太平军东王36团龙黄袍、干王32龙黄袍、翼王28龙白袍实物照片
沈从文先生曾在1965年写过一篇《关于赖文光马褂问题的一点意见》,认为瞻园收藏的太平马褂可能是清代戏班服饰。然而在孤证之下,确实难作结论。
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的专家张铁宝先生对天国文物鉴定非常严格,评审了不少天国文物。他认为马褂是由席宝田后人捐赠,有源可考,是天国文物。我也非常认同,并且在多方探索下,从英国Royal engineers museum收藏的常胜军戈登遗物中,找到了同款的太平马褂。此黄缎马褂共绣12团龙,藏品名称:TaiPing riding jacket编号:4801.36.1。这个重大的发现,终于完美解答了沈从文前辈的疑虑,证明了瞻园收藏的是真正的太平天国马褂。
当然,这里又产生了一个新疑问,就是12团龙太平马褂属于何人何等爵级?目前没有记录,但我发现该馆另外收藏了“信殿右壹守门”及“长殿左柒仆射”官印,编号:GGC44,马褂会否属于信王或长王呢?值得深思。
12团龙太平马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