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内在的星空》,余秋雨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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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史实
历史的最大生命力,就在于大浪淘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才是历史的达观。
我同意有些学者的说法,孔子对我们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种迷人的“生命情调”——至善、宽厚、优雅、快乐,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让君子充满魅力。
人们看到,儒、道、佛这三种完全不同的审美境界出现在中华文化之中。一种是温柔敦厚,载道言志;一种是逍遥自由,直觉天籁;一种是拈花一笑,妙悟真如。中国文化人最熟悉的是第一种,但如果从更高的精神层面和审美等级上来看,真正不可缺少的是后面两种。在后面两种中,又以第三种即佛的境界更为难得。
儒家重善,道家重真,都看轻了美,而法家当然更不在乎美,因此造成了中华文化在整体上对审美问题的若即若离。
我历来提倡“审美历史学”。美不是历史的点缀,而是历史的概括。商代历史的归结是青铜器和玉器,就像唐代历史的归结是唐诗,或者说,欧洲好几个历史阶段的归结是希腊神话、达·芬奇和莎士比亚,而不是那些军事政治强人。
二.斯文
文章之道恰如哲学之道,至低很可能就是至高,终点必定潜伏于起点。
中国文化人总喜欢以政治来框范文化,让文化成为政治的衍生。他们不知道:一个吟者因冠冕而喑哑了歌声,才是真正值得惋叹的;一个诗人因功名而丢失了诗情,才是真正让人可惜的;一个天才因政务而陷入平庸,才是真正需要抱怨的。而如果连文学史也失去了文学坐标,那就需要把惋叹、可惜、抱怨加在一起了。
现在的中国,就像一个巨人突然出现在闹市街口,不管是本城人还是外来人都感到了某种陌生和紧张。巨人作出一个个造型,佩上一条条绶带,用处都不大。原因是,大家都无法感知巨人的脾气和性格。
巨人的脾气性格,就是中国的文化。就像当年英国的旗帜飘扬到世界各地的时候,至少让人以为,里边似乎包含着莎士比亚的影子;就像德国先后发动两次世界大战都失败后,经常会用贝多芬、巴赫和歌德让人对它另眼相看;就像美国纵横捭阖、盛气凌人的时候,总有好莱坞影片的诸多形象相伴随。遗憾的是,中国的文化好像做不来这些,一直忙着排场很大、格局很小的事情。结果,常常越“文化”,越让人感到陌生。
记得我上初中时在书店里看到老舍先生写给青年作家的一封信,他说,写文章有两个秘诀:一是尽量不用成语,二是尽量少用形容词。我当时一看如醍醐灌顶,因为这种说法与我们老师的说法截然相反。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在两个‘老’字间挣扎:听“老师”的,还是听“老舍”的?最后我作了正确的选择,听老舍的。
智者对于知识应保持以下三种态度:一、需要时懂得到哪里去找;二、对各种知识做出严格的评估、选择;三、明白任何知识都不等同于真理,而我们热爱的,只是真理。
三.翰墨
美的安慰总是收敛在形式中,让人一见就不再挣扎。
《诗经》使中国文学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稻麦香和虫鸟声。这种香气和声音,将散布久远,至今还闻到,听到。
“大宋”之“大”,一半来自宋词里的气象。如果说古诗词容易束缚现代人的思想,那么,这个毛病在宋词里是找不到的。我更鼓励年轻人多背诵一点宋词,甚至超过唐诗。原因是,宋词的长短句式更能体现中华语文的音乐节奏,收纵张弛,别有千秋。
当我遇到那些已经解决的难题,就把它交付给课堂;当我遇到那些可以解决的难题,就把它交付给学术;当我遇到那些我无法解决的难题,也不再避开,因为有一个称之为散文的箩筐等着它。
艺术家与常人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在于他们很早就在世相市嚣中发现了一种神秘的潜藏,一种怪异的组合,一种弥散处处而又抓不着摸不到的韵致。说是发现,实际上是惊鸿一瞥、春光乍泄而立即不知踪影,因此需要永久性地追索和寻求。一个城市艺术家就是街市间的追寻者,在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中追寻一种缥缈的回忆和向往。
四.此生
独立地面对天地生命,永不落伍;盲目地追随热闹潮流,很快凋谢。
用安静的微笑让人安静。安静地走向灭寂,是一种最有尊严的福分。
如果身处寂静之境而心底喧闹,还不如身处闹市而身心俱定。
人生的道路就是从出生地出发,越走越远,由此展开的人生就是要让自己与种种异己的一切打交道。打交道的结果可能丧失自己,也可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把自己找回。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要实现后一种可能极不容易。为此,我常常离开城市,长途跋涉,借山水风物与历史精魂默默对话,寻找自己在辽阔的时间和空间中的生命坐标,把自己抓住。
投身再大的事业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当作一个事业,聆听再好的故事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当作一个故事。
人生的滋味,在于品尝季节的诗意——从自然的季节到生命的季节。季节,不品尝也在。但只有品尝,诗意才会显现。
有了诗意,人生才让人陶醉。
这种陶醉不是一片酩酊,而是像我外公喝酒,喝得很慢、很深,一口口很少间断。人人都在人生中,但发现人生,却需要特殊的眼光。
五.行旅
我可以公布旅行的秘密了——
让孤独者获得辽阔的空间,让忧郁者知道无限的道路。让年轻人向世间作一次艰辛的报到,让老年人向大地作一次隆重的告别。让文化在脚步间交融,让对峙在互访间和解。让深山美景不再独自迟暮,让书斋玄思不再自欺欺人。让荒草断碑再度激活文明,让古庙梵钟重新启迪凡心......
那么,走吧。
在真正的大文化落脚生根之前,虚张声势地夸张自己城市已有的一些文化牌号,反而会对流荡无驻的文化实力产生排斥。因此,好心的市长们在向可能进入的文化人介绍本市“文化优势”的时候,其实正是在推拒他们。这并非文人相轻,同行相斥,而是任何成气候的文化力量都有自身独立性,不愿沦为已有牌号的附庸。古本江先生选中里斯本,至少一半,是由于这座城市在文化上的“空灵”。
就一座城市而言,最好的文化建设是机制,是气氛,是吐纳关系,而不是一堆已有的名字和作品。
我所期待的,是春潮初动、冰河解冻的时分;而更倾心的,则是秋风初起、霜天水影的景象。
古代中国走得比较远的有四种人,一是商人,二是军人,三是僧人,四是诗人、
为此我要劝告与我有同样爱好的年轻朋友,早一点出行。让生命、大地、文化融成一体、是一种崇尚,也是一种享受。只有在大地上,才能找到祖先的脚印,而寻找祖先也就是寻找我们生命的基因,寻找我们自己。文化,不就是让有限的生命向更大的空间和时间领域延伸么?那就多走走吧,用脚步走向文化的本义。
远行非常劳累,但劳累本身就是对生命的拷问。把文化探求与生命拷问连成一体,才是最本真、也是诚实的文化人。
作品简介
《内在的星空》,余秋雨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6月
《内在的星空:余秋雨人文创想》撷取了余秋雨二十余部名作中嘉言妙语的精华,分为五个部分:史识、斯文、翰墨、此生、行旅,分别涵盖余秋雨对史识(含哲学、美学、思想、政治、历史、宗教);斯文(含文明、文化、学术、教育、读书、写作) ;翰墨(含文学、艺术、戏剧、书法) ;人生(含社会、人生、家庭、爱情、友情、乡情) ;行旅(含城市、建筑、旅行、风景)等五个方面的思索,深厚的人文学养叠加过人的语言才华,集中展现余秋雨独有的人文创见。
余秋雨,一九四六年八月生,浙江人。当代著名作家,他所写的大量书籍,长期位居全球华文书排行榜前列。白先勇说:“余秋雨先生是唯一获得全球华文读者欢迎而历久不衰的大陆作家”。在台湾,他囊括了白金作家奖、读书人最佳书奖、桂冠文学家奖等等几乎全部文学大奖。在大陆,《扬子晚报》《成都商报》等报刊近年来频频向全国高层读者调查“谁是你最喜爱的当代写作人”,他的排名每一次都遥遥领先。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北京大学等机构一再为他颁奖,表彰他“把深入研究、亲临考察、有效传播三方面合于一体”,是“文采、学问、哲思、演讲皆臻高位的当代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