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引驰
庄子生活的年代,大约是战国后期,准确的年月无法认定。学者们按照《史记》中记述的“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又辞楚威王之聘的线索,以及《庄子》书中涉及的人与事的时间,作出了种种推考,皆不能一致;不过,大抵是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叶至公元前三世纪前叶。
作为道家的代表人物,早期的老子和庄子,与儒家代表人物如孔子、孟子不同,他们的生平事迹很不清楚,弟子也没有那么显赫——虽然我们从《庄子》的《山木》《列御寇》等篇知道,至少庄子也是有弟子的。弟子不是那么有名,自然没有编纂《论语》或者退而与弟子著《孟子》那样的事了。老子的事迹,在司马迁的《史记》里面已经不能很分明;而《史记》记述的庄子,除司马迁的评说之外,真实的生平事件其实就是《庄子》的《列御寇》和《秋水》里面曾记载的“辞相”而已。所以,如果一定要说庄子的生平事迹,其实最重要的资料来源还是《庄子》一书。
不过,《庄子》里的庄子事迹,是否一定就是实录呢?应该说,其中有庄子本人生活的影子,但似乎又不是完全真实的纪事。玩味这些有趣的故事,庄子将自己投入其中,很有寓言的味道。
首先,庄子无疑始终处于贫困之中。有时,他甚至需要向人求贷以维持生计: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外物》)
监河侯的推托令庄子很是恼怒,这可想而知,不过他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而是讲了一个故事,生动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如果熟悉《庄子》,即刻就可以辨认出这是他一贯的言谈、行文的风格,即所谓“寓言”——“藉外论之”。《逍遥游》以鲲鹏始,《秋水》以河伯遇北海若始,都是这样的“寓言”方式。
据《史记》的记载,庄子担任过漆园吏,不过,在《庄子》中倒记着他倚凭织屦为生: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列御寇》)
织屦显然不算好生计,所以“处穷闾厄巷”而“槁项黄馘”。
因为贫穷、困窘,不仅形象和住处很糟,服饰自然也不会好,庄子穿的是破衣烂衫: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山木》)
所谓“大布”就是粗布,不仅粗布而且还打了补丁,就这么去见魏王了:这或者是因为庄子实在没有更好的衣服可以多少装饰一下了,或者他根本就不拿见魏王这件事当回事儿,当然更好的理解是两者兼而有之吧。虽然从这些情形,可以清楚地看出庄子过着困窘不堪的生活,然而他未尝丧失自己的生活尊严,而且对有损有辱自己的言行丝毫不假辞色。曹商为宋出使秦国荣归后的得意,受到庄子无情而苛狠的讽刺,他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当时往来各国的士人最高的理想不过就是“说人主”而“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其品质被贬抑得不能再低下了。而对魏王所形容的“惫”,庄子坚持说自己这般形象只是因为“贫”即贫穷,他将“惫”界定为“士有道德不能行”,说处在“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那是不可能的事——细细玩味,似乎庄子有些自相矛盾,先前他一口否定了自己是“惫”,而这里却又说处今日之世难逃于“惫”。不过,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庄子最后一转骂得痛快骂得爽,这是最要紧的:这不仅为自己无论是“贫”还是“惫”作了彻底的辩护,而且毫不客气地将魏王之类都骂进了,“昏上”还不直接刺激吗?最后还提出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忠臣比干,剖他心的是人人皆知的昏暴之君商纣!骂国君到这地步还能设想更上层楼吗?
庄子对于他所不屑的人物,绝不宽贷,那是一贯的;即使是他的朋友,比如惠施: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类似的故事还有见于《淮南子·齐俗训》的一个:“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惠施其实不仅善于口辩而已,他在魏国任事还是很有作为的,从世俗的角度不妨说颇为成功,内政方面如《吕氏春秋·淫辞》记:“惠子为魏惠王为法,为法已成,以示诸民人,民人皆善之。”至于外交,则《战国策·楚策》载:“五国伐秦,魏欲和,使惠施之楚。”然而,即使是朋友,即使他获得了相当的成就,庄子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将魏国比拟为“腐鼠”,而将惠子比拟作守护“腐鼠”的“鸱”,也实在是贬抑至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庄子对于魏王、曹商乃至惠子所悠游其中的世俗世界,持强烈的抵拒姿态,甚至可以说是傲慢过度,或曰其傲在骨。但这不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故作姿态的反激表现。庄子本人也曾有机会进入世俗的名利场,但他断然拒绝了: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列御寇》)
这事在《庄子》中还保存了略有不同的记述,见于《秋水》: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结合这两段记叙,庄子拒绝的理由很明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进入世俗的官场、名利世界,从根本上违逆了他的生活信念。他不要那些种种的外在荣饰及身后的显贵,他所希望的只是自由自在的生。在“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人间世》)的时代里面,“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在宥》),要求得安然的生都是那么不容易的事,为什么还要投入充满危险的境地呢?说庄子逃遁规避也好,说他高蹈超越也好,关键在于他坚持了自己的生活信念;一切违反这一信念的行为,即使是举世醉心向慕的,也将不顾而放弃。生命中的追求或许可以出自冲动,而放弃一定是理智省思的结果。
庄子辞相算是他全部生活中最有名的一件事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述庄子的传记中,实在的事迹其实只有这一件,而看得出来,司马迁的记述是错综《庄子》中的两处记载而成的: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这里,明确点出聘请庄子的楚国国王是楚威王,从年代上看,大抵相合。不过,即使对这一有多种文献记载的庄子事迹,也有人提出质疑:
楚聘庄周为相,愚按史无其事,而列御寇、子华子凡方外横议之士,多自夸时君聘我为相而逃之。其为寓言未可知。又时君尚攻战权术,未必有礼聘岩穴之事。虽孟子于梁、齐,亦闻其好士而往说之,非聘也。纵其聘之,何至预名为相而聘之?(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四)
如果作为严格的史实加以真实性的考究,庄子辞相的事或许确实有许多可以推敲、质疑的地方。不过,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作为寓言,它在事实上的真实性或许不必苛求,重要的是它真切地体现了庄子的精神取向,他是一个在污浊的世间坚持自己生活信念的人,他是能够超越当下的世俗攀求而守护自己本来生命的人。对此,“辞相”不是一个极好的呈现吗?在对这一意义的呈现中,“辞相”还不够真实吗?
最后,应该提出,庄子并非一个仅仅对现实持严厉态度的人,他有自己的生活世界,其中最大的乐趣就是与人们展开情智兼具的论辩,而他最好的辩友应该就是他曾严加讥讽的惠施:《逍遥游》《德充符》《秋水》篇的最后,都记载了庄子和惠子之间的辩说。虽然似乎庄子对惠施的观点很不以为然,批判的时候毫不留情,但庄子对惠施确实抱有深切的情谊: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
这里面透着真正的、深刻的同情和悲哀。
本文节选自《庄子讲义》第一章第二节,陈引驰著,中华书局202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