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作品里,我们看到一种民国气息,尤其是那些融合中西的作品,隐藏着一种早已逝去时代的特殊表情,回到历史的深处,去寻找生命的源头,或许,才能看到一个真正的陈钧德。”
陈钧德(1937-2019)是中国当代重要的油画家、美术教育家,“陈钧德艺术与文献特展”(9月10日至10月7日)正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举行。
展览梳理了陈钧德的艺术之路,他与颜文樑、刘海粟、林风眠的交往,以及逐渐确立自己超然物外的风格。展览开幕当天,在刘海粟美术馆馆长鲍薇华的主持下,原中国美术学院院长、中国油画学会会长许江、艺术评论界贾方舟、尚辉等,以及陈钧德的学生、家人,此次展览的策展人靳文艺、丁曦林、郦韩英等参加了学术座谈。以下为发言摘录。
陈钧德,《自画像》,50×40cm 布面油画,1963
研讨现场
许江(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
这不仅是陈钧德老师的回顾展,可以作为改革开放40年来油画变革史看,展示的不仅仅是一种个人风格的变化,更是一种艺术语言的深刻变迁。
我觉得陈老师的一生,有三个阶段的变化。第一个阶段,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迁。在之前,陈钧德已经师从刘海粟、颜文樑、林风眠等老先生。他的艺术带有上海传统都市写意的影响。但他的艺术中,我觉得还有像决澜社的倪贻德、庞薰琹等人的影响。
展览中,陈钧德作品《家乡的河》,可见其受林风眠的影响
我看到展厅中有一幕特别有趣,一边是塞尚画册,一边是他临摹的古画。塞尚画册是巴金买了去的,他实在喜欢,巴老割爱让给了他,后来他又捐给了巴金故居。这本塞尚画册,我估计陈钧德没少研究,而且是在改革开放之前没少研究。另一边他大约70年代初临摹的古画,这是我们这一代刚刚开始学油画的时候,他用油画、用相对后印象表现的方法,探索临摹和研究中国古画的可能性。
展览现场,展出的一本塞尚画册和巴金纪念馆捐赠赠书
所以当时稍有开放,印象派、后印象派的画册进入中国,给他带来很大的影响,他的色彩为之一亮,而且画法也不一样。期间代表作有我们熟知的《曾经有普希金肖像的街头》,还有《复兴公园雪霁》 。复兴公园是他和海老一起画的,我觉得是用后印象派的方法画中国风景画得最好的一张,从运笔到用色,浑然天成,是那个时代,中国人怀揣印象派理想的精品。
展览中,陈钧德和刘海粟在同一位置写生的复兴公园,右为陈钧德作品。
第二阶段是90年代中后期,他有两次出行,一次是到云南,在那个红土绿树茂密的地方,他找到了红绿对比的亮色,他的笔一下子松了。
陈钧德云南写生
另外一次出行是到巴黎,但摔了一跤不能出去写生,陈箴给他做了很多画框,他就在室内默写,默写对他的写生是巨大的突破,所以他写道:“不能满足于记录表象,不要只画可视的东西,而且要画不可视的内涵。”我觉得这个感悟是超越性的,这种可见与不可见,我们讲绘画,绘画的使命是什么?是使不可见成为可见。这让陈钧德把观看从景象再现当中跳出来,进入了一个比较自由的境地。
陈钧德巴黎写生
第三阶段是21世纪,“山林云水”系列,他个人风格强烈起来,油画尚黑,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他造型横布,山扑面而来,形成了立轴式的表现方法,一句中国的成语叫“云岚叠岫”,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山林云水”系列
陈钧德在上海油画“都市写意传统”基础上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陈钧德找到了色彩松快而强烈的对比,从可见和不可见的感悟中跳出了景象记录。
陈钧德,《山林云水图系列—夏梦清晓图》,116×146cm,布面油画,2008
看到他画云海,踏入了迷白的境地,让整个油画亮起来。看他病中画的香港远景,空门浮动,犹如惠风。让我想起苏东坡《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陈钧德的艺术有一种语言研究的精微。众人尚黑,他却迷白。我想他肯定研究过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上下一白”的诗意。
展览作品
陈钧德最后一批作品,让人拍案叫绝。我觉得他一定是悟到什么,感受到生命很短了,所以他用湿粉笔,抓住精微,所以表现快意、松实,让我惊叹,也为之惋惜。
陈钧德晚年画的上海风景
贾方舟(美术批评家):
过去我们说“陈钧德在当代上海画家中是承上启下的”这句话其实很空泛,但此次展览给我提供了非常充分的根据。
要寻找陈钧德的脉络,可以看到刘海粟、颜文樑、林风眠等在欧洲吸收着不同流派,不同的现代艺术因素完成了他们自己。还有一条暗线,是上海早期画家,比如陈抱一、关良等,他们在日本学习,受到野兽派的影响,在色彩上超越了自然主义,由客观描述自然转向主观抒发情感,这在陈钧德的作品中非常突出。因此,我们研究陈钧德,可以从研究海派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画家上找到源头。
关良给陈钧德的寄语。
第二,陈钧德是一个色彩大师,他在油画语言的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色彩。色彩是油画最重要的语言,陈钧德在油画的色彩语言上的推进,到了八十年代以后他色彩天赋真正显现出来。
展览作品
第三,对于现在“有‘高原’没有‘高峰’”的说法,我觉得如果没有“高峰”,“高原”是不是“高原”也值得怀疑?文化的创造者都是个体,文化的最高代表也是个体,没有出类拔萃的个体,“高峰”很难说。
陈钧德,《梦境》,200X300cm,布上油画,2011年
戴士和(中央美院教授,油画家):
我喜欢陈钧德先生的画,尤其是《梧桐树的林荫道》,这种林荫道在上海很多,他笔下的梧桐树朴实而单纯。他笔下梧桐树的树干几乎是柠檬黄的,但是你不觉得这是后印象派、野兽主义套路,这是他自己的视觉,与心理上是一致的。我们画画不是要夸大其词,而是要让颜色,让造型往心里去,让自己真实的感受能够流露到画面上。
展览现场,《梧桐树的林荫道》
刘淳(艺术史学者,美术批评家):
我认为陈钧德先生是被中国现代艺术史低估了的画家,目前的研究还只是处在零散的阶段。
此次展览是对陈钧德研究的补充和深入的持续,他的贡献,不仅是完成了数量可观的作品,也不是开创了一种画风,而是在20世纪60年代,拒绝了苏联绘画模式,勇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在六十年代,可能很多人不一定有这个胆量,甚至处于麻木的状态,大胆地主张现代主义,尤其是早期印象派的,据我所知,可能就有两个人,一个是1937年2月出生的陈钧德,一个是1937年4月出生的袁运生,他们是同龄人。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永远保持自己的感觉,不被艺术制度操控。
1980年“刘海粟、关良、颜文樑、陈钧德作品展”文献资料
正如先生自己所说:“我画画的双手带着生命之火而来的,只要生命之火还在,我就要继续画下去。”从这句话看,他所理解的绘画,不是简单的手艺和规范,而是与生命有关的活动,他将艺术与生命联系在一起,将艺术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任何苦难与快乐,都会使生命变得强大而饱满。
陈钧德,《日映岚光轻锁翠》,120×120cm,布面油画,2008
陈钧德始终在中国大陆生活,可能很少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在他的作品里,我看到一种民国气息,尤其是那些融合中西的作品,隐藏着一种早已逝去时代的特殊表情,所以我们理解和认识陈钧德,不要总是“意象”之类的简单概念出发,应该回到历史的深处,去寻找生命的源头,才能看到一个真正的陈钧德。
陈钧德最后一件作品
张祖英(油画家、中国油画学会副会长):
我和陈钧德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同学,我一年级时,他是毕业班,我们到学校看的第一个展览就是毕业班到苏州的写生展。我和他也都在刘海粟先生那学习过,所以我们的来往非常密切。
刘海粟与陈钧德夫妇在复兴公园
我想讲几点,第一,陈钧德在创作上,非常勤奋,勤于思考,每年的大量时间,都在写生;另一方面,陈钧德心地善良、处事低调,顺其自然,顺势而为。这种心态,使得他待人于世无争,但是他对艺术充满着火一样的热情。
第二,他的创作大部分来源于写生,但是生活里的写生,他不是照搬自然、照抄生活,他非常善于把自然界的对象和艺术表达做到完美的切换和结合,奥妙无穷。所以看他的作品,能感觉到他画面上的色彩和形体转变的魅力,他的画看得出文化。
陈钧德巴黎写生。
毛时安(文艺评论家):
对于陈钧德是否属于“海派”的问题,我觉得艺术家是所有艺术关系的总和,陈钧德确实是上海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上海文化中始终保留着主流文化之外的一块飞地,正是这块飞地,使上海艺术产生了一些独特的、令人注目的艺术家。如果追溯的话,大多延续林风眠、周碧初、吴大羽一脉,也正是上海文化给他们的艺术以传播空间。
陈钧德在1960年代向林风眠学习,图为林风眠作品。
陈钧德醉心于艺术的本体,特别是色彩。他在绘画当中充分享受到了色彩涂抹带来的生命语言。他不是强调功利的画家。所以在沉重的艺术背景下,他特别轻松,也没有取悦市场,而是一个人在艺术小路慢慢行走。
展览中,陈钧德不同时期的自画像
画家和时代的关系,不是公式化的。可以贴近时代,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但远离时代,也可以成为伟大的画家。他走了一条和时代保持距离的道路。所以艺术没有死路,关键是艺术家自己的天赋和艺术的关系怎么处理。
陈钧德,《帝王之陵》,120×160cm,布面油画,1986
陈钧德是一个让人有愉悦感的画家。不拘泥于物象,他有很多色彩是超越图象、物象的勾勒。他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个案,就是在上海产生,离开上海这块土地,可能就不会有了。
展览现场,呈现了陈钧德从写实到写意额变化。
李超(艺术史学者,上海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
真正跟陈钧德先生交流是写“上海油画史”,当时我学识很浅,但是陈先生很包容我,因为觉得这个小青年还是喜欢做点学问,还是要鼓励他。
从油画史的角度,对于陈钧德一代,做怎样的整体学术的梳理和价值判断和评价,做美术史研究应该有的学术担当。
展览现场,关于1980年“刘海粟、关良、颜文樑、陈钧德作品展”的讲述
第一,关于陈钧德背后的文化形态问题。他出现在上海,如果我们完全是从“海派”或者“非海派”去谈,实际上各有各的说法,我有几个研究的体会供各位参考。
像刘海粟和林风眠,在美术史上没有交流过;林风眠和徐悲鸿,他们交往也没有材料。但他们的后一辈,陈钧德、丁立人等1930年代出生的这批画家,他们都请教过老先生,可以看到,其实老先生并不是没有交往,他们“貌离神合”,一些交流从学生中体现出来。
延伸到上海美术在二十世纪一度处于话语权的中心,1930年代有一个高峰期。抗战爆发后虽然人才“流失”了,但潜流还在,上海先锋实验的形态,没有消失。哪怕在1952年到1959年,上海美专离开了上海后,上海美术教育却没有断层,它有另外一种形态,比如说民间画室等,张充仁、颜文樑、刘海粟等在这种形态里面培养了很多人,陈钧德先生是其中之一。
我认为现代主义的潜流形态,可以从抗战追溯到五十年代,甚至到1970年代的上戏、工艺美校,这个形态的影响力和覆盖面是很大的。
展览现场,闵希文与陈钧德的通信。
第二,中国油画史的研究中背后也是研究中国油画的逻辑问题。一般来讲,油画分“写实”和“现代主义”,但中间地带的逻辑很模糊。陈钧德给了一个启发,实际上是以“后印象主义”为主线,这条路实际上在中国的一百年当中,还没有很好地整理,其中艺术家群体很多是被遮蔽的。这是我们需要重点研究的。
陈钧德,《小息》,116X90cm,布面油画,2015
第三,我看到塞尚的画册,我觉得这次展览抓到了艺术史的见证之物,就是塞尚。上海画家很迷塞尚的,我们现在收集到了一本抗战胜利以后,朱屺瞻送给程十发的塞尚画册,还有建筑师林乐义的塞尚画册,上海画家的塞尚画册也很有讲头。
巴金故居藏《塞尚画册》
潘耀昌(艺术评论家,上海美术学院教授):
展览不仅体现了陈钧德的作品,也看到了新中国成立后上海绘画的发展轨迹,包括有影响他的和被他影响的。这个是正统的美术史中,还没有关注到这样的地方。
上海解放之初,没有正规的美术院校,刘海粟先生上海美专迁出去了。相对学院的力量削弱了,其他的力量就渐强了。1950年代末,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中国画院、美协等相对的力量就变强了,也因为不受学院的拘束,相对显得比较自由。
上戏的舞美系,是解放前延续下来的,是新中国成立后上海最老的、与绘画有关的院系。当时戏剧学院的一些学生,回忆起他们的老师,包括陈钧德先生,在全国批判印象派的形式主义的时候,反而说,舞美要关注色彩,印象派色彩最好。在学院中形成以素描、透视,跟色彩、形体紧密结合的做法。可见在相对独立的院系的教学成果也不容小觑。
陈钧德在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的人物写生。
李晓峰(艺术评论家,上海美术学院教授):
陈钧德先生的这张脸,白净、斯文,典型上海人的脸,但他对工作和艺术创作却是严谨,我觉得这是解读陈钧德先生的油画不应该忽略的维度。
我想补充一点,陈钧德先生的油画,色彩一出手“洋气”。这种洋气背后隐含的是一种城市文明、城市精神和城市品德。在颜色中,不仅是和煦、温暖,人情味、人性化,甚至看到谦谦君子,彬彬有礼,和蔼的感觉和民主的气息,我想用人格品质去理解他的作品和色彩。
陈钧德,《自画像》,55×55cm,纸板油画,1980年代
他是一股愤世嫉俗的清流,所以才有了那幅1979年“十二人展”轰动的名作《有过普希金肖像的街》。我认为他敢于在当时主流的美术环境下,不作主题创作,他就画风景,这种风景既代表着陈钧德的艺术理想,又呈现了这座城市的品质和美学趣味。我想陈钧德先生内心也许就是热爱自然、热爱城市,所谓大隐隐于市,所以他既是绅士也是隐士。
陈钧德,《有过普希金铜像的街》,50×70cm,布面油画,1977年
俞晓夫(上海美协顾问,油画家):
我想如果没有特殊的时代,而是一直延续留洋画家的绘画风格,那么陈钧德老师的风格在当下会司空见惯的,但是我们没有这个机会。这并不是否定学习苏联绘画,而是艺术的多元选择。
至于陈钧德的画法,我认为学不会,画家各有气质,但他艺术的专注精神,他对色彩的理解,我们是要好好学习。
陈钧德,《梦中的诗》,150×110cm,布面油画,1986年
李向阳(上海美协顾问,油画家):
虽然我没有更多的机会跟陈钧德先生有交集,但是我自认为跟他有点沟通,我们都当过兵,都在部队搞过舞台美术,都注重风景、考虑色彩。
虽说有过共同的想法和追求,但是每次看到陈钧德作品,我感到最难的是对比强、反差大,颜色像是从吸管直接挤出来的,最后画面这么漂亮、统一、和谐,他是通过怎样的技法和手段,让整个画面稳定的?这是陈钧德高明的地方,我不行。
看到闵希文先生有一封信,我释怀了。他讲,“学绘画是要天赋的,后天是学不成的。”我突然间心里平静了很多,他是一个天才。而且他有机会能够在刘海粟先生,在林风眠先生边上画画,我生不逢时,没这个机会。
另外,我想说展览名,不一定要叫做“海派油画大师”,海派小了,油画也小了,大师在当下更小了,陈钧德就是陈钧德。
陈钧德,《双人体》,布上油画,150×150cm,2008
周长江(上海美协顾问,油画家):
我曾在上海戏剧学院学习和任教,对我们这代学生来说,当时老师有很多,但对我来说印象最深是李山和陈钧德。年轻时更喜欢李山,但后来,我和陈老师接触多了,他的艺术感想我知道很多。
他的色彩,是他研究过程的结果。这在中国特别重要,尽管引进西方油画百余年,但是对色彩的重视还比较欠缺。陈老师从写实绘画中逐步走出来一个完全不从于内在心象的色彩,这个色彩是我们中国人,中国文化引出来的色彩,大胆而光明,充满阳光感。
他的颜色体系是暖色调的最高位,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表达心中的阳光。确实,色彩是最能够表达观感,色彩是最能够表现人的性格。
陈钧德,《柠檬鲜花图》,布上油画,120×120cm,2007
曲丰国(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画家):
我进上戏后,陈老师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时,我们只有十几岁,陈老师说“明年我就50岁了”,当时第一反应是这么老,没想到我们现在都年过半百了。
我想他所有的源泉都和自然有关。他一有时间,一定是跑到大自然中。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说:“你们的老师有两个,不是我,第一是自然,第二是艺术史里的大师”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想他的整个色彩,包括对世界的感受,就是在自然里获得的。
展览现场
他说的“艺术史的大师”是什么呢?我想就是艺术自身不断地运动带给他的刺激,也是他从他身边的,刘海粟、颜文樑先生等艺术大家处获得的。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局限在中国的、或是上海的艺术家。他把整个艺术史摊开,全部容纳和接收。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仔细看,塞尚画里的透视是反的、它是对抗。实际上塞尚画画的时候是站起来的。”我们后来理解,原来陈老师大量画的比例关系,包括透视也是反的。其实他的所有言行,包括后来对学生不断的培养和教育,一直在践行自己的艺术创造方式。
陈钧德,《山野交响》,150×110cm,布面油画,1985
另外,我想陈老师到生命最后的精彩华章,房间里洋溢的根本不是画,那就是一团一团的“火”。陈老师一直在说“艺术燃烧”,他从来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所谓的艺术家。他把自己的命运对应到这个世界。最终他发现“自然”就是我。
陈钧德最后的作品《勿忘我》画布背面
姜建忠(上海美术学院教授,油画家):
八十年代,我在军艺上学,那时候有同学说,画家都集中在北京,上海画家现在都不太知道。当时我就把陈老师的上海街景和《复兴公园》的印刷品给他们看,当时有一些同学很震惊,有一部分不理解,因为那时还是苏派,对于印象派之后的绘画,好多人不太理解。
陈钧德,《复兴公园雪霁》,布上油画,90×120cm,1977
我想说陈老师当时这条路时,是主题性创作盛行的时候,按陈老师的能力,他也可以转换画主题创作,但他没有,他很坚定,民国老先生,像刘海粟、林风眠,他们没走完的路,他就认死理往里走。他是一个谦和人,但他内心是非常强大的,因为内心不强大,他是抵抗不了周围压力的。
陈钧德,《山林云水图》 120×160cm 布面油画,2002
某种程度讲,他当时一个人在战斗,没有参照。一直到九十年代,他的画越走越成熟。他的画,线、面、色彩,带着一种随意性,他的心境也把东西方文化都结合得很自然。
一座城市的文化需要能力非常强的艺术家支撑。看上去是一个大的文化现象,其实是由个人来独立完成的,如果把那几个人抽离了,这座城市的文化也就削弱了。
陈钧德,《上海的早晨》,50×40cm,布面油画,1978年
黄阿忠(上海美术学院教授、画家):
2017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上,陈钧德最后讲了一句话,很感人,他那时候已经生病了。他说“我要用我最后的力气,还要继续下去。”一下子把情感带进了我们的心。
我们是他的学生,我曾经跟他一起去写生,他跟我讲过,写生是写生命,写自己的生命。他把自己的精神都倾注在他的画里面。
1979年1月,“十二人画展”中《有过普希金铜像的街》感动了很多人。但对学生,他说“你们不要跟我一样。”我感觉陈老师是一个心里很干净的人。因为干净,所以说才会有最后很纯的颜色,这种颜色是打动人的,而且是一般人不可能把那么鲜艳的颜色组合在一起,但在陈老师手上,就达到了某种和谐的意味。
陈钧德最后未完成的作品
查国钧(旅美艺术家):
陈老师临终前一段时间,我们是一起度过的。他临终之前一天上午,我知道他不行了,我就赶到医院,他看到我就流泪了,我当时也很害怕,不晓得讲什么。结果他讲了一句话:“我走倒不怕,就是不能画画了。” 我2006年回国,我们一起带了四届研究生,变成了非常亲密的朋友,他是我的学长也是同事。他的个性像非常鲜明,但也曾打架,打架是为了学生,为了他带的唯一的研究生跟院长打起来,那次他发火了。
他比我长几岁,我们一起去写生,走了半天,他却选了个地方顶着大太阳画,而且一张两张接着画,我站了半天。他说“你还没动工啊?”最后我钻到一个大树底下,看着他,大热的天,他就戴个帽子站在日头下,我很感动。如今他走了我感触很多,只简单讲这些。
陈钧德,《威尼斯》,73×60cm,布面油画,1999
陈钧德去故宫参观,为此刘海粟写信给徐邦达(左);刘海粟为陈钧德油画集题字。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
记得四年前陈钧德先生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专程看了,很感慨,也与陈老师短暂交流,当时曾想和他做一个对话。这次上海展览的作品比北京的多了不少,因为是文献,可读处也非常之丰富。
确实,陈钧德先生的作品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色彩,尤其是那些融合中西的作品,既有中国文人写意的趣味,又有印象派的的气息与质感,从中可以看到一种清晰的文脉。他画阳光下的老上海街道,很亮,隐隐的透明感,有一种属于江南的甜媚的美,他身上有着清晰的南方书生气。当然,相比他取法的前辈刘海粟等老先生,似乎少了一些生命中的宏阔与深刻,多了一点淡与甜,这可能与各自的人生经历与体悟有关。其实他早年学习刘海老,是有深刻处的,当然,彼时只是模仿阶段。不管怎么说,在中国同辈画家中,尤其是对比那些画主题画的画家,他的拒绝与自甘边缘,低调而卓然而立,沉向艺术的本体,这个态度是非常难得与可贵的,对当下的艺术家也是值得真正反思的:作为艺术家,想要的到底是艺术,还是别的什么?
张维萍(宁波美术馆馆长):
陈钧德是宁波镇海籍的艺术家,但一直没有机会了解更多。今天各位对他的描述和评述帮我勾勒出陈钧德的鲜活形象。这个展览对艺术史的研究提供了又一角度。
展览现场
刘蟾(刘海粟之女):
陈钧德先生和我们很小就在一起,那时陈钧德来我家里谈画,我觉得他的思想永远是汹涌的,止不住的,他的胸襟就像大海一样,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很深。
我父亲常说,“蚕吃的是桑叶,吐的是丝,自己又破茧而出,那是一种升华。”我觉得陈钧德就这么走完了他的一生,他给自己总结了最后一条经验,是肺腑之言,“生命为艺术而燃烧,一直到烧完为止。”
我非常感谢陈钧德的背后,他的妻子罗兆莲女士,她的付出是非常大的。我们从小在一起,我知道她打理好一切,所以我们也要感谢罗兆莲女士,我的发言也是表达对她的敬意。
陈钧德
注:本文由速记整理,“海派油画大师陈钧德艺术与文献特展”展出至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