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头就讲一下吧,就是我的名字。因为这次活动的主办方在开始这场活动之前在网上发了一个文稿,就我的名字该怎么读音有一段话。今天我就作一个说明,我叫曹景(jǐnɡ)行(xínɡ),不叫曹景(yǐnɡ)行(hánɡ)。为什么叫曹景行呢,没有什么道理,老爸就叫我这个名字。当然行字可以有不同的说法,也可以拿出不同的证据来。
还有一个就是景字也可以读(yǐnɡ),但是我相信我老爸,他毕竟是教国学的,20多岁就在上海的大学教国学。他的老师是章太炎,章太炎应该算国学的大师了,我相信我老爸。在父亲节到来的时候,我很难得的恭维一下我的父亲。
说道父亲,刚才大家已经看到我讲的一句话,实际上我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实在是很少很少。我很羡慕梁先生,他的父亲91岁了,有这么长的时间和父亲在一起,甚至还有三十年以上是跟他的祖父在一起。我都没有。
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说过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一个模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也许这也是我家庭的不幸。刚才照片里面看到我们所谓的全家福五个人,那时1956、1957年,很难得的时候,也就是我跟我父亲,在我三岁以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是一起的,那段时间里面留下的。
但是按照今天的说法,我是留守儿童。父亲因为需要到外面打工,去工作。最艰难的时候,当然我们知道是我们国家在上个世纪很不幸的那段时间里,照片上的五个人实际上在五个地方。我、我哥哥、我姐姐分散在三个地方,我妈妈一个人在上海,我父亲在香港。我们还瞒着我父亲,不告诉他我们的情况,我们怕他知道我们家的一些情况,给抄家之类的,怕会受影响。所以跟他说,一切都好。他也以为我们,一切都好。但实际上,我们都在不同的地方,我那时候已经下乡了。
所以到最后,我见到我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去奔丧。那个时候能够去奔丧还是谢谢周恩来总理给予照顾,不然的话可能这个机会都没有。所以我父亲这一辈子,他没见过我的妻子,没见过他孙女,我也从来能够有机会问他一下,这个字怎么写。我甚至机会在父亲节什么节,给他一个问候。这就是我们的不幸。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父亲到底起什么样的作用?我今天能够在这儿和大家交流,我能够成为今天的我,父亲究竟起什么作用?在父亲节的时候,我也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因为这个话题我才去好好想了一下,到底在我一生当中,甚至到我今天,父亲给了我什么?
父亲首先在我自己的家,也许和很多的家庭都一样,父亲可以说是一根主梁。他和我妈妈,他选择的、他的终身伴侣,一起撑起了这个家。我们从小长大,他给你土、给你水,挡住雨、挡住风,即使在很动荡的时代下,我现在回过头去想,在香港这样一个抉择,很不容易的抉择,他也承受了很沉重负担的抉择。但是毕竟给我们挡住了最后的风雨,没有弄到最后的就像我们说很多更不幸的家庭。
而且在我们整个成长的过程中,他撑着这个家,首先他要打工。为什么去香港,有很多说法,人家猜测很多,但是他直接的,我在看他的信里面,包括文章里面,写的很清楚,就是为了这个家。一家上有孩子,上有老下有小,要过日子。所以他要去香港,需要一份工作,这个工作就是写字。
李敖先生看到我就说,就是你老爸我比不过。因为他发表东西是4000万字,李敖到现在还没写到4000万字。但我父亲在他的文章里面写到,这种写稿的日子叫手停口停,一天不写东西,就没吃的了。为了整个家庭的生活,必须写。所以他到了香港,包括他之前,他一共发表了4000万字。我不知道《红楼梦》是一百万字还是多少万字,反正可以想象一下。现在的出版的书一百种吧,好多还没出版。但是这样辛苦地写,除了他有许多自己的看法要发表,我想他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就是为了养活我们。
他1972年去世前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澳门。他最后病危的前夕,在医院里面的病床上,他已经人都坐不起来,他拿一块板,手那么举着在写稿子,人已经瘦得不像样子还在写着,因为报纸上的专栏还在等他的文字。
这张照片我看了一直是非常心疼,也非常亏欠。因为可以说在他去世前,我一点点东西都没给过他。那个时候我27岁,我下乡,我也没办法给他。即使我在农村的买到的很好的茶叶,我也没办法带给他,我甚至连一句问候的话,包括他生病病重的时候,我连一句问候的话都不可能。因为那时候没有电话,尤其是打香港,一封信要十来天。
所以等我们接到电报,说他病危的时候,赶过去,三天三夜。从广州这儿出去的,顶着昨天那么大的雨,到了澳门拱北关口,朋友来接我们的时候说,他已经去世了。那天的雨和昨天的一样的大。
对我来说,父亲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意味着,我想首先一个就是对家庭的责任。作为父亲,我的父亲尽到了对家庭的责任。尽管这么遥远。现在看来1000多公里,2小时飞机。那个时候不仅是地理上、交通工具上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两个不能随便过去的地方。他过来也不容易,我们过去更不容易。但是在那样的隔离下,到底父亲对我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很想去想象。他那时候一个人在香港的时候,想到我们会怎样。
但是我现在想到我们小时候,常常从他的信里面,有时候他会寄给我们报纸,香港的《大公报》等,里面夹一个两个气球。有的时候会夹一块手绢给我姐姐。甚至有时候会收到海关的一张纸,说你们寄来的东西里面有走私夹带。那时就是这样,如果你夹一条手绢,他认为是走私,就不让进来。
经常想着我们。我九岁那年去北京,是他离开上海去香港之后六年第一次到北京。我当时完全不知道他干嘛去了,现在当然知道,是为了两岸的事情去。我是跟着妈妈从上海去了北京。到北京的时候天很热,然后我们到了饭店,那我爸爸他来帮我洗澡。洗澡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这句话我今天还记得非常清楚。他突然停下来对妈妈说,他叫我小名叫“闲闲”,他说“闲闲怎么这么瘦。”
后来几天我都感觉他在补偿我,我要什么他都顺从。他看到我对饭店下面卖邮票的地方,对邮票很感兴趣,当时小孩都集邮。他说你要的你全买下,当时我记得是五块钱,那是很大的一笔数,我把当时新的邮票都买了一套。
那时我的满足感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居然可以这样,我不是五分钱、一毛钱去买邮票,而是可以这么样。所以对于在香港的父亲,我的感受现在很难去体会。
但是到我哥哥曹景仲,他在1970年去世的时候,25岁去世,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分配到了河北的最北边,因为战备的需要,去农机厂改建军工。结果出事,因公殉职。那年那个消息,我妈妈不敢告诉他,就通过香港大公报社长费彝民、费公转告他。
后来我父亲在文章中用了四个字——断指之痛。从这句话里面,我想可以感受到他对子女的关心。他关心不关心我的成长?应该说,内地的情况、大陆的情况他已经离开很久。主要是我妈妈关心我的成长,当然我的学习情况我妈妈会告诉我的父亲。但是有一次我已经下乡了,我已经种地了。
你想我们的父母对下乡的一般来说的反应是怎么样,大家可能都还有点知道、有点记忆。如果你们的父亲是知青的话你们可以了解一下。但是我父亲给我一封信,他给我写的信不太多,他这里面说了这样一句话,“闲儿,归农正是我们的心愿。不过新农业得学习的很多,改良种子、化学肥料、改良土壤都是要事。这就得跨过老农,一步步来”。这就是我父亲对我的期望,刚才大家说是不是我父亲希望我“子承父业”,也做学术也做什么,这真没有。
在那个时候我下乡,父亲认为这也是很好的事情。而且他说过,我们家本来就是农民,我祖父、我曾祖父都是农民,所以从农民到教育家,到我父亲,到我现在,他认为我们去做农民也可以,但要做新的农民。
所以在我父亲和我的关系当中,我会觉得有许多方面我会感到做人。
首先一个,他不在,但他留给我们一个读书的环境。家里头全是书,而且我们家里人全部都在看书。从我妈妈、我姐姐、我哥哥、我们平时都在看书,所以我从小看书。我过生日的时候,我记得九岁过生日,他在在北京给我买了《水浒后传》。因为我小学一年级就把《水浒》干掉,然后小学二年级给我看的是《水浒后传》,接着是《说岳全传》。
在这种环境当中,读书成为了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内容,我可以不吃饭,但是我不可以不看书。直到后来我做新闻做评论,我得感谢我从小可以翻书开始就可以看书。所以是一个读书的家。
再有一个,就是你看事情看得比较大。因为家庭里面你是一个格局比较大的。因为父亲的存在,他会让我关注的事情比较多。从小看着大人做大事、谈大事,许多事情就看得比较复杂。比如说,他那时候回北京,当然我也会问妈妈干嘛要回北京,简单的隐隐约约之间了解到两岸之间是可以沟通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改变的想法——世界上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非白即黑,原来还是可以有白和黑之间的交互、影响。
毛泽东主席当时见我父亲的时候,叫我父亲“不妨更自由主义一点。”自由主义当然不是很好,当时有这样想法对于我来说,我就可以想得复杂得多,所以我从小的时候想的事情可以更复杂一点,更多一点。这对于我的成长,包括后来我走上工作,都有特别的、直接的关系。
就是在这个家里面,他不在身边,但是他让我感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事情。我要关心世界上大一点的事情,不是只是纠缠在小事身上,看的远一点,看得长一点,而且看得复杂一点,不是那么简单。
所以对于他来说,他也许不知道这些东西影响了我。但实际上我自己这么一点点,在这样的气氛环境当中长大。
他的一生,最后是、应该说是他自己有一个使命感。所以他自己把自己比作为,波兰有一个作家叫亨利克·显克微支,他的一个短篇叫《灯台守》,就是看灯塔的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他把他自己比作这样。无法就是为了他的使命在做这样的事情。
但他不只说他的最后,可以说他的一生,关心的就是我们整个国家,关心的是我们的民族。他为什么叫扔掉大学的教职,要去当战地记者,就是为了去抗日。所以前年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那时候,我们在各地拍片子,拍了一个系列。有一次和孙元良的儿子,大家可能知道台湾很有名的演员叫秦汉,谈到当年抗战爆发,上海抗战的时候,在四行仓库里面,他的父亲是88师的师长,我父亲作为战地记者,一起在司令部里面生活了四十多天。
我跟秦汉说,当时如果日本人的一个炮弹或炸弹正好扔在他们两人身上,这个时候就没有你也没有我。但他们那个时候就是真的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什么都不顾。而这样,一直到他最后成为灯塔手,我想这样的一个精神,他的为人一直对我来说,是终身的影响。
你到底为什么活着?你到底为什么来过你的一生?
他自己曾经有一首诗,他这首诗抄写得蛮多,也是写给我姐姐,实际上也是给我们孩子。“海水悠悠难化酒,书生有笔曰如刀。战地碧血成虹影,生命由来付笑嘲”他本来是个虚无主义者,他自比喻为浮萍,他自己的符号叫乌鸦。但是在重大的,像日本人打过来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走上了战场,实实在在地去做他的事情。
那么作为父亲对我们的影响还有就是,怎么做人。
我跟他,我跟父亲因为没有一起生活,他交的朋友我都不太知道,尤其在香港的。他去香港之前我三岁,所以到底他的为人、他的许多事情,我都是通过他的朋友来跟我说的。
我刚刚进入复旦大学,我的一个同班同学,跟我同样年龄的,也是老三届。突然有以天跟我说,他的爸爸要向我问候。我说:“你爸爸?”他说对。他说,他的爸爸当年在抗战的时候,从上海经过江西要去内地,去后方。经过江西,在赣南的时候,我父亲在赣南,他们已经是逃难,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父亲不仅接待了他,还让他们住下来、留下来,好像还有工作。
他的父亲就要他的孩子来向我和我妈妈道谢。这样的事情我其实后来越听越多,包括我在香港。帮过的人实在是很多,能够帮,甚至自己吃亏、有的时候甚至还造成了误解,但是对他来说需要帮人家就要帮人家。他这样,我妈妈也是这样。这样也是对我和我姐姐,我们的孩子。现在只剩两个孩子,我和我姐姐了,我哥哥已经去世了。实际上这一点,从我们家里来说,就是这样。
再有一个就是朋友托付的事情,一定要把它做好。 (文/ 曹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