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多年前的《平如美棠》让读者看到了饶平如和毛美棠的爱情故事,感动于他们的相知相守。2020年4月4日,饶平如在上海去世。近日,他的遗作《平生记》出版。这本书可以说是饶平如的自传,记录了他的一生。本文为其中一篇。
饶平如手绘的安徽劳教图
时隔几十年,想起(花凉亭)这座大坝我仍感到自豪。我虽然不是建筑工程师,但曾经推车把我生平推的第一车泥土倒在这两根白色经始线之内的地面上;又曾在这个大坝筑到八十公尺高度时,在上面夯实过它的最高层;更巧的是,当大坝最终合龙时,我曾经只身一人(因我是写稿员)俯视着这一幕水势奔腾、翻涌而上的盛大景象。
此次与我自上海一同来到此间的人数据称是三千人,又听说中途跑掉了一个,故实际总人数为两千九百九十九。我们这批人编制属于七支队八大队,其中分为十个中队,我们的任务就是来建筑花凉亭水库。由于我们所干的活只是挖土、推土上坝然后夯实……所以简单的称呼就是“土方队”。
……夯是一种古老的砸实地基的工具,有木夯、石夯和铁夯之分。我们使用的是石夯。这是一种呈圆筒形或方柱形的石头,重量估计总有三四百斤,其底甚平,四周用两根坚硬之木棍交叉扎成“井”字状并将石头嵌在中间。使用时,四人各立一方,由其中一人唱“夯歌”,俗称“打号子”,这是为了统一发力而必须做的,正如一个乐队需要一位指挥家用指挥棒来指挥全体,否则,动作不一致,石夯必然会东歪西倒,而且打夯者也会由于发力参差不齐而感到双手被震得发麻。夯歌的内容可谓五花八门,各显神通。有讲故事的,有唱小调的,还有唱菜谱的,这种最受欢迎……
再说,打号子良非易事,必须富有经验,因这门技艺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一般要由“二进宫”者才能胜任。“二进宫”本是京剧里面一出戏的名称,在这里乃是黑话,指的是那些经过“改造”,出去(释放)之后又进来(收容)了的人。我曾参加过打夯,有位“二进宫”的潘君,年龄不大,二十五六岁光景。像一般歌唱团一样,他领唱号子,十分了得。
流程是这样,他先领唱一句“拎也么拎起来——呀!”用的是上海方言,此时大家便立即同时发力,把石夯提高,口中随即接唱:“哎——哟!”这个“哟”声短促有力,好像交响乐队里的击鼓手在大鼓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也就显示了节拍感。喊毕立即松手,使石夯自然落下,平稳地砸向地面。以后他每唱一句,其他三人则都“哎——哟!”一声,这首“交响乐曲”就这样不断地、流畅地进行下去,石夯也就这样不断地起落,砸向地面并缓慢地移动着。直到他认为该休息片刻之时,口中喊出“停”,大家方才松开双手,让石夯落地,并停止动作,擦擦汗,扭扭腰,作出休憩状,舒松一下神经,短暂的恢复体力。四五分钟后,再从头开始。
潘君的夯歌花样很多,我认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唱的菜谱。他能从冷盘唱到热炒,从点心唱到一品锅鲜汤,什么炒腰花啊,红烧肉啊,白斩鸡啊,蹄髈汤啊,样样都有,总有一百多样菜。而且他唱得极为顺口,字数对称,时能押韵。试请各位设身处地想一下,正当烈日当空、身体疲乏,再加上饥肠辘辘之际,大家耳朵里忽然听到了这么多名菜美食,谁能不胃口大开、馋涎欲滴、精神为之一振呢?这真正是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虽不得肉,亦且快意呀。直到现在,有时我偶从马路边的工地经过,也听到钢铁夯在机器的驱动下,上下起落砸实地面时所发出的单调刺耳的撞击声。虽然人力轻松了,但我总觉得古人在劳动时所创造出来的夯歌,非常纯朴悦耳,就此失传,甚为可惜,每次念及,不无怅然若失之感。
《平生记》,饶平如/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