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美日宣战,二战进一步升级。美国政府战时举措之一,是将美国境内所有的日裔居民遣送去荒漠地带的临时集中营,直到战争结束才遣返。这对那些无辜的平民来说,当然是一种带来麻烦、痛苦和屈辱的不幸遭遇。战后里根政府为罗斯福政府针对日裔的不公正待遇发表过公开道歉。
这段历史正是美国文学史上的传奇经典《雪落香杉树》的背景。《雪落香杉树》的传奇之处在于:它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花费十年业余时间写成,一出版便奇迹般地风行,畅销数百万册;出版次年,也就是1995年,获福克纳奖,并获得美国书商协会年度最佳小说奖、巴诺书店新人奖,此后又获奖无数。最终,因其广泛影响力和文学价值又被许多高校和中学选为文学课堂读本,并被列入一些高校的文学课程考试大纲。2004年,耶鲁学者、当今文学批评界的泰斗哈罗德·布鲁姆将其收入自己编写的文学经典导读文丛。这个文丛的选目仅仅包括《哈姆雷特》、《1984》等十来本传世经典。1999年,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由好莱坞明星伊桑·霍克和工藤夕贵主演,获得学院奖提名。2007年又被改编成舞台剧在西雅图首演。迄今此书已被译成三十余种文字。
《雪落香杉树》的中译本最近由全本书店首次推出
一个此前毫无名气的作者的作品,在短时间内极其畅销并成为无可置疑的文学经典,可以说是当代美国文学史和出版史上罕见的现象。但神作也非凭空而来。作者戴维·伽特森1956年出生于西雅图。他的父亲是当地一位非常有名且受人尊敬的刑事辩护律师(也就是小说中那位年迈而睿智的辩护律师的原型)。他从小就被带到法庭旁听审案过程。小说中逻辑严密,丝丝入扣的悬疑与庭审情节也算是幼功难忘的结果。书中随处可见的美国北太平洋沿岸美到令人屏息的自然景观描写,于他而言也是成长记忆的一部分。
戴维·伽特森
1974年,戴维·伽特森进入华盛顿大学学习,接触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国大作家和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的作品,他们构成了他的主要师承。参加过一些写作班之后,他立志要从事写作,开始写短篇并向一些杂志投稿。结婚后,他和妻子搬到西雅图普吉湾的班布里奇岛生活(小说中圣佩佐岛的原型),并在一所高中任教,每天晨起写作,积十年之力终于一朝功成。
小说《雪落香杉树》虚构了西雅图附近一座香杉积翠、草莓遍地的海岛,它由海水封闭成一个相对隔绝的小世界。日裔少女初枝的生活中先后到来两个男人:邻居男孩伊什梅尔是她的初恋,他们气息相通;暗恋她并最终成为她丈夫的日本同学宫本天道,他们血脉相连。珍珠港事件爆发,日美矛盾空前激化,日裔居民被遣送去西部荒漠中的集中营。战争粗暴地打断了爱情,交错了命运……多年以后,在一桩疑似谋杀案的庭审现场,无法求取公平的爱情故事里的三位主人公再次会聚在命运的交叉点。一座海岛的灵魂和一位日本疑犯一起面对着法庭的审讯:善与恶、爱与宽恕、公正与偏见、仁慈与冷漠的主题交织奏响在每一颗莫测人心的键与弦上,组成一部恢弘精妙,洞彻灵魂的人性交响曲。
根据哈罗德·布鲁姆的说法,《雪落香杉树》有点像是卡佛的文体和哈珀·李的故事范式的混合物。的确,和《杀死一只知更鸟》一样,《雪落香杉树》也涉及到为少数族裔的平等权利发声辩护的主题,也同样是通过庭审情节剧来演绎,只是北太平洋海岛替代了美国南方,日裔替代了非裔。但相比之下,《雪落香杉树》涉及的主题更加宽泛、篇幅结构上也更为恢弘。
小说的叙事结构,正如书名所唤起的意象:以一桩悬疑谋杀案的三天庭审过程为顺时叙事主干,庭审过程中证人、被告、公诉人、辩护律师,以及旁听的记者伊什梅尔依次出场,展开回忆或讲述,构成了层层叠叠的叙述枝蔓,堆积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往事之雪。同时,自然界的雪也无休止地下过了三天三夜。大雪无痕般的叙事堆积出世界的形状,带我们回溯历史,战争和一桩桩错综幽深的私人恩怨,情事纠葛。最后,第一主人公伊什梅尔做出了宽恕他人,维护人间公正的选择,结束了庭审过程。宫本洗脱罪名,和初枝回到家中。伊什梅尔也终于下决心告别往事,封存记忆,成长为一个如父亲般仁爱而受人尊敬的人,一如飞雪中矗立的香杉树。
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
整部小说中最重要的主题当然关乎公正与宽恕。小说从很多角度探讨了公平的问题,对于从亲情、爱情到民族情感等大大小小人间关系中善恶、道德之辨的微妙与复杂,偏见与悖论进行了辨析,有力地确认了关于公正和善良的常识。
比如,日本侵略美国,美国政府下令驱逐日裔去荒漠,后来又为此道歉,这是时代的进步纠正了历史的不公。但偏见循环,冤冤相报,宽恕岂是轻易之事?组成陪审团的十二个陌生人在三天庭审后就要决定疑犯的生死,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人在审慎地坚持他的怀疑,其他人都受偏见影响急于判死结案。尽管有年迈的律师一再发出忠告:不要以被危害的想象给人定罪,不要因非理性的恐惧而行伤害之事,也无济于事。幸好新证据的出现消解了陪审团存在的必要。这是个人的道德选择阻止了冤案的不公。但整个过程也充满了偶然性。偶然性作用下,伊什梅尔的队友全部阵亡,卡尔在和平时期意外身亡,伊什梅尔仍然活着;偶然性作用下,他失去了一生所爱,初枝所归附的社会规则和观念意识对伊什梅尔是否做到了公平?死者死于偶然,这是毫无办法的事。但活着的人仍要追求公平。
小说最后以这样一句话结尾:意外统御宇宙万物,唯独人心除外。话里包含了作者最重要的表达意图:世界无序,个体渺小,偶然性决定了命运无常。正因如此,人与人之间更应当努力求取公正,仁爱相待。
庭审结束了,初枝的丈夫回到了家中,表层的,主要的冲突解决了,深层的冲突仍在继续。拯救了别人命运的伊什梅尔,他遭受的不公和痛苦,难道只能归咎于命运?关于生命中未获成全的爱本应如何被珍重,作者意在言外。小说结构上对于情感故事的大幅倾斜造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开放式结尾,悬而未决的冲突,隐藏在文中的某处文眼,以及在扉页引用的但丁诗句,似乎都在提醒我们看到,痛苦远未结束,显见的不公与恶意,蒙昧与偏见被战胜了,隐形的不公、冷漠仍然构成着无从反抗的命运枷锁,纠结缠绕的幽暗森林。
文明对于人性的调适总是不易察觉,但最终又无可阻挡,因为公平与和谐是智慧所向。伊什梅尔未完结的故事和依然漫天飞扬的大雪传达着一种潜移默化的启示。在这个意义上,我要说,这是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阅读它,让那场大雪也覆盖我们周遭的喧嚣之音,去聆听内心深邃而纯净的回响。(文/周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