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1日,由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的“韩东诗歌创作研讨会”在南京举行。诗人、作家韩东今年60岁了,这是他四十年写作生涯里的第一次个人创作研讨会。
“作为诗人、小说家的韩东,永不退休。”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李敬泽说,“一代人渐渐老去,韩东已有力地证明,在生命的不同阶段都可以保持有力的创造力。我们的诗歌和小说需要韩东这样的艺术家,需要韩东这样的人走在人少的、偏远的地方,他的目光总能有力地启发我们。”
10月21日,由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的“韩东诗歌创作研讨会”在南京举行。全文现场图片:江苏省作家协会
诗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清华相信,作为从1980年代中期成长起来的重要诗人,韩东担得起“诗人中的诗人”这个称谓:“他是一个具有方法论意义的诗人。我们读韩东的诗,不仅接受了一篇篇文本意义上的诗歌,还深受他生命观和认知方法的影响。当代中国诗歌解构主义的实践确实是从韩东开始的,还有平民主义的价值观、口语写作的倡导也是从他开始的。”
在诗歌之外,韩东的小说亦在文坛上产生了很大影响。身为同时代文学中人,李敬泽至今记得他看韩东《同窗共读》那一系列短篇小说时的震撼。“回顾中国文学自1980年代以来的变化,尤其在1990年代,韩东是中国小说思维、观念、语法变革的重要发动者,一个发明家。他变革的不仅是小说的艺术观念,还启发了我们对转型期复杂经验的整理与表达。他的作品对很多同代人,很多读者产生了重要影响。”
李敬泽还将韩东比作“小说家的小说家”:“这样的一位小说家,永远有着一种不竭的先锋精神。这么多年来,无数中国作家对于文学如何面对现代生活与现代经验做出了不懈的探索,韩东的探索值得我们珍视和研究。”
李敬泽
韩东
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韩东
与往常研讨会不同,这场会议还有一排特殊的“韩东亲友团”,上面坐着叶兆言、苏童、李小山、毛焰、黄小初。“我们叫韩东‘韩二’。”南京艺术学院教授李小山说,“作为韩二的娘家人,开这样的研讨会,我们很高兴,因为韩二配得上。”
1984年,韩东在南京筹办纯文学民刊《他们》。从创刊到终刊,《他们》断断续续地存在了近二十年。《传记文学》编辑张元珂在《韩东论》里写:作为“沙龙”的《他们》为一群极具才华的青年作家提供了舞台,苏童、马原从这里出走,韩东、于坚在此驻守,吕德安、小海等一批诗人成为诗坛主将,李冯、朱文等小说家快速崛起。“‘他们’成员来自全国各地,平时书信往来,虽不少作者彼此间从未谋面,但以南京为中心的骨干成员之间的交流非常频繁、密切,然后波及西安、程度、上海、济南、北京,从而形成了颇为清晰的诗歌地理图。”
而在这之中,韩东的出场尤为关键。在《花城》特邀主编朱燕玲的印象里,每次在南京和韩东见面,他总会带几个青年人来,“朱文和魏微就是这样推荐给我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历历在目。还有顾前,赵刚,曹寇,吴晨骏,朱庆和等等。韩东总是说,这是谁谁谁,他写得好。这是韩东的无私。”
另一位“娘家人”、作家苏童因为封新城的一封信与韩东结识,那是在1984年,韩东已是有名的诗人,很多人能把《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里的诗句脱口而出。苏童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酝酿着写小说了。关于写小说,我们一直互相帮助,互相成长。他写作时有一个习惯,一定要先把桌子弄得干干净净,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象征。大家有喜欢韩东的,也有不喜欢韩东的,但大家都认为韩东的写作非常干净。”
“今天人们常说到‘油腻’这个词,韩东可以说是当代诗坛、文坛第一个反油腻主义者。”苏童称,“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修辞都被韩东简化甚至放弃。他的武器,用他自己的话讲,是‘尖锐的纤弱’,这是韩东对自己创作所要面对的世界的想象。”
作家叶兆言与韩东相识得更早了。“我们都感谢八十年代初期的文学时代。”叶兆言表示,那时他和韩东的哥哥李潮一起参与了民间刊物《人间》的活动,叶兆言还从北京带回了好多民刊(比如《今天》)。“我和韩东有一个共通点,都特别热爱写作,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人不俗,这也是从事文学、从事艺术的人最重要的一点。韩东是对年轻人有影响的,年轻人如果向韩东学,我觉得更多还是要学他为人的那种‘不俗’,很多时候,诗人的气质比诗更重要。”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也认为,谈论韩东的诗歌,无论如何离不开谈论韩东这个人,谈论他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活动。“韩东是‘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以审美‘挑衅者’的面目出场PASS朦胧诗人。但新世纪以来,尤其是近几年,他深居简出,远离文学活动,我们很少看到他在各地频繁上演的诗歌节露面。他每天的日常是带着午饭的饭盒到工作室开始一天的写作,是喧闹火热文学生活的边缘人。我想说,我们读韩东不能是抽象的‘诗人意义上的韩东’,而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韩东。”
由叶兆言、苏童、李小山、毛焰、黄小初组成的“韩东亲友团”。
他让诗歌回到了生活,让语言进入了诗歌
本次研讨会由江苏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丁捷主持。江苏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汪兴国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三代诗人”为“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在这个过程中,韩东作为这个流派的主要代表诗人之一,走在了同仁们的最前边。他的《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和“诗到语言为止”的提法也以“文学史”名义进入“经典化通道”,他在1985年后创作的一系列标志独特风格的新诗,已成为中国新诗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诗人、苏州市文联副主席小海认为,韩东之重要在于他让诗歌回到了生活。“1980年代读大学中文系,我们接受的概念是‘文学要提炼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但韩东不是,他把诗歌拉回生活,不再俯视生活,不再宏大叙事,他觉得诗人是人群中的一员,他回到了基本的人性和基本的七情六欲。这是巨大的扭转。由此我们可以说,好的诗人是有世界观的诗人。”
“接着,他让语言进入了诗歌。”小海说,在韩东之前,很多人奉行“观念写作”“主题先行”,但韩东的语言完全回到了日常,这是诗歌方法论上的重大改变。“语言的方式其实就是思想的方式。他的‘诗到语言为止’,回到了一个诗人的常识,这也是韩东的巨大贡献。”
在张清华看来,谈韩东有必要,有意义,又很有难度。难在哪里? “一方面,有关韩东的一小部分已经被过分知识化。早期的韩东的意义,是文学圈一般认为的对朦胧诗的超越性写作。这个知识化当然也是经典化的必由之路,但若知识化不够充分、全面,又会反过来框定我们对韩东的认识。另一方面,韩东一直是一位溢出世俗规范的作家,我们敬畏他,又难以化解、处理他的诗歌创作和所谓世俗规范之间的错位与冲突。还有一点,韩东的创作体量太大了。”
“韩东在1990年代以后持续复杂化,代表作是类似《甲乙》那样的作品。”张清华说,“虽然我们没有办法把它选到经典选本里,但这样的诗具有断代意义,它可能就是韩东写作中最具有标志性的文本。它所揭示的人生的荒诞或者虚无,可能构成了对于同时代人写作的挑战,可谓具有颠覆性的影响。我认为这是韩东作为诗人最先锋的部分,但很难进入到通常经典化的视野,而这,正是研究韩东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韩东的诗》
克服了“中年写作危机”,韩东还在进化
在研讨会上,每个人的手边都放着一本韩东的最新诗集《奇迹》,它收录了韩东近一两年来创作的125首诗歌新作。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于奎潮说,谈韩东的诗,很多人都会谈到《有关大雁塔》,但韩东似乎不太愿意谈过去给他带来成功的所谓的代表作,他更愿意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对现在和将来写作的探索。“韩东的代表作有很多,1980年代有《有关大雁塔》,1990年代有《机场的黑暗》,21世纪他的创造力并没有减弱,甚至更有提升,比如《奇迹》。好多人的写作在他的高峰期过去之后再也没有高峰,韩东却是高峰不断出现的诗人。”
“选韩东的诗,若只看到《有关大雁塔》,就忽略了韩东的进化。”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扬子江诗刊》主编胡弦也提到,中国诗歌的“经典化”有点早,无论是徐志摩、闻一多,还是第三代诗人,教材和选本里的作品往往是他们二三十岁时的作品。“现在看来,韩东这一代还在写,是值得研究的。韩东属于成功克服了‘中年写作危机’的诗人。”
胡弦说,韩东的诗很短小,语言干净又丰富,但总体看下来又很大,所谓“以小见大”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到了这个年龄,中年,甚至是中年的后期,还能提供一些诗歌写作的秘密和困惑,还在进化,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何言宏在《奇迹》中看到了韩东观察主体的变化,这也意味着韩东个人精神轨迹的变化。“韩东今年刚好六十岁,这一代人‘进入了秋天’,秋天的苍茫也都表现在韩东的新诗里了。他的创作能体现出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可能有感伤,有哀悼,但是也可能更宽厚,更开阔了。在阅读中,莫名地,我好几次被感动了。”
小海对此深有同感。“对有的人来说,他们抵达诗歌的方式是诗歌修养和阅读经验,但韩东的诗是基于他自己的亲历性表达出来的,里面有犹豫不决,有自我怀疑,有不确定性和笨拙的东西,他把写作者完全放低了。这里有作者对世界的态度,对文学持有的敬畏和谦卑之心。”
何平还特别提到,人们往往看到了韩东诗歌的“烟火气”“日常化”,但忽略了他诗歌中特别有力量的部分。比如《奇迹》里《致煎饼夫妇》的开头可能偏口语,最后一句却是“致命的”一击:“即使最严厉的城管也会为之感动/道一声:‘真不容易啊!’”
“对于韩东的诗,我们往往只关注到他的诗歌降临人间的那一刻,而不在意他的诗歌退出人间的那一刻。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韩东诗歌的内在张力和复杂性,我们现在依然缺乏深度解读。”何平说。
韩东诗集《奇迹》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新近出版。
在场观察的韩东,在“诗与真”之间实现了统一
“我甚至能看见眼罩后面那拉长的马脸。”(《马尼拉》)
“当星光抵达的时候/那颗星星已经死了。/我们看见的又是什么?”(《星光》)
“他看着那个顶着水罐下山的女人/看得如此入神/变成了那女人。”(《他看着》)
“久而久之,目光就像雪一样/飘落到每一件被看见的事物上/瞬间融化。那是渗透的标志。”(《夜读》)
……
诗人、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何向阳发现,新诗集《奇迹》中有一个关键字——“看”。“‘看’的意象如此之多,如此动人,它是一种强调,是对真实的追寻与肯定。在他这里,诗歌的艺术变成了一种‘观’的艺术。他的诗中有一种难得的绘画感和叙事性,他的诗是反抒情的,很多诗你看着非常冷,他力图很抽象地去解释,但他又用‘看’把它具像化。”何向阳说,“众生在‘看’中得以复活。当你关注,当你在‘看’,那是一种爱的行为,诗变成了爱的产物。而且,韩东的‘看’还打通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这在诗歌中是非常珍贵的。”
由此,何向阳还想到了法国思想家西蒙娜·薇依:“‘看’来自观察者,也来自在场者。韩东特别喜欢薇依,她不加入任何宗派,总保持着思想家的‘看’,一种绝对的冷静,绝对的观察者的身份。这也是韩东作为诗人的一种追求,我对这种追求表达敬意。”
张清华猜想,在韩东的方法论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存在主义哲学的背景。“我们当代诗歌的主潮是从直白的现实主义写作转向比较复杂的具有隐喻的象征性写作,但韩东则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他是反隐喻写作的代表,还确确实实提供了成功的范本。”张清华说,“最重要的是,韩东提供了当代诗歌中诗学的范例:即在‘诗与真’之间实现了统一。很多人说诗人的写作应该是 ‘真善美’的,但实际是只强调了‘美’和‘善’,因为‘真’可能是不美的,甚至是残酷的,和‘美’与‘善’是有距离和冲突的。但韩东提供了当代诗歌中‘诗与真’的典范。”
在朱燕玲看来,韩东写诗,不是表演,更不是歌唱。他的个人化,也不是表现为宣泄,而是他酷爱细小的切口,重视个人经验。“没有浮华的辞藻,没有浓烈的情绪,表面的冷漠,深处是对所有生命的敬重,也温情,也沉重。这种人生的痛感,是远离浪漫主义的,是形而上的,是哲学的。”
“韩东一直具有先锋精神,我认为他的诗歌到现在依然充盈着先锋精神。但在新诗集《奇迹》里,我们还看到了他‘和世界和解’的一面。”张清华由此相信,韩东未来的写作还有着巨大的可能。
研讨会合影
南京、江苏乃至全国,至今还受益于这样一个传统
“大家可能还不知道,韩东的父亲是《青春》杂志的主要创始人之一,韩东的哥哥、韩东本人都在《青春》工作,现在韩东仍然在《青春》做栏目主持人。”南京出版传媒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项晓宁感慨道,一家两代、父子三人都为《青春》付出许多,立志于培养文学新人,可谓中国文坛的一段佳话。
“到现在为止,韩东仍然是中国当代诗人和作家中少有的能对青年一代产生持续性影响的文学形象,包括他的作品魅力、文学主张和个人魅力所召唤形成的一个充溢着青年文化、青年亚文化特征的作家、艺术家群体。”青年批评家、《扬子江文学评论》副主编何同彬说,作为某种风格的中国当代文学,南京文学到今天还在受益于这样一个传统:以前南京的文学都是群体性的、部落性的,南京的文学人才背后都有一个或多个艺术家群落的滋养和支撑,优秀作家的成长都受益于一种充满活力、竞争甚至美学对峙的文学文化氛围。
“我自身的成长也受益于这种传统。”何同彬坦言,参加“韩东诗歌创作研讨会”,感觉大家讨论的是一个传奇,“也借此机会,向韩东以及他的朋友们所形成的传统致敬。”
“不习惯,也不懂规矩,但它给了我一次感谢的机会。”对于人生里的第一场个人研讨会,韩东说,“这么多年来,写作这件事得到了各位朋友的帮助,我对帮助过我的人都记得很清楚,谢谢大家。”
谈及诗歌,韩东分享了一个他的观点:“我们这一代用现代汉语写作的诗人,确实抵达了中国现代汉语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这里的主语不是我,而是我们这一代人。其中有两个因素,一是现代汉语的成熟,二是一种世界意识。什么是世界意识?世界意识不是地方意识,不是中心意识,也不是唯西方意识,而是自自然然地‘在世界中’。你是整体的一个局部,并不和整体发生冲突。不是对立、对比、竞争的意义上才能确立的那种存在。就诗歌而言,这两点是一代人能取得长足进步的原因。”
“我们开了一个成功的和愉快的研讨会”,在总结发言时,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毕飞宇说:“对韩东个人而言,这个会也许没那么重要,但是,对我们江苏作协来说,这个会很重要。江苏是文学的沃土,自然也是诗歌的沃土。韩东这个人,韩东的文本,韩东的诗歌精神,韩东的诗歌美学,包括他作为诗人的个性气质,都是非常宝贵的。为了我们江苏文学的未来,尤其是诗歌的未来,我们就必须把韩东研究这项工作做好,并深入下去。”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