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章鱼的心灵》：淘气章鱼的九个自我

《章鱼的心灵》，[澳]彼得·戈弗雷-史密斯著，黄颖译，后浪丨九州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280页，60.00元

一、遭遇外星智慧生命

在已经殖民了一千多年的萨拉萨星的海底，人类终于发现他们并非这颗行星的唯一智慧生命。这个物种被称作“蝎子”，长得像地球上的龙虾，但却有四米多长。人类偶然捕获了一只蝎子。在放归海洋后，人类跟随着这只蝎子发现了它们的聚集地：蝎子城。作为外来者，人类在潜水器里观察着忙碌的蝎子们：收获种植的萨拉萨巨藻、把金属片当作饰品……蝎子复杂的行为让人类吃惊地意识到，它们是智慧生命，它们原始的文明或许终将崛起，它们或许最终会成为北海巨妖克拉肯（Kraken）。

这一情节是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的科幻名作《遥远的地球之歌》中描绘的人类与地外智慧生命的第一次遭遇，也是我在读彼得·戈弗雷-史密斯（Peter Godfrey-Smith）的《章鱼的心灵》时联想到的情景。戈弗雷-史密斯是悉尼大学的科学史与科学哲学教授，在生物学哲学、心与认知哲学和一般科学哲学等领域中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同时，作为生长在海边的悉尼人，他还是重度潜水爱好者。即便在哈佛大学、纽约城市大学任教时，他每年都会去澳大利亚东海岸花大量时间潜水，观察海洋生命。在这里，他与朋友遭遇了《遥远的地球之歌》中类似的情景，发现了“章鱼城邦”。就像“蝎子城”一样，章鱼城邦是一群具有高度智能的生命——章鱼——聚集的固定场所。章鱼城邦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为，以往对章鱼的研究认为，章鱼并不是在固定场所群居的动物，而在这里，最多可达十几只的章鱼长时间地群居，用空扇贝壳打造它们的洞穴，并在这个城邦中进行着复杂的社会行为。

戈弗雷-史密斯对章鱼城邦着迷。他和朋友们年复一年地观察、研究这里，最终将个人的潜水经历、科学探索与哲学思考结合起来，创作了《章鱼的心灵》。在这本书里，戈弗雷-史密斯用自己非凡的写作技巧展示了章鱼如何具有别样的心灵。

二、具有发达智能的章鱼

我们首先从阿瑟·克拉克所构想的萨拉萨蝎子很难具有复杂智能说起。克拉克是以生存于四亿六千七百万年前的巨型节肢动物板足鲎为原型来构想萨拉萨蝎子的。板足鲎俗称“海蝎子”，在琵琶形身体的两侧有三对附肢，其中第一对为螯肢。海蝎子体长可达两米六，是志留纪海洋中凶猛的食肉动物。海蝎子与今天陆地上的蝎子、蜘蛛是近亲。由于节肢动物具有不可改变的外骨骼，因此身体两侧的附肢功能是固化的，自由发展的可能性很小。这意味着节肢动物不需要特别复杂的神经系统来协调附肢之间的活动。比如昆虫虽然具有发达的复眼，其视觉能力与人类透镜式眼睛不相上下，但神经系统无论在神经元数量上还是结构复杂度上，人类是昆虫的几百万倍。不同的节肢动物发送信号的方式虽然多种多样，比如蚂蚁利用化学信息素作为沟通的信号，萤火虫可以利用光信号，蝉可以利用声音信号，蜜蜂甚至发展了复杂的“8”字舞来指明蜜源的位置，但每一节肢动物物种可使用的信号是极其有限的。视觉、行动自由度、神经系统以及信号都是与认知和智能紧密相关的。由于这些特征的局限性，节肢动物很难具有与鱼、鸟、爬行动物以及人类等脊椎动物同等级别的智能。

以章鱼为代表的头足纲动物虽然与节肢动物虽然同属于无脊椎动物，具有相同的祖先，都是六亿年前与脊椎动物分开的，但上述特征与节肢动物几乎处处不同。相较于萨拉萨蝎子，章鱼更像是外星智慧生命，或者说具有更复杂发达的智能。章鱼不像节肢动物一样，具有坚硬但不可改变的外骨骼。相反，章鱼没有任何骨骼，因此它们的身体没有固定的形状。我们经常用“猫是水做的”这句话来形容猫身体的柔韧性。章鱼才真正是水做的：一只章鱼可以穿过只比它眼睛稍微大一点的孔洞。它们由此获得了行为的最大自由度，可以任意变幻身体的形状。与节肢动物复眼不同，章鱼的眼睛也是像脊椎动物那样的高度发达透视眼睛。章鱼也有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一只章鱼体内具有五亿多个神经元，与小型哺乳动物（比如狗）差不多。章鱼以及同为头足纲动物的巨型乌贼都具有能够通过变换身体颜色来进行拟态伪装的能力。戈弗雷-史密斯发现巨型乌贼变幻身体颜色的能力似乎远远超过伪装。他认为这为巨型乌贼演化出更复杂的信号提供了资源，甚至可能是自我意识的体现。章鱼以及乌贼这些身体特征都支持头足纲动物可以拥有高度发达的智能能力。

章鱼的发达的智能也在意外不断的章鱼行为主义实验中得到了支持。不像听话懂事的鸽子和小鼠，章鱼的实验经常出现状况之外的事情。戈弗雷-史密斯讲述了多个实验室中发生的事情：章鱼会以各种方式从水箱中逃走；会“故意”向灯喷水，让灯短路，也会对陌生人喷水；会故意堵住水箱的水阀，让水淹没整个实验室；还会故意当着科学家的面，把给它但它不喜欢的食物扔进排水管。这种种行为表明，章鱼是诡计多端的淘气鬼，而不仅仅像节肢动物那样机械。章鱼的这些行为似乎表明章鱼不仅仅只有本能驱使的行为，还有好奇心。几年前特别流行的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甚至预言，章鱼可能是下一个像人类一样的智慧生命。

三、别样的章鱼心灵

包括章鱼、乌贼、枪乌贼和鹦鹉螺的头足纲动物的头部占身体的比例很大，又有很多触手或触须，是外星智慧生物或者深海巨怪的完美原型，实际上北海巨妖克拉肯就是以头足纲动物为原型的。不过，与巨大脑袋不相符的是，章鱼并不像包括人类在内的脊椎动物那样，有大脑这样特别突出的神经中枢。章鱼头部的确有一个神经中枢，但相较于八只触手的神经中枢，也不是特别突出。或者说，章鱼有九颗大脑，头部一颗，每只触手各一颗。触角上的神经中枢与头部的神经中枢只有简单的神经节连接。这意味着头部大脑并不会像人类大脑那样可以有效控制身体各部分。换句话说，章鱼的神经系统是分布式的。戈弗雷-史密斯发现在章鱼独自待着的时候，它的触手似乎不受控制地在独自探索，触摸、品尝周围的事物。

戈弗雷-史密斯认为，章鱼分布式的神经系统挑战了神经系统起源的主流观点——感知-运动理论。感知运动理论认为神经系统是介导进而协调动物感知与行动的中介系统。神经系统使动物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更有效率。不过，章鱼分布式的神经系统与“散装”的头部和触手似乎支持，神经系统也可能是为了整合身体的不同部位。单细胞动物向多细胞动物演化要解决的一个难题是，如何整合不同的细胞。原本感知-行动是由单细胞的感受表面与效应表面负责的，在多细胞动物中却出现了劳动分工，有的细胞负责感知，有的负责行动，有的负责其他功能。神经系统的出现可以解决这个整合的问题，让更有效率的劳动分工得以可能。

这种分布式的神经系统似乎也使章鱼具有不同于我们人类的自我意识。身心问题是哲学的重要问题。身心问题的一个前提是，心灵是同一的，一个人有一个同一的自我。戈弗雷-史密斯认为，章鱼分布式的神经系统似乎表明同一只章鱼可能有不同的自我，或者说九个自我。这启示着我们，人类的心灵并不是心灵唯一可能的形式，心灵可能有不同的形式。或者说，每一种动物都具有其独特的形式。比如昆虫具有发达的视觉，但疼痛感受能力却很弱；蜗牛具有很弱的视觉，但疼痛感受能力却很强。像章鱼可能有分布式的自我。

从演化史上来说，章鱼也更像是外星智慧生命。正如上文所说的，章鱼和节肢动物都是无脊椎动物，在六亿年前与脊索动物分离。人类与章鱼共同的祖先大概率是一种蠕虫一样的简单多细胞动物。但章鱼独立于脊椎动物演化出了复杂发达的神经系统，这意味着“演化两次塑造了心灵”。也就是说，章鱼的心灵对我们人类心灵来说的确是异样的（alien）。

不过，拥有发达神经系统的章鱼却只能活一两年。庞大的神经系统与短暂的生命产生了一个演化难题。神经系统的维持需要特别多的能量，例如占人体百分之十的大脑需要消耗百分之二十的能量。如此短暂的生命应该似乎没有必要发展出如此耗费能量的神经系统。戈弗雷-史密斯猜测这是由于章鱼的生活方式所导致的自然选择结果。章鱼没有骨骼的一个后果是没有保护柔软身体的防御物，但章鱼自身又是掠食者，不可能一直躲藏在暗处，而是要不停地四处捕食猎物。章鱼生存的环境是开阔的、物种丰富的浅海，存在很多其他掠食者。这意味着章鱼要不停将自身暴露于高风险环境之中。发达的智力可以让章鱼过这样的生活。这也使章鱼成为脊椎动物之外独立演化而来的智慧生命。

四、心灵演化的连续性

戈弗雷-史密斯在《章鱼的心灵》中不仅仅只是介绍章鱼这种让人着迷的奇特海洋生命，他作为哲学家还关心一个经典的哲学问题：意识问题。《章鱼的心灵》英文标题是Other Minds: the Octopus, the Sea and the Deep Origin of Consciousness（他心：章鱼、海洋与意识的深度起源），即以章鱼的心灵为例来探索意识在海洋中的起源。意识经常被认为是人类独有的，或者说只有具有相当发达的认知能力的动物才可能具有的，比如黑猩猩。这个预设造成的问题是，意识或者说心灵是某种独立于身体（物理）的东西。通过对动物及其主观意识的演化，戈弗雷-史密斯尝试论证意识并非某种独立于生命系统的东西，而是连续演化而来的。正如他在引言中引用的威廉·詹姆斯的话：

大部分科学领域都要求连续性，这证明它真正的预言能力。因此，我们必须真诚地尝试一切可能构想意识的起源，以防意识被看作是一种突然进入宇宙的新物质，仿佛在那之前都不存在。

生命与心灵是连续的，我们可以通过考察生命的生物学特征的演化来考察意识的演化。戈弗雷-史密斯的考察表明，意识或者说主观体验的演化与生命的演化一样是渐进的。也同样与生命物种是多样的一样，心灵的形式也是多样的。

戈弗雷-史密斯所采取的考察心灵与意识的进路被称为从生命开始的进路，这与传统的从人类开始的进路相对应。在以往对心与认知的研究中，人类的心灵是典范，甚至可能是心灵哲学唯一合法的对象。在科学研究中，人的认知过程又被看作是像计算机一样的信息处理过程。人的心灵就是一台计算机，意识或者说主观感受不重要。而戈弗雷-史密斯所采取的从生命开始的进路则认为心灵是生命现象，要把心灵放到整个生命的语境中进行理解。由于人类太复杂了，很难解释清楚人类的心灵。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方式是，将复杂的问题拆分成更简单的问题。对生命来说，从演化史上追溯更简单的生命。解释生命从解释最简单的生命开始。同样，解释心灵，从最简单的心灵开始。戈弗雷-史密斯的这种研究为我们讨论心灵、讨论意识提供了另一种富有启发性的进路。

五、科学时代如何做哲学？

《章鱼的心灵》同样对我们如何在科学的时代做哲学有巨大的启发意义。在这本书中，我们会发现戈弗雷-史密斯作为一个哲学家，引用了大量的科学研究成果。实际上，他关于章鱼城邦的研究本身就是严肃的科学研究。他与合作者将这些研究发表在那些享有盛誉的生物学期刊上。在戈弗雷-史密斯这里，似乎科学与哲学没有严格区分的界限。这种做哲学的方式被称为自然主义。自然主义认为哲学与科学是一致的，哲学应该广泛采用科学相关的研究成果，而不仅仅依赖于常识。因为科学是人类目前为止最成功的知识体系，哲学问题的解决不可能离开科学。自然主义蕴含的另一种精神是，哲学并不是封闭的、孤立的，而是开放的，不断发展的。凡是好用的研究方式、理论，哲学都应该加以利用。这是讲科学对哲学的作用。

反过来，这并不意味着哲学就成了科学的附庸。戈弗雷-史密斯认为哲学同样有益于科学，哲学可以利用逻辑分析帮助科学澄清概念、方法论。除此之外，哲学另一个功能更为重要。科学的一个重要目标是理解世界、理解大自然，描绘我们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完整图景。在学科不断细化、深化的今天，即便掌握、深入研究一个小领域，都可能花费一个人一生的时间、精力，遑论描绘整个世界图景。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不可做。戈弗雷-史密斯在《章鱼的心灵》所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通过将演化生物学、章鱼的研究以及心灵哲学结合起来，为我们描述了主观意识波澜壮阔的演化图景。我相信，任何对章鱼、心灵哲学、意识、动物演化等等感兴趣的人都可以在这本书中得到启发。即便只是为了精神的休闲，这也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戈弗雷-史密斯关于意识演化的探索并没有随着这本书的出版而结束。他在《章鱼的心灵》的基础上，于去年又出版了一本更完整描绘动物心灵演化的书：《后生动物：动物生活与心灵的诞生》（Metazoa: Animal Life and the Birth of the Mind）。期待这本书也能够早日翻译成中文，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