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淮安和扬州存有七件清代镇水铁牛。这批铁牛统一铸造于康熙四十年(1701),原本共计十六件,分别独立陈放在以黄、淮、运三河交会处——清口(位于今淮安淮阴区)为中心的淮扬险要堤工,如此布置与官方治水工程有关。具体而言,除在清口的一件之外,洪泽湖东岸有五件,大运河沿线有三件,黄河沿线有七件,包括黄河自清口夺淮后流经的三件。2014年,中国大运河加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存世淮扬铁牛均为遗产点。
古代中国常见造物镇水的做法,牵涉思想和社会的诸多层面,与铁和牛有关的镇水物出现频率尤高。关于这类材料,学界以往的研究多聚焦在信仰、习俗和功能方面,对本体的分析并不深入。本文侧重于讨论淮扬铁牛的形式及观看、传播等问题,围绕该对象重构更具“视觉性”的历史。
淮扬铁牛的视觉形式和制作
通过2019年的实地考察,笔者记录了淮扬镇水铁牛的保存现状。七件淮扬铁牛大多经过迁移,目前五件位于淮安,两件位于扬州。各牛有不同程度的残损,牛角和牛耳受损情况较为突出,有的经过违背原貌的晚近修补。淮安的铁牛均靠近洪泽湖,分为四处。今属淮安洪泽区的铁牛集中铸造地高良涧存两牛,一牛位于江苏省高良涧闸管理所(简称“高涧闸”),一牛位于管理所东侧不远处。高涧闸以南的江苏省三河闸管理所(简称“三河闸”)存有并置的两牛。高涧闸以北的高堰村存一牛,至今未离开初始位置。扬州的铁牛均毗邻大运河,一牛在高邮市区以北的马棚湾西堤,一牛在江都区邵伯镇斗野园。
比较诸牛外观,容易发现模式化的特征,有明显的批量制作痕迹,据颈、角等处体貌可以辨识,铁牛原本呈昂首伏卧的黄牛形象,体表有阳铸铭文,头、尾朝向一致,姿势相仿。历代镇水物的造型富于变化,黄牛造型和伏卧姿势前代都已出现,但没有与淮扬铁牛雷同的做法。为方便进一步比较和研究,笔者按照上文介绍的顺序将存世淮扬铁牛进行了编号,并列表展示其信息[表一]。
[表一]淮扬镇水铁牛现状
从该表可以看出,现存的淮扬铁牛中,除了2号牛高度偏小外,七牛的多项尺寸均非常接近。在头、尾朝向上,五牛为右向,左向者为2、3号牛。黄钧宰《金壶七墨》记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所见淮安一带铁牛曰:“黄河堤上,间数里则有铁犀一具,回首西望,逆流而号,以禳水势。”此处黄河系中运河附近的一段,向东南流,由“回首西望”和“逆流”推知,当时淮扬铁牛不乏头左向者。总的来看,如果抛开保存状态的区别及相对细微的差异,则可认为所有铁牛的姿态基本是一致的,2、3号牛虽然头向与其他五牛相反,但是形如后者左右反转而成的镜像〔图一至图五〕。
〔图一〕三河闸1号牛(右) 和2号牛(左) 本文淮扬铁牛及铭文照片均由笔者拍摄
〔图二:1〕高涧闸3号牛
〔图二:2〕高涧闸东4号牛
〔图三〕高堰村5号牛
〔图四〕马棚湾西6号牛
〔图五〕斗野园7号牛
在完整的形式对比中,也应考虑铁牛铭文。虽然铭文的保存情况不等,多有漫漶甚至残缺,但是仍足以辨识行文格套。铭文均为楷体,包括主体段落和监造款识。主体铭文位于头向一侧的肩胛部,有六牛作相同句式,含七言韵文,末尾标示日期,唯有1号牛采用了文意相似而措辞不同的表述。监造款识位于另一侧肩胛,作“监造官王国用”六字〔图六〕。至此,结合多角度观察,总结得到:存世淮扬铁牛视觉形式趋近,尤其相符的是4至7号牛;与之相比,1至3号牛各有不同方面的差异,整体而言程度都不大。
〔图六:1〕4号牛主体铭文
〔图六:2〕1号牛主体铭文
〔图六:3〕4号牛监造款识
文献记载有助于理解铁牛的形式规律。康熙三十九年(1700),张鹏翮就任河道总督,倾心营修淮扬河工,旨在解决黄淮水患,保障民生和漕运。次年,他在高良涧主持铸造镇水铁牛。随从张鹏翮治河的张希良在其编著的《河防志》中列《铁犀》一节,叙述此事道:
物有小而可以制大者,蛟龙畏铁之类是也。淮扬为河湖之凑,全倚一线金堤为保障,城郭人民,飞漕转运,于是乎赖焉。其间蛟蜃鼍龙,鼓浪漂山,瞬息百变,宜有以制之。大司马张公采库司张弼之议,于高良涧铸铁犀焉。以五月五日开冶,迄重阳而就。初拟铸九犀,会材有余,遂得十六具。每具约四五千斤,分奠各险工。而公自为之铭曰:“惟金克木蛟龙藏,惟土制水龟蛇降。铸犀作镇奠淮扬,永除昏垫报吾皇。”公之于河务,细大必周如此。蜀江三犀,蒲州九?,未足与之比并矣。
先看铸牛时间。文中交代,铸牛自五月五日端午节持续至九月九日重阳节。显然,起讫时间都是有意选取和迎合的结果,体现出对阳数五、九的看重,端午更是中国传统的冶金吉日。关于工程时间的更多信息见于《铁犀歌》。诗云:
我昔扬帆泊清口,但见一犀镇河壖。朅来河储搜掌故,铸相十六窥其全。五行厌胜古有法,聚金恰用辛金年。吉诹午月铸镜节,造化为炉火云煎。重逾九鼎不易范,重阳蒇事阳气宣。年命干支各相配,处以人道非偶然。豪筋隽骨四体具,除民昏垫宜仔肩。??
乾隆五十五年(1790),作者谢启昆就任江南河库道,任河督属官。他不仅评述了铸牛一事,还在注中录出十六牛的具体铸成时间,甚至精确到月日与时辰。诗的第三句表明,前揭令人惊叹的谢氏诗注引自他查阅到的“河储”“掌故”,故时间、地点应具参考价值。从日期上看,铁牛在七至九月间陆续完工,同日铸成两牛的情况较多,重阳当天铸成三牛。按照时间先后,他还将铁牛列为第一至十六牛。根据现存铁牛位置和诗载设牛地点,大致能将本文的铁牛编号对应于这套序号[表二]。
再看铸牛方法。从局部痕迹可见,铁牛采用分块范铸然后拼接的方法。依照文献,张鹏翮最初计划铸造九件铁牛,因铜料富余而增加了七件。由于铁牛形式不完全一致,需要指明,铸范的变化并不取决于增铸铁牛,因为根据[表二],先完成的九牛已经发生了前述形式偏差——例如同日完工的3、4号牛即头向相反。即便如此,十六件铁牛逐一铸成的过程仍属于一个连贯的整体工程,诚如谢氏所言“不易范”,制作者没有改变制范的基本理路。铁牛形式的高度近似表明铸范虽未严格保持一致,但关键在于,铁牛视觉形式的设计思想一以贯之。
[表二]淮扬镇水铁牛的铸成时间序列
必须注意,笔者从研究对象的实际造型出发,在行文中使用“铁牛”这一称谓,而无论铜铸铭文抑或张鹏翮的《治河全书》,都将这些镇水物称为“犀”或“铁犀”。犀属犀科,本不是牛,模样也明显有别。在治河大计中,张鹏翮铸造“铁犀”全然采用牛的外形,名不副实,应出自综合考量。一方面,由于缺乏对犀准确形象的认知,径以常见的黄牛代之,是遵循前人的变通之计;另一方面,这种选择也表明以物镇水时,牛有接近于犀的性质。其实,不管以犀还是牛的名义,张鹏翮的行为都蕴含着对流传久远的厌胜思想的关照。
淮扬铁牛和镇水传统
古代中国,铁、犀或牛长期被认为具有镇水功能,水患则往往被认为与水中精怪有关。《梁书·康绚传》载:
(天监)十四年(515),堰将合,淮水漂疾,辄复决溃,众患之。或谓江、淮多有蛟,能乘风雨决坏崖岸,其性恶铁,因是引东西二冶铁器,大则釜鬵,小则鋘锄,数千万斤,沉于堰所。犹不能合。??
南朝人投铁降龙的行为发生在淮河上游的浮山堰,虽未成功,却广见征引,极大地促进了后世对铁器镇水的信仰或关注。《河防志》提到的“蛟龙畏铁”就与浮山堰治水直接有关。
《河防志》所称“蜀江三犀”和“蒲州九?”是两个知名的典故,在《铁犀歌》中也被提及,分别指向关于犀和牛的镇水信仰。《蜀王本纪》载:“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桥下,二枚在水中,以厌水精,因曰石犀里也。”此事久经传颂,不过因缺乏足够牢靠的文献,犹存争议。2012年,成都出土了形似犀牛的大型立姿石兽,发掘者认为其制作时代距李冰很近,从实物层面佐证了犀牛镇水思想的早期流布〔图七〕。唐开元十二年(724),张说奉命至蒲州(今山西永济西)建造黄河浮桥,两岸设置栓束铁索的立姿铁黄牛各四件。他在《蒲津桥赞》中写道“锁以持航,牛以騺缆,亦将厌水物,奠浮梁”,说明铁牛不仅发挥实际功能,还被寄予镇水愿望。1991年至2000年,桥西四牛及人、山、柱形铁件经发掘而得以重新面世〔图八〕。
〔图七〕约战国后期石犀
〔图八〕唐蒲津渡遗址1号铁牛线描图
前述典故中镇水物名称和形式差异很大,却被清代人相提并论,可知作为镇水物的犀、牛之间没有划清界限。张鹏翮造物镇水时,的确同时呼应了关于铁、犀和牛的信仰,并作出综合性的解释。“惟金克木蛟龙藏,惟土制水龟蛇降”阐发的正是铁犀、铁牛共同所指的五行生克理论:铁为金,龙属木,“蛟龙藏”符合“金克木”;犀通牛,牛属土,龟蛇乃玄武,主水,“龟蛇降”符合“土制水”。
唐宋以降,铁质镇水物愈加常见,多被放置在临水的地表。由于各种原因,犀和牛的形象还被组合起来,创造出异形神兽。湖南的茶陵铁犀由知县刘子迈主持铸于南宋绍定年间,从现存形式上看,除头顶长有独角外,其他特征都类似伏卧的牛。另一现存案例是开封铁犀。明正统十一年(1446),于谦在黄河边主持铸造铁犀。该铁犀呈蹲坐的独角兽外观,同样接近牛〔图九〕。开封铁犀在康熙三十年(1691)为河南巡抚闫邦兴恢复使用,并建庙立碑。此举距淮扬铁牛的铸造时间很近,且两处镇水物铭文思想类似,都谈到厌胜与颂圣爱民,貌似暗含观念上的呼应。不过,从实物形式的反差可以断定,二者在视觉设计上没有联系。
纵览可考察的古代镇水物,笔者发现截至康熙年间,铁犀或铁牛信仰固然绵延不绝,流传广泛,然而未形成特定的样式。
〔图九〕明铁犀
铁牛观看与视觉形式传播
地表镇水物的陈放位置常与水路或陆路相邻,自设立伊始即进入公共视野。《蒲津桥赞》流露“观艺而无穷”的愿望,预见了公众对蒲津桥铁牛的观览。与前朝案例不同,淮扬铁牛不止迎来观者,还实现了视觉形式的传播。
清雍乾时期,朝廷对江南海塘的关注程度提升。这一阶段,浙江地区一共发起了三次铸造镇海铁牛的工程。雍正八年(1730)和乾隆五年(1740),海宁海塘先后设立铁牛,数量分别为五件和四件。乾隆四十九年(1784),皇帝本人授意在杭州海塘增设六牛,使浙江铁牛的总数达到了十五件。可惜这些铁牛均已不存,从记载的重量看,尺寸小于淮扬铁牛。
有幸的是,形式信息并未尽失。根据上世纪旧影,发现铭文可辨的首批镇海铁牛在形式上与淮扬案例相似度很高,只不过牛首没有明显的偏转,而牛角因为缺失也无法比较〔图十〕。文献所见海宁铁牛铭文中,不仅包含监造款识,而且有韵文:“唯金克木蛟龙藏,唯土制水龟蛇降。铸犀作镇奠宁塘,永庆安澜报圣皇(王)。”这段话与淮扬铁牛的韵文差别仅有六个字,毋庸置疑沿袭了后者的模式。外观和铭文的双重契合坐实了两地铁牛的血缘联系,可以肯定镇海铁牛的形式设计源出淮扬。
〔图十〕 浙江海宁铁牛旧影
追索铁牛形式从河工到海塘的传播过程,应从镇海铁牛的初创入手。此次工程的主持者李卫在奏折中提到:“博采舆论,重修镇海塔,铸造铁犀牛,以符五行生克之理。”其中,对犀或牛厌胜功能的理解以及对镇水物名称的折衷处理一如张鹏翮。我们还发现,李卫与淮扬河工有所接触。铸牛前一年,因遭母丧回乡,李卫途中考察清口御坝,“登岸细看”,为维护海塘寻求经验。这一经历使他势必目睹清口堤工上的铁牛,从而为规划和设计镇海铁牛埋下伏笔。
浙江铁牛的制作跨越了五十余年,最终引发了皇帝的干预,实地观看仍是隐匿的历史细节。铸造第三批镇海铁牛,距前一次工程达四十四年,由乾隆帝本人促成,发生在第六次南巡后。阅河是康、乾南巡的主要目的之一,淮扬铁牛分布最密集的河工——清口及高家堰一线洪泽湖堤是重点阅视对象。张鹏翮铸牛后的几年间,康熙帝多次南下,曾“幸高家堰,遍阅河堤”,并且感叹“河工大成”。这样的做法成为了模范。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帝首次南巡即驻足清口,并“亲临高堰,循堤而南,越三滚坝至蒋家牐,周览形势”。徐扬《乾隆南巡图》中《阅示黄淮河工》描绘的就是皇帝此次驾临清口、指示河臣的场景〔图十一〕。作为河工组成部分的铁牛,正是由此契机进入皇帝的视野。此外,从乾隆二十七年(1762)第三次南巡起,皇帝还涉足海宁,亲赴现场检查海塘,参与实地谋划,这使已设立的镇海铁牛也与之相遇。事实上,公开设立、广受观览的铁牛,既是镇水物,也是政治工具。有学者指出,乾隆最后两次南下很大程度上在于宣扬政德,博取民心。在利于民生的海塘上设立有铭文的铁牛,正合乎此意。
〔图十一〕清徐扬《 乾隆南巡图》 中的《 阅示黄淮河工》 ( 局部)
从实地观看到仿铸铁牛,形式传播或有赖图像媒介,但是这方面的史料有所不足。现存的线索是,对于营修海塘,李卫不仅勘察了清口,还从淮扬调用了相关人员。淮扬河臣在传递治水经验的同时,也可能为制作铁牛传递或起草图样。在清廷上下各类工程中,异地传播图像的做法颇为常见。张鹏翮在高良涧建禹王庙时,甚至“遣画工”赴浙地摹绘神像。《海塘新志》所绘铁牛图有可能与形式传播有关〔图十二〕。该书收录了反映海塘修建方法的图示,故晚出的这幅铁牛图佐证了铸牛时不可或缺的图稿。
〔图十二〕《 海塘新志》 中的铁牛图
在其他古代图像中也可睹铁牛身影。清代河工舆图众多,张鹏翮《治河全书》即内附诸多图本,其中《运河全图》绘有清口铁牛的原始状态,不过画面尺幅极小,也没有标注题名〔图十三〕:铁牛位于清口东岸的堤堰尽头,濒临水面,位置醒目。正像这种景象所体现的那样,在现实中,得益于国家水利工程和大运河交通等条件,淮扬铁牛因持续发生的观看而公共化。前揭诗文、笔记之外,它们在被后世记述的同时,屡屡以图像形式出现。
〔图十三:1〕《 运河全图》 中的清口东岸
〔图十三:2〕《 运河全图》 中的铁牛形象
总括前文所述,淮扬铁牛既糅合了脉络纷杂的镇水传统,也开启了基于观看的前所未见的形式传播。对于国计民生而言,被喻为淮扬河工咽喉的清口等水利设施意义重大,长期吸引着清代朝廷的注意力,迎来包括皇帝在内的各层次人群的反复考察,而水陆交通线上的旅人目光则有助于淮扬铁牛演绎具有“视觉性”的历史。以张鹏翮为代表的河臣所实现的科学治水的功绩,促使“铸牛镇水“成为世人眼前新的典范。
余论:从铁牛到铜牛
乾隆以后的各地镇水物中,形似淮扬铁牛者时有可见,一个特别案例是清漪园铜牛。乾隆十五年(1750),京师西郊开始营建清漪园(后易名颐和园)。园内昆明湖东岸的铜牛铸成于乾隆二十年(1755)。该牛仅尾部经过修复,卧于雕琢精细的水波纹石座上,尺寸略大于淮扬铁牛,工艺之优良也远胜后者。有趣的是,二者固然材质不同,主要的姿态却高度类似,唯有铜牛左前腿前伸别于铁牛〔图十四〕。
〔图十四:1〕淮扬4号牛
〔图十四:2〕清漪园铜牛
再看铜牛身体右部的御制篆书《金牛铭》:
夏禹治河,铁牛传颂。义重安澜,后人景从。制寓刚戊,象取厚坤。蛟龙远避,讵数鼍鼋。潫此昆明,潴流万顷。金写神牛,用镇悠永。巴丘淮水,共贯同条。人称汉武,我慕唐尧。瑞应之符,逮于西海。敬兹降祥,乾隆乙亥。
文中提到“制寓刚戊,象取厚坤”,“戊”“坤”指牛代表的土相,寓意镇水,又提到“蛟龙远避,讵数鼍鼋”,也与铁牛铭文“蛟龙藏”“龟蛇降”同义。清漪园铜牛完成于乾隆帝首次南巡之后,其与淮扬铁牛在视觉设计和铭文内容方面的微妙相合,又一次指向形式的传播。尽管作者追溯的传说偏离了信史,但是“淮水”“治河”“铁牛”等字眼依然拼合出铜牛的形式源头——淮扬镇水铁牛。
对于清漪园铜牛,参考乾隆诗文,还能触及皇家园景的层面。学界惯常强调,设立铜牛仿汉代故事,昆明湖东西两岸的铜牛、耕织图对应牛、女二星。耕织图系农桑景观,内有乾隆十六年(1751)迁入的织染局。乾隆《登舟溯游玉河沿途杂咏》言:“镇水铜牛铸东岸,养蚕茅舍列西涯。昆明汉记不期合,课织重农要欲佳。”所谓“不期合”,指牛、女对偶的园景格局是计划外的结果。单从铜牛本身而言,星宿属次生意象,原始性质为镇水物毫无疑义。与之相应,乾隆帝在铭文中着重表达了对尧、禹的推崇,借此突出其在京郊的治水成就。然而,以皇家园景比附天象,本不是历史的偶然。
御制《万寿山清漪园记》云,“湖之成以治水”,“以临湖而易山名,以近山而创园囿,虽云治水谁其信之”,清漪园的规划实际含有复杂的用意。该园肇创之初,乾隆帝在《万寿山昆明湖记》中写道:“湖既成,因赐名万寿山昆明湖。景仰放勋之迹,兼寓习武之意。”仿照汉代,演练水军对应昆明湖得名,而文中解释万寿山名时提到的“皇太后六旬大庆”也是造园的现实动因之一。总之,即使乾隆帝反复突出铸牛与治水的关系,易铁为铜、号铜为金的做法依然彰显了企盼“降祥”皇室的个人愿望。
铜牛的制作晚于昆明湖、万寿山定名及织染局入园,可知对其点景意义的理解不能脱离全局,作为天象或“瑞应之符”的铜牛巧妙地融入了园景。由此笔者联想到,乾隆帝效法圆明园成例,于清漪园大量写仿京外风景,尤以江南为最。不仅对昆明湖的设计比拟杭州西湖,一些局部景观也以江南为蓝本。在清代皇家园林史的视域下观察,清漪园景对淮扬铁牛形式的借用和改造也属写仿江南的一例。
附记:在考察、撰文至审稿过程中,郑岩、王旭、汪华龙、杨兆凯、霍司佳、赵燕刚等师友与匿名审稿专家为笔者提供了帮助或意见,谨致谢忱!
(本文首刊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10期,原题为《淮扬镇水铁牛的视觉形式及其传播》,作者王磊(扬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