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扬：君臣联手乱折腾的帝国财政崩溃史

文/张明扬

《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郭建龙 著，鹭江出版社，2017.4

读郭建龙的《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一个强烈的感觉是，中国帝制时代的王朝垮台都缘于财政崩溃。

“中国的王朝衰亡，也必然是财政危机引起的失衡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发生”，作者这样的表述或许略显夸张，但从全书来看，至少是逻辑自洽的。这就好比，当我们在谈论1949年国民政府的失败之时，当然也可以将此种失败追根溯源为“财政崩溃”，但这也并不能意味着对“军事崩溃”的否认。从国民党的失败史实来看，军事崩溃和财政崩溃往往是互相作用并构成恶性循环的，两者并提固然是一种全面，但特别强调经济崩溃也并没有什么错，所谓的“片面”有时候可能意味着深刻和问题意识。

郭建龙的“中央王朝财政决定论”就有着这种深刻和问题意识。即使你不同意“财政决定论”，也很难去攻击本书严密的逻辑，特别是，你也很难否认这本书的史料组织绝对称得上扎实（更棒的是，脚注开得也不让人望而生畏）。尽管跨度很大，从秦帝国一路谈到晚清，谈论汉武帝时可能就直接说到了二十一世纪，但这只能让你感觉到作者的问题意识之强烈，而不是那些通俗写史的通病——油滑牵强乃至关公战秦琼式的史论。

更何况，本书的“财政决定论”在某种程度上也契合了全球近代史上的某种大趋势。1644年英国革命爆发的直接动因，就是国王试图不通过议会直接征收新税为战争筹集军费；在之后陆续爆发的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中，税收始终成为政治危机的一大原因，而“加税”更是成为了革命爆发的魔咒。

英国革命

如果一定要让我为作者挑点刺的话，我会觉得这本书更像是一本《中央帝国财政崩溃史》，基本见不到作者对帝制时代某种财政制度的推崇与点赞，有的只是大崩溃前后的荒诞与可怕。让人印象比较深的是，作者对中国历史上的诸多盛世也不太看得上，比如隋文帝著名的“开皇之治”，就被作者“解构”得体无完肤。

隋文帝

我当然可以很轻巧地批评这是因为作者的（当下）问题意识过强而导致的偏激，但一俟读完全书就不再打算作出这样的评价。和之前说到的“财政决定论”一样，作者对帝制时代财政史的大面积否定或许是“片面”的，但可能这就代表着历史的某种真实，几乎所有王朝从建立的第一天开始，财政制度就存在着与生俱来的弊病，而在作者眼中，这些弊病都是帝制体系下无法自愈的，出问题只是迟早的事。

与许多类似背景的人无比推崇“自由经济”不同的是，作者的历史观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主义”。比如，作者在谈到汉初轻徭薄赋的“小政府大社会”时，不仅没有基于问题意识去作过多的褒扬，反而指出了此种帝制盛世时代的一个绝大死穴——税收弹性不足，“尽管社会经济繁荣，可一旦出现了持续的异常情况，需要动用预算外的大额开支，就会立即出现财政紧张的状况，而财政的紧张最终会通过政权的力量破坏繁荣，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古代的盛世都无法持续的原因”。

这样的异常情况可能是天灾，更可能是战争。汉武帝或许认为自己提供了一整套解决方案应对“税收弹性不足”，但他却成为了本书最大的负面典型——中国历史一系列财政恶法的始作俑者。

也就是说，作者固然认为“税收弹性不足”是帝制时代的一大核心问题，但他对于从汉武帝时代开始，依靠财政扩张货币垄断搞聚敛钱财的“理财高手”们更是充满恶感。

汉武帝的庞硕雕像

因此，你在这本《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中读出的很可能并不是什么字面意义上的“密码”，而是一群利欲熏心的聚敛之君聚敛之臣，借用各种革新的名义，联手乱折腾的帝国理财往事。

比如王莽，他当然是一个儒家原教旨主义者，但也是一个打着儒家复古旗号大搞“财政集权”搜刮民间的失败者；比如隋文帝，他建立了一套高效的收税系统，盛世在作者看来是“人为制造的泡沫”，不是属于民间的盛世，只是帝国财政收入的盛世；比如唐玄宗，为了减少中央财政开支，让节度使们自行筹措军费，从而塑造了一个强大的颠覆者安禄山；比如王安石，面对北宋的财政赤字，他选择改革的不是节省财政开支，而是扩大财政收入，一场怀有救国梦想的改革最终还是落入了掠夺民间的历史俗套；比如崇祯，他的祖先朱元璋给他留下了一个僵化的财政制度，为了应对农民起义和关外八旗的双重军事威胁，陷入了“加税越多，造反越多”的恶性循环。

崇祯自缢殉国。1655年欧洲画家根据传教士卫匡国的记载所绘。图中的中国服装和建筑几乎完全出自想像，因此画家本人应该从未去过中国。

一部帝国的财政崩溃史，是如此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