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葬花是《红楼梦》中的经典桥段,三百年来被无数文人雅士反复品味思量,道不尽其中滋味万千。
葬花情节在前八十回中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在第二十三回,葬花作为宝黛共读西厢的伴随情节出现,同时为第二次葬花铺垫,而葬花的正传出现在第二十七回,黛玉因误解宝玉而感伤,独自一人穿山渡水在园子的角落里葬花,并吟唱那首令人柔肠百结心碎不已的《葬花吟》。花魂与诗魂,合为葬花人。
(一)
花是洁净的,是至纯至美的象征。人们多将花朵比喻美丽纯真的姑娘,曹公更是在“怡红夜宴”一回中将此美好演绎到极致。相比于尘世的普罗大众,大观园里的姑娘们更是优雅洁净,一丝不染。
洁净,不正是黛玉这朵芙蓉花的品质之一吗。为花之洁净而葬花,这是葬花的最初意念。
那时宝玉正读西厢,清风拂过,落红阵阵,于是宝玉唯恐落英被人践踏,故而将落花兜起,抖入流水中。似乎是心有灵犀,黛玉担着花锄拿着花帚娉婷而来,言之抖入水中还不够好: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世人的生活分两种:一种是“琴棋书画诗酒花”,另一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种在园内,一种在园外。
黛玉是孤高自赏、目无下尘的,前世她是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今生她是苏州盐政之女、贾府之外孙女。她的身世、美貌与才华无一不是她“孤高自赏目无下尘”的资本,因此她看不上猥琐多事的贾环与赵姨娘,瞧不上粗鄙庸俗的刘姥姥,也忍不得园外贫苦人家的浊臭不堪。
园内的“诗酒花”还是留在园内吧,花泥是洁净的,它是落花日久化来。把花葬在土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
(二)
伤春与惜春,似乎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流露。闺中女儿看见园内花落,知春去不可留,愁绪萦绕,进而想到自己的青春韶华如这春色般短暂易逝,于是柔肠百转哀伤不已。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就连现在粗浅的世人也这样歌唱,更何况黛玉这般花魂与诗魂。当犁香院的戏文幽幽飘来,不早不迟,刚刚好飘进黛玉的耳朵,落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她伤春惜春葬花泣花的执念就膨胀了起来。
她痴痴地听戏,“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细细地品诗,“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又回味起方才西厢之文,“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一时间千千百百,百百千千,脑海中飞起残红一片,风卷到天涯,言不及,道不尽。唯有流水潺潺,挟着泪珠儿,解释着“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的悲苦。
(三)
流年似水,美眷如花。青春与爱情花开并蒂。
黛玉痴心倾听,眼中的清泉倒映出宝玉桃瓣般亲切的面庞。爱情像鲜花一样在春天里芳香灿漫。然而,花儿必定会落去,但不是所有的花儿在落去后都能留下饱满的子房。
黛玉是幸运的,她在这明媚的春光里灼灼其华,爱情也随之芳香四溢。宝玉言之“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她懂。虽礼教下她不得不佯嗔,但她心下是欢喜的,不然她为什么会旋即选择原谅呢。
可是,黛玉又是可悲的。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婚姻大事均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大家闺秀自己选夫婿呢?不是所有的闺中女儿都有勇气做《西厢记》中的莺莺和《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盼只盼着,能够有一个满心疼爱自己又能做得了主的长辈亲人罢。
又可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饶是静静地默默地还有人闲言碎语,还能再要求什么呢。唯有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爱情的对岸。好在,宝玉也是痴心的,但愿所有的日子都如落红阵阵下共读西厢般美好。然而,情切切意绵绵的日子里,来了一位端庄贤淑的宝姐姐,有了金玉之说。“金玉良缘”成为横亘在宝黛之间一张戳不破绕不过的网。
那日晴雯未听出黛玉的声音,歪调着未给黛玉开门。黛玉听见屋里宝姐姐的笑语声,误以为不开门真的是宝玉之意。轰然惊雷,正劈在心头最柔弱之处,是否宝玉这最后一根稻草也已折断?
若姻缘无望,则爱无意义,再韶华易逝。这多米诺的骨牌一但被触碰,就以迅雷之势铺展开。又想到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再有那些势利奸诈豪奴,心中之苦便凝在眼中扑簌下来。
花落了,就悄悄埋了去吧。不是黛玉不知花落后会有“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喜悦,实在是命运弄人,世事难料。花在枝头端坐的时日,就有那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朝漂泊,未见人寻。花落了,似乎就没有了后来。那日花下同读书的人呢,是否花落人亡两不知?
(四)
黛玉是诗魂,诗是敏感而多愁的;黛玉又是花魂,花是完美无瑕的。
每次读到《葬花吟》,我总在想是否黛玉过于孤傲自持。虽然双亲故去,到底还有疼她的外祖母,爱她的宝玉,热忱纯真的姐妹们,还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至于“风刀霜剑”所暗示的家绅豪奴之势利险恶,这是无法避免的,与社会形态无关,与阶级阶层无关,甚至与主客都无关,凤姐是当家奶奶,不照样被那些恶仆刁难吗?
然而这似乎又是黛玉的可贵之处,她是深闺绣院中的女儿。高高的绣墙为她屏蔽了一切尘埃纷杂,让她能够洁白单纯的生活在“琴棋书画诗酒花”的世界中。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她能看得出贾府的“后手不接”,但她对生活和情感是理想主义、完美主义的。她容不得些许不洁与丑恶,以至于作践了自己原本就娇弱的身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想起屈原与《离骚》。楚怀王听信谗言,诗人愁苦不堪。于是我在《离骚》中读到了“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的清洁自持。屈原最终投江去了,留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哀叹。这与林妹妹“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的悲语并无区别。
只愿这真空中的、花一般的灵魂,能够随花飞逝,到天之尽头吧。然而又无奈至极,即便拥有一双逃离的翅膀,在这繁复大造滚滚红尘,究竟也没有一个洁净的角落,容得下这一抔至美无暇的灵魂。理想的完美映衬了现实的残酷,既然尘世不容,便“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了。
两次葬花,有喜有忧有嗔有痴有感念有了悟。黛玉葬花,葬的什么,哭的什么,祭的什么,是洁净的灵魂,是逝去的青春,是美好而又握不紧抓不牢的爱情,是至美无暇的生活理想,也许还有对亲人的思念和前世灵河岸边的木石前盟。
这些,哭倒在山坡上的宝玉懂,我们也懂。文/后海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