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时期海峡两岸究竟有无秘密接触与谈判,一直是令海内外华人社会关切与好奇的话题。过去十余年来,两岸三地陆续出现亲历者的日记、叙述、回忆资料,这些各自表述的故事让人们相信传闻并非捕风捉影,却也令事件细节愈发扑朔迷离。曾是国民党“靠山”的美国对此进行过大量侦查和情报分析,近年来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有关档案解密,为今人了解这段“秘闻”打开了一个窗口。
《困守与反攻:冷战中的台湾选择》是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研究员林孝庭在过去十年中爬梳中、美、英最新档案资料所写出的研究著作,“冷战与两岸密使”是其中扣人心弦的一章。林孝庭生长在中国台湾,博士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自2010年起担任胡佛档案馆东亚馆藏部主任。过去十年间,他出版了五部中英文专著、百余篇期刊与会议论文,并获选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士,学术表现引人注目。历史学家杨天石说,他是“读人所难见的档案,写人所难知的历史秘密”;华东师范大学冷战史研究中心沈志华教授盛赞《困守与反攻:冷战中的台湾选择》是了解冷战时期国共关系的“必读之作”。而在林孝庭自己看来,写这本书,是出于对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地的关怀,又恰好结合了档案馆工作与学术研究的一桩幸事。
林孝庭,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研究员
赫赫有名的《蒋介石日记》开放在胡佛,用来做研究可谓占尽地利之便,可林孝庭说,那只是蒋介石眼中的历史。参照日记以外、甚至与日记相互矛盾与对立的资料,才能让研究更靠近真实。他在十年间“上穷碧落下黄泉”,从美国中央情报局解密档案、美国国务院解密档案、英国外交部档案、台湾“国史馆”、台湾“国防部档案”……这些千头万绪的文件中发掘冷战格局之下的台湾。
他在厘清两岸“密使”往来时意识到,冷战时期的国共关系,并不像人们过去理解的那样完全对立。看似铁幕重重、音信隔绝,实则沟通渠道未断;美国人横插一脚,尽管悉数掌握双方往来,却终究难以彻底搞懂中国人的复杂心思。冷战时期两岸关系、美国与中国台湾、大陆之间的互动与角力,比人们想象得更加诡谲和复杂。
是真是假?有真有假!
澎湃新闻:关于“两岸密使”其实我们早有耳闻,但始终是“江湖传言”或者“一家之言”;在当前很多档案未公开的情况下,您如何证实这种“秘密管道”的真实性?
林孝庭:冷战时期两岸之间的秘密接触在中国大陆学术界并不陌生。周恩来年谱、童小鹏(曾任周恩来办公室主任)回忆录,都曾隐约透露出这方面信息;又比如新闻界的曹聚仁,他曾被赋予在北京和台北之间传话的任务,其回忆文字也已公开出版。但这些基于某一个人、某一方面的回忆资料,有时难以确证是否真有其事。而最近十年来由于美国中央情报局解密档案、《蒋介石日记》、台湾“外交部”档案等资料的公开,我们通过多方比对,可以厘清这些传言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暂时无法确证或基本上可以证伪的。
澎湃新闻:您发现哪些传闻是真实的?
林孝庭: 自从1955年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申明愿以和平方式来解决台湾问题,两岸局势开始由危急趋向稳定。从一些回忆文字里我们看到,张治中、曹聚仁、章士钊等过去与国民党高层颇有关系的人士,开始与台北高层有书信往来,向对方传达对话的意愿;蒋介石的“外交部长”黄少谷(其胞弟黄逖非1949年后留在中国大陆,曾任天津市政协副主席)也与对岸有接触……现在都证明确有其事。
不仅如此,台北方面的态度也不尽然是如过去国民党所宣传的那样“势不两立”,而是透过一些驻在香港的人物、机构进行了接触。从美国CIA近年解密的文件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美方后来详细掌握了两岸秘密沟通和往来的讯息,而且非常愤怒,因为这显然违背了他们在冷战铁幕下围堵红色中国的计划。
CIA报告称,1949年以后两岸领导人之间首次信函往来是在1955年8-12月间,曹聚仁曾写三封密函给蒋经国,邀请小蒋派人前往香港,沟通中国对台和平政策的最新讯息。《蒋介石日记》则记录了1956年台北高层的一些不寻常的举动,如“研究派人进入大陆生根之计划”,当然可能指台湾派遣情报人员潜伏大陆,也不排除暗指派遣“密使”前往一探中共高层“和谈”的虚实。
很微妙的是,蒋介石在日记中虽屡次批评中共“和谣伎俩”,认为这是心理战,试图分化美国与蒋介石的关系,但他并没有急于澄清,而是一直在思考如何利用两岸之间秘密接触的传闻,转化成对美国的谈判筹码,为台湾争取更多经济和军事援助。
所以,当两岸秘密和谈的传言甚嚣尘上时,双方似乎都有意“让传闻飞一会”。中共方面的出发点,既不排除真诚和谈的可能,也不排除分化美蒋的因素,而蒋介石则以此试探美国的态度。我认为这三方的互动是非常有意思的。
澎湃新闻:您在《困守与反攻》中写到,蒋介石甚至有主动出击?他是基于什么立场来打“密使”这张牌?
林孝庭:是的,譬如蒋介石曾暗中派定居香港的国民党“立法委员”宋宜山,也是国民党被俘将领宋希濂的哥哥,以前探亲名义前往北京;宋于1957年与包括周恩来、李维汉(统战部长)在内的中共高层见了面。另外,曹聚仁回忆称,台湾方面曾通过香港的中间人士传话,希望他回到浙江奉化溪口,看看蒋氏祖坟是否完好;这一时期蒋介石日记中确实有思乡情切的记载,我认为曹聚仁的这个叙述很可能是真实的。
蒋介石知道对岸有接触的意愿,他也未必完全排除接触的可能。但他希望把这种秘密沟通设定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以此作为跟美国讨价还价的筹码。特别是在1956、1957、1958年这段时间,蒋介石担心美国不愿意支持他回到中国大陆,他的正当性在台湾会受到冲击,他曾经试图思考如何利用“和谈”的传闻转化为自己对美“外交”有利的部分。
澎湃新闻:有没有证伪的内容呢?
林孝庭:有。过去很多人相信一个传闻,即周恩来或是中共的某位高层,曾和蒋经国或者陈诚在南海的一个小岛上晤面。也有传言说1965年8月曹聚仁曾在台湾日月潭和两蒋父子见面,谈未来两岸和谈的架构。但目前我所见到的资料中没有证据显示这是事实。特别是所谓日月潭的会面,逐日检视蒋介石当年七、八月份的日记,他一直待在台北,不太可能与曹聚仁见面。
左一为国民党被俘将领宋希濂,图为宋获得特赦后参观焦庄户地道。图片来自网络
以假当真?弄假成真!
澎湃新闻:曹聚仁在“密使交流”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注意到他是一个相对“高调”的人。
林孝庭:曹聚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和国共双方都有深厚的交情。1937年他是中央社的战地记者;1939年他在皖南地区和共产党高层打过交道;到1940年蒋经国在江西赣南担任专员,后邀曹聚仁创办《正气日报》,两人过从甚密、亦师亦友。1949年以后,他离开大陆,留在香港,保持了中立派人士的身份。
他的确承担了沟通北京与台北的特殊任务。最著名的事件就是“预报金门炮战”:1958年8月23日上午,曹聚仁任职的《南洋商报》赫然出现一则短新闻:“金门即将发生炮战”。台北方面并没有在意,不料当天晚上解放军即大规模炮轰金门,国民党军措手不及、伤亡惨重。后来北京方面又通过曹聚仁秘密转告台北“单打双不打”,给对方以喘息的机会,果然也兑现了。
曹聚仁确实比较“高调”,与高层领导人会面,往往要在报纸上大书特书一番。不排除有自抬身价的可能,但也可能是中共有意选择他来释放消息。
澎湃新闻:对于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有一句话很有名,据童小鹏回忆是毛泽东、周恩来说,在面对台湾传来的这些消息,要做到:“心中有数,以假当真,假戏真做,最后弄假成真。”
林孝庭:是这样的。国共之间在1949年之前已经有两次合作,所以对于当时很多人来说,台海之间尽管处于“分治”的状态下,但第三次合作也并非不可能。毕竟国共之间分分合合,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两岸接触的“秘闻”中有“真”的成分,不论是派人去香港,还是写信给台北,这些动作都是真实的,但又有宣传的成分,希望让国际社会去猜,究竟是怎么回事。其中有北京方面释出合作的诚意,但中共也不会天真到忽略当时美国的因素,认为这种合作是轻而易举的。
我认为,看两岸秘密交流的这段历史,要超脱这种接触本身,多方面地观察。这些消息在当时的作用,可能有分化的效果,宣传的效果,打心理战的效果。此外,考虑到蒋经国和陈诚之间的权力竞争关系,“两岸密信”也在分化国民党内部势力方面扮演了一定的角色。
曹聚仁
假戏真做?美国懵圈
澎湃新闻:美国的参与使事情走向变得复杂。您在书中大量使用了美国中情局的档案,不知美国是何时注意到两岸间秘密交流的?
林孝庭:我看到的CIA档案编写于1971年前后,解密于2007年。但我认为这些讯息在1950年代台海危机期间就已经被美方掌握了。
乔石(全国人大常委会前委员长)在1990年代的一次访谈里透露过,第二次台海危机期间蒋介石曾通过秘密渠道转告北京,希望停止炮击金门。因为如果中共持续进攻,美国势必向蒋介石施压,要求国民党部队完全撤出金门、马祖等外岛,以免美国被外岛危机拖下水。毛泽东心领神会,明白一旦切断国民党和金、马的关系,相当于切断台湾和大陆之间的联系,如此将造成中国永久分裂之势。这似乎成为毛泽东最后决定暂停炮轰金门的关键因素之一。两岸领导人之间的这种默契其实非常耐人寻味。而我认为正是在这个时候,美国情报部门掌握了两岸之间秘密往来的信息。
CIA的解密文件显示,美方就两岸可能进行和谈一事向国民党高层施压,最后蒋经国将这些年来他和曹聚仁之间的接触向美方全盘托出,甚至将信件交给美方过目,因此他们对两岸往来的细节一清二楚。
澎湃新闻:美国人的介入对两岸接触产生了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林孝庭:我想是有影响的。美方警告国民党不应该和中国共产党有进一步接触,在这种压力、猜忌和反对下,蒋经国立刻站出来辟谣,表示他和他的父亲会“坚守在国际反共的民主阵营里,不会与对岸谋和”。
我在书中提到一件事:1958年10月,章士钊奉毛泽东之命到香港进行“和平运动”,国际间即有台湾将与章士钊在港秘密接触的传闻;蒋介石为免美国人误会,便要求当时原本要经香港前往罗马的“外交部长”黄少谷临时改道,避开香港,以澄清传闻。我想,此后蒋经国收到来自香港或大陆的信函,应该也都会与美方通气,以免猜忌。
澎湃新闻:那么此后两岸的沟通机制是否停摆了呢?
林孝庭:不是的。1958年过后,曹聚仁还是偶尔给台北写信,双方仍是藕断丝连。
譬如有一件事很微妙:蒋介石在1963年3月23日的日记中提到,傅作义托人带来亲笔信,表示“悉贡所能”。傅作义在1949年后留在中国大陆,任水利部长,是蒋眼中的“叛将”。从日记中可以发现蒋氏父子在某一段时间里不断地在讨论,如何回应傅作义的接触和表态。但很遗憾他没有写得更具体。但至少我们可以证实,直到1960年代初期还有来自中国大陆的沟通信息。
我认为直到“文革”之前两岸之间的信息传递都没有完全终止。“文革”期间有过沉寂,到1972、1973年前后,国际间又突然传出消息,两岸可能重启谈判。
这时台湾当局已经被逐出联合国,尼克松、基辛格正准备开启中美关系正常化的谈判,台湾的处境一落千丈,蒋介石已经年迈……在这种情况下,既然蒋经国不可能接受“台独”,那么重启两岸交流也许是他能够接受的选择。而自《上海公报》之后,美方的立场也转为鼓励台湾问题由两岸中国人自己解决。在这种大环境之下,有人猜测蒋经国可能与北京接触,讨论未来两岸关系。
不过这仍是传闻,目前没有证据说明两岸当时重启了谈判。但考虑到1973年章士钊再度被派往香港,这似乎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可惜章士钊抵达香港后不久就病逝了。
在此之前,曹聚仁于1972年过世;1975年至1976年短短两年间,蒋介石、周恩来、毛泽东也相继去世。他们这一代人的恩怨也好、努力也好,也就成了历史。到1980年代以后的开放、通航等等,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想说的是,自1949年以来两岸间的交流和接触从没有真正停摆,这是我们在回顾两岸关系史时要非常注意的。
美国中央情报局档案(图片由林孝庭提供)
澎湃新闻:刚才您提到,毛泽东和蒋介石之间对于保留金、马外岛作为两岸联系枢纽是心领神会的。能否具体地谈谈两岸之间的这种“默契”?
林孝庭:这一点非常重要。蒋介石在金门炮战高度紧张的9月27日当天日记中写:“中国事只有中国人才能真正了解,尤其是中共的行动,中共的心理,以及其大陆的真相内容与民心,更是只有中国人才能了解。”我认为这些话看似没有头绪,但是有所指的。他的意思是美国人很难了解两岸中国人之间这种心领神会的事情。他当然不可能明确地记录他向北京传话要求停止炮轰金门,只能用隐晦的方式写下一些心绪。当然这是我的猜测。
从蒋介石的日记来看,他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他对美国的态度是非常矛盾的。1949年以后,蒋必须依靠美国人才能维持在台湾的统治;但他在内心深处完全不信任美国人,痛恨他们的嚣张跋扈、横加干涉。在这种情况之下,他面对国际上的两岸和谈传闻流露出一种“让谣言飞一会”的态度,也许恰恰投射出对美的一种不满情绪。
澎湃新闻:作为一个档案工作者和档案研究者,您在看美国中情局档案时,是否也觉得美方对中国国情的微妙之处,有把握不准的地方?
林孝庭:没错。当时美国的外交人员中有一些“中国通”,他们对国民党内权力斗争、台湾岛内政治变化,的确有客观、独到的见解。可在遇到中国历史和政治上的微妙因素时,他们的理解总给人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情报掌握得不错,但对于事件的叙述,我总觉得没有抓到中国政坛规则的精髓。所以,在使用美方档案时需时时警惕,这是他们认知下的中国,未必等同于事实。
举个简单的例子,1949年1月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任代总统,美国人竟然天真地以为蒋介石已经出局,全心全意地开始准备跟桂系磋商,后来还要扶植孙立人、吴国桢。他们不晓得,蒋介石虽然不是总统,但仍在以总裁身份遥控一切。这与他们认知中的权力运作完全不一样。
真假难辨?未来可期
澎湃新闻:蒋经国主政以后的台湾,经历了“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的“三不”政策,以及1990年代以后的往来交流,具体情况您没有在书里展开,是否在材料上受到限制?
林孝庭:有一些回忆文章透露,1980年代以后两岸仍通过私人的管道保持接触,但目前的确没有足够的史料可以多方佐证。
比如有一个盛行的传言,说蒋经国在晚年是因为一卷录像带决定开放赴大陆探亲。传闻中说,这卷由友人带来的录影带的内容,是中共高层派人到溪口奉化重修蒋介石母亲王夫人、蒋经国母亲毛福梅的墓,并且虔诚祭拜。据说蒋经国看着录影带潸然泪下,说:“共产党的好意我心领了。”隔年便宣布开放两岸探亲。这个故事在网上盛传,但目前没有其他证据。
可是我不气馁,过去曹聚仁先生的叙述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但随着中外文史料的开放,有些事实得到了佐证,有些故事则被证伪。这就是历史有趣的地方。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驶,新的材料开放,我们间接证实一些事。这是很值得期待的。
澎湃新闻:这段历史对我们今天理解两岸关系有什么启示?
林孝庭:从两岸关系发展史来看,冷战时期是很重要的一页。也许时空已经变化,但整个历史脉络有助于我们理解两岸关系的本质。
现在民进党执政,两岸关系停滞不前,很多人在担心未来何去何从;可是,当我们知道,即便在武力对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两岸尚且保持沟通机制的运转,我想,今天在两岸交流如此密切的情况下,更没有理由断绝对话的意愿。或许两岸决策者可以从历史中汲取智慧,做出对未来发展最有利的决定。这也是我的研究与当下议题可以呼应的地方。(文/彭珊珊)
林孝庭,《困守与反攻:冷战中的台湾选择》,九州出版社,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