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6年上海吴淞口开通了中国第一条铁路,这是英国记者在开通日拍摄的照片。
火车进入小说,白话文运动悄悄进站。
1917年1月包天笑创刊《小说画报》,开始连载天虚我生的长篇小说《新酒痕》,共三十回,前五回写赵仁伯与儿子赵小仁从上海去杭州火车上的故事。包天笑宣称:“小说以白话为正宗,本杂志全用白话体,取其雅俗共赏,凡闺秀学生商界工人无不相宜。”同时《新青年》刊出胡适《文学改良刍议》,2月又刊出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开始提倡白话文,那是在理论上鼓吹,两人的文章仍用文言。
胡适为“文学改良”开出八条标准:须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新青年》2卷5号)。《新酒痕》作者没读过胡适的文章,却与这八条不谋而合,使用的是地道白话。我们平时说创作先于批评,信然。
小说里赵氏父子乘的是沪杭列车,1910年七月初一《神州画报》的一幅图题为“沪杭通车”,加了个括弧,表明用“白话”解说:“从上海到杭州的铁路现在已完工了,六月二十八日为通车的期。往来搭客非常之多,将来江浙公司的生意兴隆发达可以拿得稳的。”这个例子全然是巧合,但是为何把火车和白话搭上关系?火车便民,白话也是,让老百姓知道,替火车做广告,是生意经。
小说一开始:“大中华民国五年七月七日,即阴历六月初八日星期五,下午三点三十分的沪杭特别快车,将次开行的时候。”如此开场表明了这部白话小说的写实与当代特点,从清末谴责小说而来,却脱落了救亡高调而回到日常生活,在讽刺中开拓了“滑稽”手法,文学气息更为浓郁。赵仁伯是个小缙绅,在上海没混出名堂,要回老家杭州找份事做。旅程里他闹了不少笑话,先是为了几毛钱和售票员争论起来,而他的迂腐与小气更因为一个马桶而出尽洋相。也是舍不得多出几个铜板,搬运小工不肯给他托运藤箱和马桶。赵伯仁跟他儿子商量:
那少年穿着一件白纱长衫,外罩缎纱对襟马褂,头戴软胎草帽,足登白色帆布皮鞋,年纪约摸二十里外,生得十分俊秀。打量便是这老人的儿子。听说这话,因皱皱眉儿,看这两件东西,一件嫌重,一件嫌臜。老人手里已经有了洋伞、扇子、小提箧和一卷席子,料想拿不得许多,自己手里只得一枝香烟嘴儿,料想推诿不得,因道:“我提这藤箱罢。那个马桶,我想丢在这里罢。”老人道:“丢在这里,教谁送回家去?到了杭州,又拿什么用呢?”少年道:“杭州总有这个买,家里也有的用着,丢在这里,让人家拾去,也不值什么。”老人道:“你真说得写意,可知道这个马桶,我在宁波买来,化上两块钱呢。你替我拿了洋伞,我来提马桶罢。”
老子小气,小子阔气,对比中有讽刺。儿子是啃爹空心大少,老的要乘三等车,拗不过儿子才忍痛坐了二等车。时代变了,送走帝制,告别革命,人人嘴边挂着共和平权的灯笼,由是这一对父子呈现出一种新关系,家庭重心移向经济和体面,在日常的细枝末节中荡漾着微讽与反讽,人物也不那么善恶分明。
这部小说充满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作者天虚我生,即陈蝶仙,擅长言情小说,早年写过《红楼梦》一路的《泪珠缘》。1913年在《申报》上长篇连载《黄金祟》,当时青年男女可以自由交往,却不懂怎么谈恋爱,作者却对西洋接吻大加赞美:“天下至美且浓之味,殆无过于接吻。譬之醇酒,足以醉心,然而醇酒之味,不足与拟也。”(已故哈佛大学韩南教授十分喜欢《黄金祟》,称之为自传体浪漫爱情小说,且把它翻译成英文。)他与王钝根搭档编辑《游戏杂志》和《礼拜六》周刊,创作了大量诗文、小说、弹词,还会谱曲。不仅如此,民国初年最早推出“家庭”话题的也要数陈蝶仙,他在主编《申报·自由谈》副刊期间,特辟“家庭”栏目,后来汇编成《家庭常识》八册,如怎么洗西装、制肥皂、修足球等,堪说是现代生活的万宝全书。另外他也把法院判决案例汇编成书,推广法律知识。1918 年他转向实业,创办“家庭工业社”,以制造“无敌牌”牙粉名闻遐迩。《新酒痕》是陈蝶仙离开文坛之前难得的白话小说之一。
火车开动,出站进站,人上人落,一路上赵氏父子招呼老友,认识新知,好不闹热,各色人物一一登场。钱仲义做过统捐局长,如今袁世凯死了,国会恢复,他是议员,将应召北上,众人羡慕不已。吴亨甫从报纸上得到袁的死讯,连忙给黎元洪打电报,又说段祺瑞邀他入幕,他没答应,赶忙要到杭州去见章太炎。在旁人眼里,这位“演说家”是牛逼大王,“其实他上面所背的一班人物,不过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名头,若是真个见面,只怕还要问尊姓大名呢”。还有商人、替人看相的、报馆编辑等,各人“背起光复的履历来,只怕一天也背不了”。有的大谈为官之道,自诩如何营私舞弊,浑水摸鱼,所谓“只要不是贪赃枉法的钱,沾光几个,也不伤什么胃脾。如果单靠一笔官俸和行政经费上面节省些下来,每月能得多少,可不是喝西北风吗?”好似官逼官贪,振振有词;有的自己不干不净,却大揭别人隐私,于是故事里套故事,涉及报馆主笔利用职权坐收渔利、医生挂羊头卖狗肉、妓女丑闻,不一而足。两位女客,一个叫王世贞,女学生模样,与宦家公子冯春圃同行,“像外国小说上的人物,乘着火车去度蜜月”。这大约是有所本的,如1915年《小说大观》创刊号上有一篇孟嗣查女士写的《宝石鸳鸯》,开始也是火车车厢,座中一个女子“年约二十左右,丰姿绰约,韵秀天然,旁坐一少年,亦翩翩风度,气宇不凡,望而知为缙绅子弟,携此如花美眷,作新婚蜜月旅行者”。不过这是一种拼凑翻译和创作而假造的“外国小说”,在当时颇流行。赵仁伯听说这位公子腰缠万贯,便叫小仁去巴结,不想小仁一看见女学生“穿一件白纱衫儿,露出两只粉腕和雪藕一般,一张粉团脸儿,额上的卷发迎风舞着,好像一个剥了皮的乌鲗鱼,在那里吐着墨雾,愈觉那皮肤白腻的可爱”,他就失魂落魄,向她百般讨好,挤在中间甘做电灯泡。
另一位中途上车的老婆子,叫蒋次东,脚色了得。其弟蒋旭东,前清时原是衙门里掌管钱粮的委员,辛亥那年两人纠集一班酒肉朋友把县官赶走,拥戴革命,成了“开国元勋”。二次革命时,蒋旭东被政府抓去枪毙,作为“女革命首领”的蒋次东差点送命。她避了一阵风头,又出来招摇撞骗,成立什么妇女会,能说会道,到处演讲,吹嘘当初响应革命,是她放了炸弹把县官吓跑,摇身一变又成为“女界伟人”,这次去杭州准备煽风点火大干一场。
火车车厢成了个镜像舞台,宛然映现出民国以来政坛风云、社会百态。清末以来文学里出现不少新的公共空间,就上海而言,如学堂、茶馆、酒楼、戏院、味莼园、长三堂子、跑马场,随着十里洋场的延拓,又出现影戏院、游戏场、夜花园、交际场,而在天虚我生笔下迎来了一个火车车厢空间,值得文学史家为之剪彩。
正如小说描写:“汽机开足了,一往无前,奔马似的奔着,轮子响得和潮水一般。”车厢人生在运动中前进,短暂的旅程,向目的地奔驰,给一程一程的时间切断,带着速度和危险。旅客朝四面八方散去,又从四面八方聚拢,有机运也有晦气;行色匆匆,没有听戏品茶的悠闲,有的是算计的人生。不像前面头等车厢里的达官贵胄,也不像后面三等车厢里的平头百姓,二等车厢是个碌碌中庸的空间,最富世故的热情、精心的企划、无声的歌哭,在社会阶梯上属于最具经济活动力的一族,上攀下滑,充满挣扎和嘘唏。在作者的出色白描中,车厢里的众生相犹如一幅群丑图,人物描写上介乎类型化和典型化之间,对这二等车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能大奸大恶,又不甘下流,却不免伪装和体面的尴尬。
民国时京奉铁路二等车内部
陈蝶仙这么冷嘲热讽,有他的道德关怀,然而进入民国已无“道”可卫,更多的是无奈和困惑。像许多南社社员一样,以为推倒了帝制,中国便走上了自由民主的光明大道,不料来了个袁世凯,比起前清手段更毒辣,社会更黑暗。因此在陈的笔下,个个穿着“共和”的漂亮衣装,却图谋私利,洋相百出。他甚至把这一切怪罪于“革命”,那个“女革命首领”蒋次东就是个代表,人心中了邪,投机取巧,无所不为。另一方面对袁世凯也深恶痛绝,如报馆编辑孙叔礼揭露各种广告诈骗术,有个叫“袁世凯”的在报上登了个感谢某医生的告白,原来他是在妓院里做事的,因此孙叔礼说:“那医生倒还体面呢,可奈这一位大总统,竟是堂子里的一个龟奴。”
众人大笑。其实这句话是陈蝶仙故意指桑骂槐,给尸身未干的袁世凯泼了一桶污水。袁氏呜呼不久,就出现贡少芹与多山合著的《八十三日皇帝之趣谈》一书,以趣味笔记形式对袁尽嘲笑鞭笞之能事。就在《新酒痕》发表前数月,上海《时事新报》开辟“上海黑幕”专栏,不意激起“揭黑”浪潮,涉及政商社会各界,不限于上海一地,其中包括描写袁世凯后宫秘史的小说,所以说“堂子里的一个龟奴”似非空穴来风。
赵仁伯把马桶带上火车,乃神来之笔,妙笔生花。起先把马桶放在自己桌子底下,周遭旅客无不捂鼻子骂缺德。对面坐着冯春圃和王世贞,儿子告诉老子说人家在说闲话,“老人因把对座的人看了一眼道:‘他带他的女人,我带我的马桶,干他什么事?’”听两人在叽叽咕咕讲外国话,仁伯听不懂,装做没听见,“偏偏小仁翻译了来,告诉他道:‘他们在那里说,中国人竟有这样野蛮的,难怪被外国人看轻呢。’赵仁伯道:‘横竖我又不想吃外国屁,做西崽去。我带我的中国马桶,干外国人什么事?’”老头不合时宜,歪理十足,被冯春圃当面开销:“既乘到二等车,也算是上中社会的人,你却把这种腌臜东西摆在这里,你自己不怕臭,人家坐在你对面,可不是受了荼毒!”结果仁伯不得不服从文明秩序,在侍者干预下,自己把马桶移到厕所里去了。
《文以载车 : 民国火车小传》
陈建华 著
商务印书馆
2017-5
到了杭州站,赵小仁不顾他老子,跟着冯春圃他们走了。赵仁伯自己拎着马桶走过天桥,不小心一失脚,“连人带马的一筋斗翻下桥去,那半马桶的尿便都倒在自己身上。那桥上下的人一齐鼓噪起来,笑声骂声聒得和潮水一般。赵仁伯此时如中狂易,爬起身来,却见马桶益正和金钱跑马似的,直向月台上滚去……”马桶本来是空的,为何有半桶尿?原来途中王世贞去厕所小解,嫌火车上的磁桶脏,见这个马桶还干净,就把尿拉在里面了。作者写到这里,觉得不过瘾,在出站检票时,一个警察用脚尖把马桶一挑,说“去吧”,于是:
那个马桶便和啤酒桶一般,咯碌碌地首先滚出门去。门外一班接客的人,正拿着旅馆的招帖,在那里争先招待,不防滚出一个马桶,却巧辗在脚面。正在诧异,却见一个络腮须的老头子,穿一件汗透长衫,一手握着蕉扇,一手拿个马桶盖,鞠躬矮步的,跟着马桶出来,引得一班人又笑又骂,故意把马桶蹴得和忘八蛋一般似的,滴溜溜滚去。赵仁伯直追到五十步外,方才伸手捉住。
把一个马桶玩笑开得如此极形极状,或许有点无聊。其实陈蝶仙在文艺上是个唯美主义者,对待文学首重感情表达。譬如说为他十分欣赏的一个诗人是晚明的王次回,因善写软玉温香、荡心刺骨的“艳诗”而被道学之士痛斥为“玷污风雅”、“妖中之妖”。这么看的话,陈蝶仙在讽刺中已带有民初以来的“游戏”、“滑稽”意识,增入低俗元素,把这个“笑哏”癫痫式发挥,让读者捧腹开怀,为滑稽而滑稽。试想发明这么一个上火车带马桶的噱头,不止挖苦一个不合时宜的可怜角色,文化上也是一种新旧比照的反讽,越是挖苦得厉害,反讽也愈强烈。
本文摘自《文以载车 : 民国火车小传》陈建华 著/ 商务印书馆 / 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