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中国舞蹈家协会与哔哩哔哩(以下简称B站)联合发起的“传统文化如何借舞蹈‘破圈’?《舞千年》学术研讨会”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举行。会议邀请中国舞蹈家协会、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舞蹈学院专家学者以及节目总导演就《舞千年》“破圈”及其背后的精神传承展开讨论。
《舞千年》由B站、河南卫视联合出品,将传统舞蹈与剧情综艺深度结合,穿越中国历史上四大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盛世,用故事赋予24支舞蹈作品全新的呈现方式。节目由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歌剧舞剧院等中国顶级舞团演出,在豆瓣、B站分别取得8.7、9.9的高评分。
B站《舞千年》制作人、总导演姜小巍在谈及节目缘起时表示,在过去一年,B站国风类视频的观众数量已经达到1.36亿,其中超过80%为18到24岁,这显然不同于认为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传统文化的固有认知。如何理解一档文化剧情舞蹈综艺的“破圈”现象?如何处理传统文化传承与创新的之间的矛盾与张力?为什么Z世代对传统审美格外动情?这场研讨会可以为解答这些问题提供一些思路。
如何理解《舞千年》的“破圈”
中国舞蹈家协会书记、驻会副主席罗斌指出,改革开放以来,由于社会生活整体发生剧变,舞蹈在市场上面临窘态。作为一门小众艺术,如果没有人真正意义上为古典舞买单的话,这种艺术样式本身很难有好的发展。近几年,舞蹈开始获得了一些热度,发展出了一种时尚感,圈外的人开始帮我们破掉这个“圈”,逼着我们要往外走。一个佐证是有舞剧演员也开始体验到被追星的感觉。舞蹈走出专业圈,在更大范围内形成一个自己的表述空间和当代形态,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一些年轻的舞蹈演员成为流量明星与他们的艺术家身份并不矛盾。明星本身是好莱坞电影工业制造出来的一个概念,而今天的流量明星是现实社会生活的一种现象。中国的舞蹈界没有真正意义上像好莱坞或者影视界的明星传统,现在一些年轻的舞蹈艺术家在流量明星的层面被提及,只是一种时代的耦合或嫁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季芳芳提供了一种从传播学角度理解 “破圈”现象的思路。当下媒介生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B站等社交平台的媒介形态,和广播电视为主的大众传播媒介形态是有差异的。平台是技术、社会、文化的系统。用户在一个界面收看节目和发弹幕,这个界面背后是将用户的数据和文化传统用算法进行架构的一个网络社交结构,也就是技术系统;技术系统是一个连接体,它连接了专业的舞蹈演员、幕后的工作人员、导演组、用户以及国家政策,从这个层面上看又是一个社会系统。第三个层面是文化系统,B站不仅是二次元文化集中的场所,研究生也可以在上面学习、听讲座,还可以创造自己的文化,弹幕就是用户实时参与构建文化的一个媒介系统。舞蹈或者传统文化的“破圈”,就是借助了这三个层面的系统。
北京舞蹈学院人文学院教师闫桢桢指出,当代的舞蹈形式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只有身体动态的艺术。作为一个切口,它可以把服化道、音乐、语言融通为一个整体形象来进行呈现。《舞千年》是一个很好的平台,可以让人们集中地领会到当下以“古典”为审美趣味的舞蹈作品,其实是非常多样和丰富的。《舞千年》尝试将舞蹈和戏剧、影视等表达方式结合起来,其实是一个挺难实现的目标。因为舞蹈的表意方式和戏剧、影视等艺术存在类别上的差异。戏剧和影视的设定无论如何多变,其中的人物行动本身大多依据现实生活中的情感逻辑,而舞蹈作品往往是非常抽象的、即时的、感受性的。她在观看过程中的感受是,凡是有历史叙事背景的人物,例如舞剧节选的《关公》,在节目中呈现得就比较完整,特写镜头对于情绪的表达是有所助益的;但是像《踏歌》《相和歌》等作品,《舞千年》中的呈现和原作相比是有削弱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舞蹈作品本身是一个浓缩了广阔文化意象的有机体,将其具像化实际上是将这个文化形象内在的想象空间缩减了,其魅力也就相应有所减损。
传承与创新:古典舞是古代舞吗?
古典舞和古代舞的关系在专业圈中一直有争议。罗斌指出,中国古典舞实际上是当代创造的一个舞种,所谓唐舞宋舞是后来史家赋予的概念。它本身是当代的,因此完全是一个开放的结构。古典舞应该有不同的流派,中国古典舞这个大的概念必须是包容的,是多种形态的汇集。就像印度古典舞至少有六个流派,都有自己独特的形态,仍然被当成是印度古舞的当代表达。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心态,应该有一个健康的制作生态和健康的接受生态,在这个良性的互动过程中形成自己的基本派别。
北京舞蹈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武艳指出,《舞千年》中包含了身韵、汉唐和敦煌三类常见的中国古典舞。第七章的《五星出东方》,还演绎着一种龟兹风格的乐舞,这种正在构建的舞蹈风格,目前在舞蹈界内还没有形成所谓学派的称谓。虽然它们都统称为中国古典舞,但是,审美基础各不相同。身韵古典舞来自对戏曲和武术的传承与创新,更多是对魏晋以来中国美学原则的继承。汉唐古典舞尤其是对汉代舞风的挖掘,不得不意识到楚风遗存中对汉文化的影响。敦煌乐舞来自丝绸之路,佛教文化是根基。不同的文化成因,体现在舞蹈上就是审美风格和基本动态的差异。当然,也有一些舞蹈人在做唐代乐舞和汉唐梨园戏的“还原”,尝试回到历史场域中,挖掘那个时代乐舞的原始形态。乐舞复原的保护和研究,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然而,这种形态与当下已相隔千年,想广泛地进入大众审美视野,其可行度会比较低。
闫桢桢表示,可以用德勒兹“差异”和“重复”的概念来理解古典舞的传承与创新。在德勒兹看来,“重复”从来不是“再来一次”,每一次的“重复”都是内含着新质的。传承和创新之间的矛盾本身很有可能是一种距离感所造成的幻觉——传承本身就已经是创新,因为传承不是一模一样的再来一遍,我们重复的不是特定历史时期的某一种文化形式,而是重复造就这种文化形式的创造性能量,把它的“潜存”再次释放出来。在这个意义上,传承和创新是一体的。季芳芳提到可以用《传统的发明》中的理论来理解本真性和当代延展性之间的矛盾,很多文化形态既有历史性和本真性,也有复刻性和再生性。这在媒介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
Z世代为何对传统审美格外动情?
武艳指出,自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就发明了文字。人类借助文字符号,构建了人与世界沟通的体系。除舞蹈以外,其他艺术形式也是如此。舞蹈通过身体来感知世界,身体不仅包涵肢体,还有心智。其他艺术的创造都会有一个“物态化”的过程。艺术必须要将情感进行转化,依托物质载体和“人造”的符号体系。如绘画要有纸笔转化为色彩和线条。而舞蹈则不需要物化的过程,情感在内部转化,身体直接完成了情感表达。因此,舞蹈是离人类生命最近的艺术形式。这是舞蹈艺术最与众不同的特殊性所在。《舞千年》中的舞蹈作品,是给观众展示一幅幅不同的生命画卷,这也是《舞千年》打动人的核心密码。
北京舞蹈学院教授张延杰谈到,中国古典舞的悲剧美学还是奠基于中国传统文化底蕴之上的。它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就在于,个人在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面前,都是渺小和短暂的,想到生命不过几十年,人一定会悲从中来。中国古代的诗歌和山水画等文艺作品,很多都是在讲时间的永恒和人的短暂这样一组矛盾。比如爱情,它必然是短暂的,但人们又希望它长久,这就是悲剧。再比如四季的转换,也会给我们的内心带来触动。这种对于时间、空间、生命的感怀在《诗经》中就已经有所体现。当下年轻人的“丧文化”跟这种悲剧美学也是契合的。像关羽和诸葛亮这样的人物都已经成为一种符号,能够触及中国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这就是我们对悲剧的体验,它关乎人性,我们的日常生活需要一种悲剧美学的出口。
在张延杰看来,当下年轻人追捧的国风潮并不仅仅是表面的符号化热潮。在70后的成长经历中,国风的代表就是86版《西游记》,87版《红楼梦》和港版《射雕英雄传》等古装片。上世纪80年代,大量国外的哲学美学著作被翻译引进,但文艺界的文化“寻根”热潮也开始于80年代。关于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处于怎样的位置,这种文化自觉意识在那个时候就有了。艺术家对于美学理论和文化思潮的敏锐捕捉就体现在作品当中。像《千手观音》的导演张继钢,他更早期的作品《黄土黄》《俺从黄河来》《一个扭秧歌的人》等就是文化“寻根”之作。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来看,国风潮并不是突然爆发的,而是一直在涌动的过程中。只是现在的年轻人有了更多元的选择,甚至可以主动参与到国风文化的建构中来。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雷博指出:年轻人对于古典舞的情感共鸣,特别体现在弹幕文化上。当节目进行到高潮处,屏幕上的弹幕铺天盖地而来,你会感觉到一种涌动的时代精神呈现在面前。中国的古代和现代不是割裂的,而是在精神上、文化上甚至命运的根源处一脉相承。孔子有句话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韶》乐“尽美又尽善”,提示我们乐舞的意义,不仅在视觉上带来庄重和谐的美感,同时里面蕴含着古典的德性精神,引导我们成为更好的人,也引领我们的文明不断向前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