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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振黄金家族的满都海

满都海彻辰可敦,呼吁部众为死去的可汗复仇,率军出征。她命令步兵和牛车队先行前进,三天三夜之后她亲率骑兵动身。

满都海彻辰可敦,呼吁部众

为死去的可汗复仇,率军出征。

她命令步兵和牛车队先行前进,

三天三夜之后她亲率骑兵动身。

满都海彻辰可敦,背上箭筒

优雅从容,整理好蓬乱的头发,

将达延汗装在一个箱子中,带上出征。

——《黄金史》(Altan Tobchi)第101节,1651年

破旧的毡帐并不似历史的支柱该有的样子。饱经风霜的神龛被绑在一辆结实的木车上,短腿马拉着车在草原上车辙纵横的土路上前行,神龛随之一摇一晃,令人不安。但是,对于跟在后面的部落民众来说,那帐篷就是联通“母后”的地方,这片被他们称作家园的多风之地,全靠这位女神赋予生命。(母后:指拖雷的妻子唆鲁禾帖尼,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的生母)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名叫满都海(Manduhai)的二十三岁蒙古寡妇,穿着可敦——也就是蒙古皇后——的鲜红色长袍,站在一众部落首领面前。她身形矮小,但不显矮小,因她身上有蒙古人独特的代表权威的象征:一顶震撼人心的绿色高毡帽,顶上饰有鲜艳的孔雀羽毛。她声音洪亮高亢,向“母后”祈祷,请求她指引部落选出下一任首领。

尽管满都海是在对天上的神灵唱诵,真正的观众却是那些贵族,他们认真聆听,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眼。向“母后”的祈祷是满都海用来宣布一项决定的策略,这项决定将影响她的人民未来三百年的生活。

成吉思汗及其家族

成吉思汗及其家族

二百五十年前,成吉思汗横扫欧亚大陆,从太平洋沿岸一直到欧洲中部都被他踏于马蹄之下。这位征服者的儿子们充当父亲的帝国的刀锋矛尖,率领军队深入高加索和俄罗斯。但成吉思汗把更微妙的任务交给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们,由她们来管理帝国的中心地带:中国、西伯利亚、蒙古、中亚,以及“丝绸之路”这条获利颇丰的贸易通道。

腥风血雨与肆意欢笑的日子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蒙古帝国分裂成诸多半独立的汗国,君主们都是远亲。随着酗酒成瘾、宫廷阴谋、狂妄自大、暴力肃清异己等因素夺走成吉思汗的后代,大汗当年谨慎制定的维护家族和平的法律也都被随意地置之不理了。十代人之后,蒙古的统治者们已经为被他们征服的文化所吞噬,与被他们征服的人通婚,移风易俗,融入当地。部落时代的蒙古文化仅仅留存于帝国昔日的核心地带:现代的蒙古国和西伯利亚东部地区。

甚至蒙古人这个名号也并不明确,因为草原牧民只不过是亚洲多个部落形成的一个不受控制的联盟。15世纪中期,北方的蒙古人分裂成东西两大氏族。东部,孛儿只斤氏(Borijin),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统治着戈壁大漠北方的蒙古高原。作为帝国创建者的血亲后裔,按照传统,孛儿只斤的首领们拥有“蒙古帝国大汗”的称号,并在理论上统治着高原上所有的部落,疆域西至西伯利亚的阿尔泰山脉。

但孛儿只斤氏的统治者只是名义上的大汗而已。15世纪,帝国已经衰弱,敌对的部落都不再惧怕孛儿只斤。东部和中部的氏族依然宣誓效忠孛儿只斤的首领,但西方的军阀却已独立统治自己的土地,他们中的很多人认为,尽管表面上远方的王座由无能之辈占据,但自己才是真正的蒙古权威。

孛儿只斤的西面生活着斡亦剌惕人,一般被称作瓦剌人,这个部落由中亚、西伯利亚和蒙古等地区的多个少数民族混合而成。尽管瓦剌人曾经是成吉思汗忠诚的盟友,但大汗的继承者却将他们当作被征服的奴隶。敌对的外国势力离间了瓦剌与大汗的联系。到了满都海的时代,瓦剌已经接受来自突厥化蒙古部落的酋长担任他们非官方的君主,称其作太师。

1452年,一个居心不良的太师玩弄权术,将孛儿只斤氏的首领层全都杀死。(指也先太师,其为绰罗斯氏,满都海也是这个氏族的)他引诱孛儿只斤的贵族参加一次宴会,派杀手杀了所有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幸免于难。从他的刀剑和毒药下大难不死的人被吓破了胆,选择了臣服。太师扶植了一个容易控制的幸存者作为他的傀儡。

幸存的孛儿只斤氏男性中有一个脱离了太师的控制,他在大清洗的时候还没有出生。他是太师的外孙,是他女儿和一个孛儿只斤氏族小贵族的孩子,他的父亲和他都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太师听说自己的外孙即将出生时,知道拥有成吉思汗血脉的男孩将来某一天会成为威胁,于是派了一伙人去消除威胁。他对带头的人说,去找到那个母亲的毡帐,看看新生儿是男是女。“如果生的是个女儿,就梳理她的头发,”太师说,“如果生的是个男孩,就梳理他的心肺。”

就如同摩西一样,这个孩子得到了一位妇人的帮助,逃过了一劫。帮他的是太师的祖母,老人家出自孛儿只斤氏。她将男孩的性别特征隐藏了起来,躲过了非常细致的检查,然后就一直将孩子男扮女装,直到她设法偷偷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嗜杀的太师在两年后垮台,死于仇人的复仇。然后,一个名为癿加思兰(Beg-Arslan)的突厥军阀取而代之。癿加思兰以一个名为满都鲁(Manduul)的贵族取代了原来的孛儿只斤傀儡汗王。为了加强自己与统治者的关系,癿加思兰强迫满都鲁娶了自己的女儿——一个丑得出名的女人,她的名字在蒙古语中意为“大鼻子”。

当地以圆脸和小巧五官为美,所以,大鼻子这样的西方长相并不能引发满都鲁的爱情。1464年,一个富有魅力的绰罗斯氏女孩吸引了可汗的目光,她名为满都海,在蒙古语中意为“上升”,这个名字似乎预兆着美好的未来,满都鲁娶她为自己的小夫人也正印证了这一点。

满都海的前景却不佳,她为汗王生下一个女儿,却没能生下儿子。满都鲁汗没有继承人,身体又很虚弱,于是便将侄子作为汗王来培养。这个男孩——巴彦蒙克(Bayan Mongke)——就是那个在几年前孛儿只斤氏遭到清洗时逃过了太师暗杀的孩子。巴彦在游牧民掩护下躲躲藏藏地生活,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少年,是成吉思汗仅有的直系子孙。

巴彦蒙克正是满都鲁渴望的儿子。汗王让侄子身着丝绸礼服,腰扎黄金腰带,封他为“济农”,也就是“副汗”。人们都认为,有朝一日,巴彦汗将重振祖宗基业。而满都鲁也把对蒙古下一代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巴彦蒙克身上。

然而,对于那些觊觎满都鲁的汗位的人来说,黄金王子也同样是一个威胁。一个名为亦思马因(Ismayil)的勇士首领,受癿加思兰提携照顾,也独立发展为一方军阀,他通过细作散播谣言,说济农与满都鲁汗的大夫人有染。谣言站住脚之后,经常做客孛儿只斤王帐的亦思马因偷偷告诉巴彦蒙克,他的叔叔对这私通的事情起了疑心,准备要杀了他。大惊之下的巴彦蒙克逃离王帐,纵马飞奔到戈壁沙漠的边缘。

可汗认为巴彦蒙克的逃跑等于直接认罪,于是便让亦思马因派一队骑兵去追击逃亡的王子。骑兵到达巴彦蒙克的营帐,十九岁的济农抛下自己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逃到沙漠深处。他孤身一人在沙漠中,碰上了一伙马匪,他们看到这孤身的骑士身上奢华的衣服,便杀了他,脱掉他的外袍和腰带,将他的尸体丢在荒野中慢慢腐烂。

在巴彦蒙克逃亡期间,满都鲁汗死了,没有留下男性继承人。满都鲁死亡的情形如今已经不可考,但考虑到有那么多觊觎王位的人,被谋杀也并不是不合情理的。他的王位诱惑着众人参与到神和人共同造就的恶作剧中。同时,满都海的婚姻令她拥有了“可敦”的高级地位,尽管丈夫死后,这个封号并没有什么独立的权力。除非她找到以自己的名义执政的合法基础,并获得军队的支持,否则在想做可汗的人争夺汗位之时,她将成为一个皇家棋子,在帐篷床榻和草地绿洲形成的棋盘间任人摆布。

站在“母后”的神龛前,满都海看得出族人前路凶险。西方,瓦剌人难以管束。南方,癿加思兰控制着“丝绸之路”上的绿洲,日渐富有与强大,而“丝绸之路”东段的贸易则被控制在大明手中。癿加思兰和大明皇帝如果察觉出他们的虚弱,都会非常乐意将其歼灭,而一个寡妇正好是诱惑他们行动的虚弱表现。

要让古老的蒙古帝国存续下去,就意味着要找到一个新可汗,也就意味着满都海要找一个新丈夫。有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成为孀居可敦的追求者。其中之一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孛儿只斤的贵族将领,名为乌讷博罗特(Une-Bolod)。他富有魅力,出身名门,战绩令人叹服。他掌控着蒙古军队的给养物资,自十六年前瓦剌清洗之后,就担任孛儿只斤家族非正式的首领。

乌讷博罗特唯一的不足就是他的血脉。他出身孛儿只斤家族的旁支,并非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这就是一个问题,因为满都海的血管里也没有流淌着开国者的血。嫁给乌讷博罗特,等于皇家直系血脉就此不存,会削弱孛儿只斤氏族“大汗”这个称号的力量。人们渴望着熟悉的家族的指引,而乌讷博罗特出自不是正确的世系。

第二个选项要更加冒险:瓦剌首领亦思马因,已经控制了西方地区,独立统治,不再受癿加思兰的约束。亦思马因看出满都海是自己成为合法可汗的通道,便用可以安全无忧地在绿洲中过上与世隔绝的奢华日子的前景诱惑她。

选择亦思马因,意味着过上锦衣玉食、金樽美酒的生活。但这也同样意味着背弃族人,失去自己作为蒙古领导者的地位。正如一个支持者警告她的:“你会自绝于族人,你会失去荣耀和可敦的尊号。”

这警告压在满都海心头,十分沉重。

她还有一个选择,是交出帝国投降大明。两百年前,大明将蒙古人赶出中原。明朝现在的统治者成化皇帝决定要彻底消灭蒙古人的威胁。在明朝的大臣们看来,和亲比漫长而昂贵的战争更加合适。蒙古人的财富,即便是太师的宝库,和大明的富裕一比,都不值一提。如果满都海接受大明的提议,她可以到金碧辉煌的明朝,过上舒适而奢华的生活,而她的部族会成为大明的附庸。满都海要交出她的遗产,并丧失恢复昔日帝国荣耀的所有机会。

每一个选择,都能保证安全而舒适的生活,充满着诱惑,那是在草原的艰难环境中长大的女孩无法想象的生活。但每一个也都要求极高的牺牲:放弃统治成吉思汗伟大帝国残留下来的势力的权力。无论称号如何,社会地位如何,满都海若是选择了孛儿只斤的将军、瓦剌的太师或明朝的皇帝,都不会拥有真正的权力。

所以,她在“母后”的神龛前祷告。风吹过,绿草微微摇摆,她进行了“洒天”仪式,将马奶酒当作祭品洒向空中,祈祷神赐予智慧和洞见。

满都海的话还在空中飘荡着,一个瘦弱的年幼男孩挤出人群。他脚蹬又大又硬的靴子,摇摇晃晃地向可敦走来,满都海把手伸向了他。

满都海知道,但那些贵族们不知道,这个从人群中踉跄着出来的病歪歪的孩子,将成为部族所需要的象征。巴图孟克(Batu Mongke),已故的巴彦蒙克王子当时丢下的儿子,在一个老农妇的照顾下顽强地活了下来。蒙古大草原上气候条件恶劣,沙暴可能闷死一个无人照管的孩子,滴水成冰的气温可能令湿尿布变成死亡的温床,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给孩童提供照顾和营养都是很难的,而小巴图孟克在生命的最初几年中缺少这些基本的必需品。他弓腰驼背,身子骨瘦如柴,而瘦骨嶙峋的腿几乎撑不住这个身体。

当满都海得知这个孩子活下来了,便秘密地安排人将病弱的孩子转移到一个乡下家庭寄养,让他能相对安全地长大,以免仇敌夺走他的性命。作为成吉思汗直系后裔中唯一幸存的男性,巴图孟克成为满都海摄政并接管东部蒙古人统治权所需的幌子。

在帝国初期的迷信时代,选择新可汗的过程包括降灵仪式、长时间的祈祷和头领们秘密会议的选举。到了满都海时代,这老的一套已经被扔到一边,而满都海也不准备把抉择交由投票选举。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新可汗要以能被民众接受的方式出现,但她不会冒险去选举,因为选举可能会被操纵,令敌人有机可乘。

于是,她转而借助宗教。如果能够使用得法,古老的神认可的仪式是确立正统的老套路,至少也是大众能接受的方法。在很久很久之前,当成吉思汗认为他要采取部族可能不愿支持的行为时,他便会引人瞩目地去一座圣山朝圣,向长生天祈祷,然后,便告诉大家他已经得到了神圣的祝福。

仿效开国者的榜样,满都海也把目光投向了祖先们。她的仪式在“母后”神龛前举行,首先宣布她不愿意嫁给乌讷博罗特,因为他并非大汗的后裔。她向女神祷告,如果选他做自己的丈夫,就请女神惩罚自己。

满都海知道自己拒绝一位颇得民心的孛儿只斤将领会令拥护者不安,于是在拒绝了乌讷博罗特之后立刻道出第二个誓言,以蒙古士兵在战斗前宣誓的忠诚誓言作结语:如果她背弃部族,或给他们带来危险,她请求女神让她碎尸万段,“肩膀与大腿分裂”。

随着她的重誓压到人们心头,巴图孟克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站到可敦身边。他穿着三层底的靴子,可这也无法隐藏他的年龄,他只有五岁大,纤弱的身形让他显得更加年幼。满都海将这个孩子带到女神面前,宣布:“我希望让你的后代成为大汗,尽管他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

满都海令围观的人信服诸神同意了。她赐予巴图帝号达延汗,意思是“全体人的汗”——一个祈求团结与统一的吉利的名字。满都海将在达延汗幼年时期摄政,等到他成年,二人将成婚,以可汗和可敦的身份一起统治。

那年是1470年——中国历法的虎年。(关于达延汗的生卒年、即位年,因所据史料不同存在多种说法。中国学者一般认为达延汗生于1473年,于1479年即位。具体可参考薄音湖:《达延汗生卒即位年考》[《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2(4)]和宝音德力根:《达延汗生卒年、即位年及本名考辨》[《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6)]。1470年为作者采信的年份。)

仪式和祷告令达延汗的称号有了合乎正统的表面,但满都海内心清楚,没有军队做后盾,她的被保护人的汗位——以及性命——都保不住。每一处边疆上的敌人都蠢蠢欲动,满都海若要捍卫王位,团结蒙古部族,扩张帝国,能用来组织自己军队的时间稀少而宝贵。

她的第一步,是维护住被她拒绝的求婚者乌讷博罗特的忠诚。根据二人密谈约定的继承次序,如果达延汗意外身故,乌讷博罗特将成为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同样,如果满都海在达延汗年幼时身亡,乌讷博罗特将担任摄政,统治草原,直到达延汗长大成人能亲政为止。

满都海相信,如果自己表明了会在达延汗死后支持乌讷博罗特,那么乌讷博罗特便不会自己动手加速那一天的到来。她对人的性格判断精准,因而对乌讷博罗特的信任得到了回报:他效忠于可敦,并促成了东部和中部的氏族们的支持。

而在戈壁大漠的另一边,在遥远的南方,敌对势力正在强大起来。西南方向,在亦思马因和癿加思兰领导下,不安分的突厥化蒙古部势力越加庞大。东南方向,大明觉得可以趁着势力渐兴的寡妇与孤立无援的可汗当政之时扩张自己的帝国版图。

在满都海的箭筒中,最有效的一支实际上是经济磋商。但她无的放矢,因为对大明这样的商贸大国,蒙古除了良种战马之外并没有什么能出口的产品。这就让她只能选择军事手段。她手下骑兵的威力,以及她在戈壁沙漠以北的位置,令她这样一个缺乏优势的女人拥有了强大的优势。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和年幼的可汗的安全,满都海必须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实力。

根据蒙古统治者的秘史《黄金史》的记载,满都海虽不是专业的战略专家,却显示出卓越才华,她能综合考量经济、政治、地理和军事等变量,统观全局,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计划。她将战略分成三个阶段。首先,安抚蒙古高原西部的部落。其次,她要和南方的大明维系和平,希望能通过非暴力的措施达成和约。最后,她要让西南方亦思马因和癿加思兰的军队失势,从而控制住“丝绸之路”上的关键据点,利用获利颇丰的贸易和税收来巩固强大自己的王国。

为了将西方部落纳入麾下,满都海选择了扎布汗作为第一次征战的目标,扎布汗是位于杭爱山西方的一个地区。这是一个很精明的选择。扎布汗水草丰美,足以维持一支庞大的骑兵为主的军队,而这片地区又位于“丝绸之路”绿洲的北面,控制了它,便相当于扼住了世界上最大的经济动脉。

勇士们是否完全效忠于未经考验的可敦,还是个疑问,满都海也知道自己的第一次征战必须大捷。尽管她缺少训练士兵或执行战术的专门知识,但她请手下将领为她参谋,并十分注重后勤和领导层。早在调度骑兵之前,她就派出牛车队拉着食物、箭矢和补给前往行军路线上的重要节点,马夫和军需官跟着步兵随后出发。

“满都海彻辰可敦,呼吁部众为死去的可汗复仇,率军出征。”《黄金史》中记载,“她命令步兵和牛车队先行前进,三天三夜之后她亲率骑兵动身。”

战争中的领导是另一个问题,因为每个士兵都知道,战斗队伍中没有女人的位置。飞扬的头发会被缠到箭囊里,羽毛装饰的高帽可能会在骑兵冲锋中飞出去。即便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女人骑在马上的样子,并不适合鼓舞普通的蒙古弓骑兵的士气。满都海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忙领导军队——即便这个男人年幼得拉不动弓——所以她带着小达延汗,当作一面人形战旗。她让他肩扛一张弓和一个箭筒,用系带将他固定在马背上,以防在长途骑行中他会从马鞍上掉下去。

满都海把头发辫成辫子,将高帽换成战士的钢盔,背上弓和箭筒。于是,这个中年寡妇和那个形容怪异的孩子加入战队,在战争中冲锋陷阵。

满都海的扎布汗战役是一系列紧张艰难的小规模战斗,而非史诗级大战。冲突往往发生在几百人之间,或者几千人之间,而非成吉思汗辉煌时代那种以万户为单位的大军。但随着满都海向西移动,一步步地扩张领地,她的名声便在瓦剌人中越发盛大。

《黄金史》中记载了一次小规模战役,满都海在箭雨和沙尘中纵马驰骋。她在马鞍上猛地一动,头盔从头上滑落,她成了敌人的最佳目标。

一个敌军士兵叫道:“可敦的头盔掉了!”但是他没有把长矛刺向可敦没有保护的头,而是大声呼喊:“再戴上一个呀!”没有人送上头盔,于是那个瓦剌人就摘掉自己的头盔,骑马冲向满都海,将它交给了敌方的女人。

如果真如史书中所记载的出现了这般具有骑士精神的举动,那这也并没有讨到满都海的好处。她热血沸腾,重新杀回战场。根据历史记载,满都海和她的亲卫冲入如云般密布的瓦剌人,“粉碎了他们”。

满都海带领的东蒙古部落与扎布汗的瓦剌人之间短暂的战争,以可敦的胜利告终。她将战败的氏族首领召集来,宣布新的礼法,直截了当地说明是谁做主。贵族高帽上的羽毛装饰,今后只能用不超过两个手指长度的羽冠。瓦剌人在可汗面前必须跪坐,他们不能将任何毡帐称作“斡鲁朵”(即宫帐或宫殿),他们不得在吃肉时用刀。从现存的蒙古史籍来看,最后这一条禁令的意义并不完全清楚。餐具规则可能只是在满都海和达延汗在场时没收所有刀具,以防暗杀,直到他们安全离开。

满都海征服扎布汗,向草原部落表明,精力旺盛的年轻可敦拥有“母后”的庇佑。她派出使节,要求其他的瓦剌部落臣服。没有参与扎布汗战役的氏族们一个接一个地向满都海效忠。到了征伐结束时,蒙古高原上的蒙古人和瓦剌人都统一站在孛儿只斤的战旗之下。

满都海在北方势力日渐巩固并强大,令大明统治者感到不安。两百年来,蒙古的蛮人都是明人睡前故事中的妖魔。但全面征讨蒙古,是孤立的中原人无力负担的。戈壁大漠是比长城还要坚不可摧的屏障,精打细算的大臣们不愿意把钱花在离本土这么远的军事远征上。

大明政府采取的打击措施是用财富,而不是用钢铁,他们下令禁止与满都海之间通商。在蒙古皇后接受大明的吞并条件之前,布料、沉香、药品和茶叶等奢侈品都会断绝供应。拒绝向满都海提供这些令草原生活舒适宜居的货物,可以迫使她屈服,而长矛弓弩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然而,商业贸易是双向的,满都海也以禁商来反击。蒙古是大明马匹的主要来源地,贸易战导致明军中骑兵坐骑严重短缺。由于马匹数量减少,大明的采购者便在整个东亚搜寻马匹来源。价格攀升,黑市奸商暴富。没多久,一匹普通马的价格便攀升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能换一匹细丝或八匹粗丝,如果以现金购买的话,价格还要高,要相当于十匹粗丝。一匹良马能兑换130斤茶叶,真是相当于一大笔钱。

贸易战带来的影响出乎意料,令大明不堪忍受,但他们希望这也能说服那个顽固的女人臣服于中原的统治。但满都海坚持立场。她要把这场商业战争打下去,直到北京的朝廷让步。

扎布汗的胜利并没有令满都海彻底铲除西南方的敌人:亦思马因和癿加思兰。虽然戈壁大漠是抵御外敌的防御带,但西南方盘踞的军阀也拥有地利,可以在“丝绸之路”上的关键地点部署军队,从而切断蒙古的商业贸易。就和大明一样,太师们也能不费一弓一箭,就发动一场足以给满都海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

不过,满都海知道,自己并非他们唯一的目标。气焰嚣张的癿加思兰还在通过边境上的奇袭和短期侵占土地威胁着大明的边境安全。根据交好的商人和部落首领的通风报信,满都海对癿加思兰的挑衅之举十分了解,她推断,大明宣战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如果走运的话,大明会消灭掉她的敌人——或者,至少让他们损失惨重,她便能趁机率军直下将敌人歼灭。此时,时机是于她有利的。

然而,险中求胜并非万无一失。如果明军败北,癿加思兰就会在那些摇摆不定的部落中占据优势,那些部落会向他投诚。然后,癿加思兰挥军北上,跨过戈壁大漠,入主达延汗的王庭,也是迟早的事。

满都海的战略赌博赢了。如她所愿,大明皇帝被边境上的奇袭激怒,做出军事回应。大明将领王越率4万人马出击。王越伏击了癿加思兰的主力,击溃其骑兵,癿加思兰不得不向北撤退。

大明的胜利令满都海获得了暂时喘息的机会,但王越并没有消除癿加思兰对满都海的威胁。事情刚好相反:他迫使癿加思兰的乱军向北溃败,满都海与其敌人之间的缓冲地带越来越小。大明皇帝给了癿加思兰迎头一击,然后就转攻为守。他撤回远征的军队,加强北部边境的长城的防御,这表明除非万不得已,大明将不再在长城以北活动。

对满都海来说,大明选择这样的防御重心是个噩兆。这意味着,只要蒙古人不招惹大明,北京的朝廷就不打算干涉蒙古人的事务。而没有了大明,满都海必须靠自己的军队来抵御癿加思兰和亦思马因。她一直力图避免的战争,此刻就潜伏在远方。

癿加思兰与明军在汗国的南部边境鏖战之时,满都海并没有故步自封。她与可能参与抵抗癿加思兰的独立部落联盟,其中最强大的一支力量是几个部落的联盟,被称作“三卫”。(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设朵颜、泰宁、福余三卫于兀良哈部落,通称兀良哈三卫或朵颜三卫,简称“三卫”)这些部族曾经宣誓效忠大明,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随着战争形势的变化,他们对大明的忠诚渐渐瓦解。满都海取得在扎布汗地区的胜利后,巧妙地赢得了三卫的支持,然后厉兵秣马,准备迎接下一场战役。

她准备在癿加思兰和亦思马因合兵之前对他们逐个攻击。1479年前后,她的军队已经蓄势待发。她再次绑紧头盔,跨上战马。这一次陪伴着她的,是一个年龄大了一些、身体强壮了一些而且能干了一些的达延汗。

三卫和满都海的联军侵入癿加思兰的领地,(蒙古史籍中并没有专门记载在满都海对癿加思兰作战时,她是否在关键时刻收买亦思马因,抑或亦思马因有自己的麻烦需要料理。无论如何,在满都海对付亦思马因的盟友时,他没有出现)在蒙古高原南部建立前哨基地。在满都海的指导下,如今已经是少年的达延汗负责战役下一阶段。根据侦察获知,敌人十分分散,所以他们对癿加思兰的大本营发动奇袭。

看到敌军压境、数量惊人,癿加思兰惊慌失措,弃营逃走。为了摆脱追击,他和一个手下换了头盔,带着一小队残部拼命奔逃。但他并没有逃出太远。他的替身被俘,为了保命,供出了他逃跑的方向。达延汗的手下“追上癿加思兰,捉住他并将他杀死”。《黄金史》中的记载非常简略,“据说,杀死他的地方后来产出了盐”。

亦思马因因部落军力寡不敌众,也躲了起来。1484年前后,满都海下令地方军阀追击逃跑的太师。一个氏族族长派出250个骑射手去寻找这个昔日向可敦求过婚的男人。弓箭手们在一个偏远的营地找到了他,并将他射死。

到亦思马因死时,达延汗的学徒期也结束了。在接下来的三十年中,满都海和达延汗夫妻二人共同统治,版图从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一直延伸到黄河流域。1487年,明宪宗驾崩,明朝与蒙古的关系翻开合作共赢的新篇章。部落兴盛繁荣,进入了一个稳定的新时期。

当然,还是有其他威胁,一直都会有,叛乱时不时地发生。满都海四十岁时,怀着八个月身孕,且是双胞胎,她还骑马带队去作战。一场战斗中战事正酣时,她精疲力竭,从马上摔下来,她的亲卫跳下马,在可敦周围形成了一圈人墙,她在别人的帮助下重新上马。

满都海和达延汗一直形影不离,他们共育有八个孩子,其中有三对双胞胎。为了巩固权力,大汗与可敦杀死或废黜冥顽不灵的部落首脑,让自己的儿女登上空虚的宝座,对部落进行重组,正如二百五十年前成吉思汗所为。他们废除太师的官位,颁布诏令称所有蒙古人都是兄弟手足。就如同昔日的蒙古人一样,所有的蒙古人都臣服于同一个大汗。

满都海得到上天庇佑,重振已逝的荣耀和繁华,然后在此中终老。1509年,她重回大地母亲的怀抱,当时年约六十。她出身不高,但拥有能力团结并领导她的国家三十五年,为后代留下一个复兴的王朝,这个王朝将一直统治蒙古,直到17世纪初被满族征服。蒙古的后代都尊称她为“满都海彻辰”,即睿智聪慧的满都海。

(本文摘自乔纳森·W.乔丹著《玫瑰与利剑:改变历史的非凡女性》,王秀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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