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2010年左右,“剩女”一词抵达流行巅峰,即便是主流媒体,也不加反思地使用这个歧视性词语。自2011年开始,女性主义者陈亚亚涉足微博(@voiceyaya),开始观察“剩女歧视”现象,并作为一支中坚力量加入到了反歧视的话语战之中。这十年来,发酵于微博的几次反对“剩女歧视”的舆论事件,构成了庞大的民意基础,大规模地争取到了媒体和社会的支持,水滴石穿地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模式,“剩女”一词也在集体意识中彻底政治不正确了。
然而,“剩女”一词的负面色彩消退的同时,到来的却是“婚女”歧视,建构出新的鄙视链把歧视转嫁了出去?。让陈亚亚感到困扰的是,不少在反剩女歧视中结识到的网络盟友,正陆续转变为攻击婚女的网络霸凌者。婚姻中的性别不平等、婚恋市场对女性的不友好,未能使女性团结起来进行抗争,而是由于各自对生活的构想不同、利益存在分歧而相互指责。
为应对此现象,陈亚亚与伙伴们近日又成立了“单身-非婚”权益倡导小组,旨在反对攻击婚女的前提下,推进单身者的权益。应“澎湃新闻·思想市场”之邀,陈亚亚梳理了她参与到反“剩女歧视”十年来的切身观察,并提出了在阶段性成果后,我们面临的新问题。?
“剩女”通常指27岁(一说25岁)以上尚未结婚的女性,带有贬义,这个词是怎么出现并逐渐成为热词的,如今很难清楚溯源,但它大概是在2006年时就已在网上相当流行。2007年,教育部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中,第一次收录了“剩女”。最初,“剩女”被视为一个新出现的、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而解决方案就是帮她们去结婚,2007年新华网的专栏文章《简单八招从“剩女”中突围》,就体现了这一思维模式。这类文章妇联的官网转载很多,甚至还转过一篇《有多少剩女值得我们同情》,指责有些单身女性道德沦丧、不值得同情【1】,由此可见当时的舆论倾向。
为了解“剩女”一词的流行状况,笔者在中国知网上以“剩女”为篇名进行搜索,发现这类文章最早从2006年出现,此后逐渐增加,到2010年文章数量达到顶峰(143篇),此后呈现不规则衰减趋势,但大致在2011年-2017年间保持一定的热度。2019年后逐年减少,到2021年仅有6篇文章,可见议题热点已过去(参见下图)。该数据统计虽然只涉及媒体报道和学界研究,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网络舆论的变迁。
我是从2011年涉足新浪微博的,此前一直在高校bbs和上海文艺圈某小众论坛上发言,讨论公共事务不多。新浪微博是我涉足的第一个公众网络空间,此时“剩女”议题正如火如荼,作为资深“剩女”,我很快就注意到这里充斥着各种对大龄单身女性的歧视言论,并随即参与到了反歧视的网络论争中,这一过程持续了十年之久。
拯救“剩女”各界大作战
当年网上对“剩女”的歧视、刻板印象随处可见,连性别观念较先进的某些机构自媒体有时也难以免俗。例如2012年3月6日,联合国妇女署的官方微博发布了一则“微征文比赛”,主题为“女性独立的代价”,文中这样表述:“如今,已有越来越多的独立女性走入我们视野。但她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成为‘剩女’”,笔者当即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把成为剩女作为代价,我不太认可,好像在暗示单身女性必定不如已婚女幸福,至少也是存在缺憾”。一些网友也表达了类似看法,如有人质疑:“为什么‘剩’必须是代价而不是解脱呢?”
我一开始对这个议题并不特别关注,但由于一些事情,态度逐渐发生了改变。2014年3月初,我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也成了歧视性报道的直接受害者。作为被采访者之一,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青年报》的一篇报道《40岁近在眼前,她们为何还是孑然一身》【2】中。当我从同事口中听闻此事,上网搜到文章一看( 许多传统媒体当时都在做网站,同事也是网上看来的),感到非常愤怒,因该文对我的描述多出于误解和歪曲,凸显了记者对单身女性的狭隘认知和偏见。
这张报纸同期还有另一篇相关文章,是同一记者采写,标题更为直白:《“拯救剩女”各界支招,婚介协会:别让面子挡住去路》【3】。显然其核心思想是剩女需要拯救,给她们支招的不是旁人,正是婚介从业者。而这些从业者是这样讲的:“有些单身女性好面子,不愿意参加社会活动,不愿意到婚介找对象,认为这样丢脸……年龄越大越无药可救,最后麻痹自己,认为自己是不婚主义者”;“建议第一代‘剩女’,一定要搞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非陆毅不嫁,这就是自不量力了”。
在激愤之下,三八妇女节当天我在微博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曝光此事,呼吁《青年报》彻底反思、检讨对“剩女”议题的错误认识,采取实际行动来消除报道带来的不良影响。这一呼吁没能得到报纸的真正回应,他们既没有撤回此文,也没有公开道歉,但却赢得了许多网友的积极响应,几位网友还专门撰文对此进行评述,对我表达支持。可想而知,网上有许多同样经常被歧视的“剩女”,她们对我的遭遇深感共情。
经此一役,我更加关注网络剩女议题,从而也发现了更多问题。当时各大媒体都在积极参与剩女议题的建构和讨论,2014年有个比较火的综艺节目《盛女,为爱作战》,找一些所谓情感专家来培训单身女性、帮她们找对象。吴迪是专家团成员之一,她在网上感慨面试女生时发现好多“剩女思维”,如“我很好,我没有错,都是男人不好,社会大环境不好”,这种批判“剩女”、要拯救“剩女”的思维模式一度甚嚣尘上,是网上的主流意识。该节目热播后,不难想象,网上对单身女性的歧视性言论增加了。
这一时期,也是教女性如何把自己成功嫁出去、自学成才的情感专家ayawawa风头无两之时,她不但在微博坐拥数百万粉丝,微信公众号的文章也篇篇都有10万+流量,被誉为情感教母。2016年,她作为网络新媒体红人还加入了黄浦区青年联合会,一时可谓名利双收。网上类似ayawawa这样专门给剩女支招的情感专家很多,他们所倡导的婚恋模式大多比较保守,如让女性通过修饰化妆、示弱和崇拜男性来增强女性“魅力”,这让许多认同性别平等、并不认为婚恋是女性必然归宿的新型女性难以接受。
当时的学界对“剩女”有过不少分析,代表性的观点大致有:有人称“剩女”是伪命题,由于结婚仍是主流,越来越多的单身女性一时较难被接纳,眼球经济与消费社会催生出了“剩女概念”【4】。有人从性别平等的角度出发,认为“剩女”刻画了一个道德高度污名、物质利益至上、极度自我的大龄未婚女性群落,实质是女性在经济、精神、行为方面日益独立和平等,男性感到压力,有意建构出的一种性别不平等。因此,传媒对“剩女”议题的传播,与其说旨在解决女性的婚恋难题,不如说是从传统性别观和媒介盈利的角度出发对特定的女性群体进行的性别规训。【6】
以上观点我基本都认同,但也感觉有所不足,因这些研究或者是提纲挈领地对“剩女”议题表达自身作为研究者的态度和立场、批判消费主义和男权话语,或者是从批评媒介、要求媒介(主要指传统媒体,如报纸、电视等)机构改进的思路来论述,相对忽略了“剩女”作为主体的表达对此议题产生的影响。2011年,我提交参会的一篇论文《都市单身女性生存状态考察》就是从这个角度出发,通过网络参与式观察的方式,论述都市单身女性如何在网上展示单身生活、争取认同感、建立联盟的过程。来到新浪微博,直接参与到网络论争之后,我的关注点又从“剩女”的主体叙事转向了话语抗争。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在一个各界积极“拯救剩女”的大环境中,感觉被歧视、被压迫成为“剩女”的普遍感受,而这样一个环境也催生出了大家反抗的激情。从2014-2016年,各种小规模、大规模的“反剩女歧视”事件在网上层出不穷,其中春节期间发生的几次事件影响最大。按照中国的习俗,春节到来时单身者大多要返回原生家庭团聚,这正是传统婚姻观和当代青年生活方式产生冲突之时(俗称“逼婚”)。而且春节放假期间,人人有闲,拿着手机随时随地可上网,即使线下不敢反抗,那么上网参与讨论、发出自己的声音,就是一个更便捷的选择。
2014年2月,婚恋网站百合网投放的一则“逼婚”(孙女因为外婆的期待而选择结婚)广告迅速引起网民的愤怒,有人在微博上发起了“万人抵制百合网”的活动,随即一呼万应,最终百合网被迫道歉,停播了这则广告。这可能是“剩女”反抗歧视的第一次网络大事件,入选了上海社会科学院家庭研究中心主办的2014年“十大家庭事件”,专家点评认为,“逼婚”干预未婚者的自主选择权,加剧了他们的焦虑感,兜售反多元生活方式的陈旧价值观。【7】
2015年2月,贾玲、瞿颖等人表演的小品《喜乐街》,其中调侃“女神/女汉子”的段子遭到网民的强烈吐槽,认为涉嫌嘲笑“剩女”、肥胖者。后来也有人发起一个万人联署抵制的活动,对此表达不满,其中参与者就不乏对节目感觉不适的大龄单身女性。而在网易娱乐就“小品中出现‘二手货’‘剩女’等是否歧视女性”的调查中,参与的3万多网民中近四分之一认为“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倾向”【8】,可见“反剩女歧视”正逐渐得到公众的认同。
老人扎堆公园相亲角 ,为儿女挂简历。
2016年2月,春节前夕,一群年轻人组成“反逼婚联盟”,在网上众筹38000元在北京地铁东直门站发布反逼婚广告,上写“亲爱的爸爸妈妈别担心,世界那么大,人生有很多种,单身也可以很幸福”。这一年,反剩女歧视、被逼婚的强烈情绪还被商业机构敏锐地捕捉到了,春节过去没多久,女性高端护肤品牌SK-II就推出一条短视频《她最后去了相亲角》,讲述都市大龄女性面临结婚压力,借相亲角来勇敢表达“一个人也可以幸福快乐”的心声。这条公益广告一经发布就风靡网络,不但获得大量好评,据说还使得品牌销量一度暴涨。
不过,这条短视频的热播也让不少人意识到,“剩女”议题是有阶层性的。一、二线大城市的白领女性有较强经济实力、较大话语权,从而有能力发出更多反抗声音。“剩女”确实是有出路的,有望得到社会的理解和接纳,但这似乎仅限于中高阶层的单身女性。一定程度上,这种反歧视的呼声还被商业社会所收编和利用,因为要做一个体面、骄傲的“剩女”,我们就必须买买买,通过精致妆容和服饰、各种高消费来展示自己的经济实力,证明自己有资格过上单身贵族的自由生活。
几次网络舆情事件,将“剩女歧视”产生的负面效应在短时间、大面积地传播出去,反歧视呼吁和相关营销得到的广泛支持,都对媒体、社会产生了较大影响,从而推动了舆论的变迁。而在这些标志性事件之外,“剩女”及其支持者们在网上松散的对各种歧视言论的揭露与反击,也起到了水滴石穿的作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思维模式。例如我自己就多次发表过反歧视言论,并开设“单身群”、“diss娃娃群”等相关群组,鼓励单身女性交流生活经验、探讨如何反歧视和反逼婚。这样的网络意见领袖、网络讨论小组随处可见,虽然并不如舆情事件那样广为人知,但日复一日、一点一滴的付出构成了庞大的民意基础,在推动社会舆论转变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剩女”歧视消退之后
在“剩女”的积极抗争、各方踊跃参与下,剩女歧视终于走到了式微。2017年7月27日,《中国妇女报》发布的性别歧视类禁用词中,“剩女”赫然在列。此事还入选了当年的性别平等十大新闻事件,点评人邓凯(光明日报社国内政治部副主任)的评价是:“《中国妇女报》此次发布性别歧视类禁用词,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态度,捍卫正确的价值观,赢得广大网友点赞,理所当然”【9】。此后,网络中的“剩女歧视”并没有完全消除,只是负面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因此类似的歧视言论没有遭到前期那样的大规模抵制。
2018年5月,一度被视为“剩女救星”的情感专家ayawawa因不当言论在网上被封禁,随即遭到众多媒体的批评。央视做了一期节目《杨冰阳:教人为奴》对其进行抨击,我也在其中出镜发表了意见,这期节目在网上以“央视痛批ayawawa”为题流传甚广。同时《中国妇女报》的微博发布了好几篇文章,指责Ayawawa宣扬“新女德”,毒害女性、收割流量、敛财牟利。这些谴责虽没有直接指向“反剩女歧视”,但否定了女性价值在于结婚成家这种传统观念,从而给予了以“拯救剩女”为业的情感专家们(他们大多经常发布歧视“剩女”的言论)有力一击。
2019年,两位以色列导演执导的纪录片《中国剩女》发布,再次让“剩女”成为关注焦点。该记录片耗时近四年,从“剩女”议题正热的2015年开始,将镜头聚焦在三位中国女性身上跟拍。其中一位34岁的律师邱华梅,给网友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出身山东农村,后考进北京的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律师。由于大龄未婚,她遭遇了各种歧视,最后选择出国留学,开始新生活。该片既是对“剩女”议题的一次回顾,也是对未来的积极展望。在许多人看来,“剩女”舆论场的反转和社会现状的改变,似乎已近在眼前。
如今,“剩女”议题出现了下沉趋势,都市“剩女”不再成为热点,而县域“剩女”逐渐浮现。现有研究指出,中西部欠发达县域“剩女”的出现改变了之前“剩女在北上广”的传统认识,县域“剩女”具有明显的体制特点,即主要出现在县乡党政机关和事业机关内,其背后反映的是县域青年人才结构不平衡、人才缺失和流失等问题。【10】从这个论述来看,单身女性的自由选择在其中似乎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而这些县域“剩女”的声音目前在网上也甚少看到。“反剩女歧视”要如何持续下去,恐怕要打上一个问号。
同时,“反剩女歧视”的阶段性成果使得“剩女”一词的负面色彩消退,但网络舆论场的二元对立趋势又重新塑造出了一个新词“婚女”(有些人也用“婚驴”,后者歧视色彩更浓),将其与“单女”(单身女性的简称)对立起来。许多人指出对婚女的攻击也是厌女,但仍有不少单身女性将其视为对传统婚姻体制的反击。也许,我们无法将“反剩女歧视”与新出现的“婚女歧视”完全割裂开来,在持续近十年的网络纷争中,通过多次情感动员积累起来的激昂情绪已成为一种结构性存在,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会持续产生影响。
这些影响有的是正面的,它鼓励我们不断去关注各种反歧视议题,关注热点事件中那些被忽略、被压迫的边缘者、失语者,为她们的权益呼吁;但也有一些是负面的,即通过建构新鄙视链来把歧视转嫁出去。近年来,一直困扰我的一个问题是,不少在反剩女歧视中结识到的网络盟友,正陆续转变为攻击婚女的网络霸凌者,而这种思维还有渐成主流之势。婚姻中的性别不平等、婚恋市场对女性的不友好,未能使女性团结起来进行抗争,而是由于各自对生活的构想不同、利益存在分歧而相互指责。如何才能将“反剩女歧视”的积极成果推进下去,避免走入另一个分裂女性的怪圈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看到,“剩女”话语歧视的消退不等于平等已实现。单身女性要获得充足的社会保障,还有漫长的历程。就目前而言,单身女性在购房、就业、生育.....等多方面仍遭遇歧视,这些困境与个人的局限性(偏见)、网络舆论场的不良氛围纠缠在一起,将“婚女”塑造成“单女”的对立面,转移了问题焦点,反而阻碍了单身女性权益的推进。有感于此,今年我和一些伙伴们成立了“单身-非婚”权益倡导小组,旨在反对攻击婚女的前提下,推进单身者的权益。希望能在下一个十年,真正实现围城内外的平等,让剩女歧视彻底成为过去!
【1】洪理达:剩女时代,李雪顺译,鹭江出版社,2016年
【2】范彦萍:40岁近在眼前,她们为何还是孑然一身?青年报,2014年3月2日,http://app.why.com.cn/epaper/qnb/html/2014-03/02/content_192373.htm?div=0
【3】范彦萍:“拯救剩女”各界支招 婚介协会:别让面子挡住去路,青年报,2014年3月2日,http://app.why.com.cn/epaper/qnb/html/2014-03/02/content_192382.htm?div=0
【4】陈友华,吕程:剩女:一个建构失实的伪命题,学海,2011年第2期
【5】周松青:“剩女”与性别统治,中国青年研究,2010年第5期
【6】刘利群,张敬婕:“剩女”与盛宴——性别视角下的“剩女”传播现象与媒介传播策略研究,妇女研究论丛,2013年第5期
【7】2014年十大家庭事件揭晓,http://www.sociology2010.cass.cn/xsdt/xsxx/xxzx/201501/t20150119_1977689.shtml
【8】http://vote.ent.163.com/vote2/showVote.do?voteId=37822#result
【9】见证性别平等进程,记录社会文明印迹:点评2017年度性别平等十大新闻事件,中国妇女报,http://www.women.org.cn/art/2018/1/30/art_25_154237.html
【10】欧阳静,马海鹏:县域体制内的“剩女”——基于中部D县的调查,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