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的小说《北京折叠》,从题材到表现手法,很接近欧美20-30年代的劳工小说和抗议小说。相比之下,《折叠》更直白地使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来组织小说结构,通过底层到高层所造成的错位感,表现三个阶级的隔离、生疏、与固化。
小说以下层平民老刀的视角展开,体现了底层生活的困苦。仿佛中国传统刘毅传书的故事,老刀被中层的凤凰男雇佣,前往上层社会给某女孩送一封信,于是见识了北京魔幻般的巨大阶级隔阂,与白天黑夜一般的社会对立。
在小说中,中层的男孩可以说是自私自利的凤凰男,也可以说是情窦已开,却不谙世事的情种;上层的女孩可以说是心痒难搔的金丝雀,也可以说是物欲牢笼中的一丝真情未泯。正如《牡丹亭》中的“淫”或者“情”,看你想怎么说了。但问题是,凤凰男和金丝雀式的解读,会产生与早期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同样的困境。
塑造某个阶层或者空间的脸谱固然醒目,却忽略了人的心理与情感远远比经济社会学上的阶级概念更加复杂和多变。
不是只有“中层”的凤凰男在自私自利往上爬,“上层”也未必不切实际和自恋。中国的富豪,很多都像凤凰男一样的焦虑,有种朝不保夕的不安全感。不少决策者也有各种担忧和疑虑,并不像小说中“白发老者”那么自信。相反,底层的杀马特倒是有点“不切实际和自恋"。现实似乎比小说呈现中的空间更加复杂而难解。
同样的脸谱化问题也出现在对“下层”的描述上。在小说中,如果金丝雀是私恋的,凤凰男是自私的,那么只有底层的老刀是自尊的。其实,整部小说都是以老刀的视角进行叙述。只有他,是凭借着汗水和伤痛赚点辛苦钱,却受尽了侮辱、歧视和损害,但是也只有他,给了中上层诚实正直的建议,并在结尾收获了劳动的满足和善良的慰籍,
在这里,早期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话语同样表现在对“下层”的同情与悲悯中。这让这部小说显得像是20世纪早期左派劳工小说的现代魔幻翻版。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对于中上层脸谱的描写越简单,对下层的同情和想象就越浪漫。小说中的下层空间,与前两天刷频的关于快手的分析适成对比,这里完全没有对于底层变态自恋自残的批判,只有对劳苦大众近乎崇拜的认同和赞许。最终,一切都回到原始马克思的阶级假设。在非常新鲜的魔幻主义面纱之后,读者发现——正如崔健的歌词唱到的,“这儿的空间,没什么新鲜”。每个人的行为和情感,都由他们经济意义上的阶级属性决定。这是作者深受早期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话语,所产生的理论困境。
虽然现实的阶层差别,远远比经济意义上的阶级差别复杂多变得多,但是小说依然将中国的阶层差别,简单化为脸谱式的三个人群。
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将阶级分析作为一种理解现代社会的工具,成果卓著。比如Bourdieu的Distinction: a Critical Study of Cultural Taste 还有Cultural Capital。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不再专注社会经济意义上的阶层区别(那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话语),而是讨论统治阶级的文化观念(比如审美情趣)如何奴役感染整个社会,讨论经济差如何被阶级意识所掩盖所加强。
如果照这个思路重写这篇小说,可能会有一个猥琐而苟且老刀,类似阿Q,羡慕模仿上层的意识和品位,可笑而不自觉;不像《折叠》里显得的那样正直、勤劳、善良。而所谓中上层却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无能为力,只能用文化和教育来自我麻醉,通过各种符号塑造自己与下层若有若无的阶级差别。
与《折叠》中描写的非黑即白,白天黑夜般的隔绝不同,现实空间中充满了流动与不确定;空间之间也并非为国家机器暴力所隔绝,而是充满了主观意识的认同(或不认同)所造成的鸿沟;中层的凤凰男们可能永远不会发现,自己在空间里的位置其实只存在于流动虚幻的希望和恐惧中,只存在于自我营造的文化符号之中,他们的幸福感只是来源于对于下层地狱的想象及由此而来的心里满足中。
这儿的空间,依旧没有什么新鲜,唯一新鲜的是我们会发现,这折叠的城市其实只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中;再借用崔健的一句歌词,“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我没有地儿住。”这种想象让大多数中产想象自己生活在一个远离底层的虚幻空间里,并且如此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