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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尔的小说是神品,《红色骑兵军》全是筋骨

巴别尔的小说是神品。《红色骑兵军》全是筋骨,而《敖德萨故事》丰腴多肉。两个集子都好看,简直无以复加

巴别尔的小说是神品。《红色骑兵军》全是筋骨,而《敖德萨故事》丰腴多肉。两个集子都好看,简直无以复加。

他写的是一种“短篇章回小说”,也就是英语文学中所谓的short story cycle。每一篇作品彼此独立,读者无须越过单篇的边界就能够理解它。可故事合在一起,又能够生成出单篇所不能生成的东西。巴别尔的小说往往以系列出现,如骑兵军系列、黑帮系列、童年系列等等。每个系列中,一个个故事既自足,又相关,虽云短制,实同长篇。就单篇而言,巴别尔为每个故事量体裁衣,不一定每一篇都有人物和情节,所以经常像速写,像随笔,甚至像便笺。他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长的如《阿波列克先生》,译文有六千汉字;短的如《科津墓地》,不足四百字。可是不管长短,无不神完气足,减之一分则短,增之一分则长。就整体来说,他对各篇之间的断续勾连又有着看似不经意的通盘考量。比如,光是书信体在《红色骑兵军》中的妙用,就值得好好探讨。如《家信》是儿子写给母亲的,《意大利的太阳》是战士写给女友的,《一匹马的故事》与《续一匹马的故事》是两个结下梁子的军人一来一回的,《盐》和《叛变》都出自尼基塔·巴尔马舍夫一人之手,它们前后前后,相映成趣。

伊萨克·巴别尔(1894-1940)

伊萨克·巴别尔(1894-1940)

巴别尔的用心在小不在大,所以他的才华有得必有失。他对那种大的、框架式的结构(structure)不怎么在意,却特别喜欢琢磨小的、细部组织的结构(texture),中文的说法是肌理。《文心雕龙·附会》云:“锐精细巧,必疏体统。”艺术家太注重细节,就往往看不到等级和从属关系。巴别尔每一篇、每一段、每一句都刻意推敲,有时候一个句子会写上二十遍,导致他所有的文字都狮子搏兔,有一点“过度书写”。所以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在《伊萨克·巴别尔与危险的夸张》一文中说:巴别尔习惯于捕捉瞬间的极端感情,其文风令人不安地近乎制造警句,而这些句子都猛扑向现实。“巴别尔的艺术必然是危险的艺术。”(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李小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5-87页。)换句话说,他希望巴别尔悠着点,兴致太高了,反而气不够长,不能胜任绵密的长篇。但是,巴别尔对此有清醒的自觉。他说过:“问题在于,托尔斯泰的禀赋使他足以描写一昼夜间的全部二十四小时,而且他还能把这期间所发生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我的天性显然只够用来描写我所体验到的最有趣的五分钟。短篇小说的题材就由此而来。”所以他把自己的小说称为“短的短篇”。他认为俄国的长篇小说成就够辉煌了,而短篇小说却不发达。他恰恰是想补上这一短板。

巴别尔谈起自己的创作,说:“我始终在挑选词语,这些词一要有分量,二要简单,三要漂亮。”我们不妨就着这三个词,来简单考察一下巴别尔的语言策略。

一,“有分量”很容易理解。他的《红色骑兵军》是写苏波战争中哥萨克红军的战事,一部史诗的题材,而《敖德萨故事》基本上是写敖德萨黑帮的发家与灭亡。暴力是巴别尔的写作主题。它所引起的冲击力与震撼性,往往令人目眩心悸。与暴力相联系的,是血,是身体,还有阳光。巴别尔把那些打着饱嗝、放着响屁、流着珊瑚红的血的身体,第一次带进了充斥着冗长辩论和没完没了的思想斗争的彼得堡与莫斯科的客厅里,把阳光带进了高寒阴郁的俄国文学中。当然,题材的大小并不天然决定语言的“分量”。他追求所有意象和比喻的效果最大化,真的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

哥萨克人

哥萨克人

二,“简单”是巴别尔的不二标识。詹姆斯·伍德说:“他的文体特征就是决心一针见血。他迷恋简约、省略,严厉的自我删节如同家常便饭,他写作中的跳跃令人震惊;在一个巴别尔的典型段落,每句话都像否定它在日常护航下的意义和叙事中的作用,像要重新开始故事。”我觉得巴别尔使用文字,就像梵高使用油彩。梵高经常不是在调色盘上慢慢调好色,而是生生将不同的颜料管一条条挤在画布上,让它们自己打架,再劝和,遂形成格外强烈的效果。巴别尔亦然,“他的手总是伸向狂野而漂亮的关联”,上下文之间不给你语法上的自然过渡,而是让读者自己去拼接、调和。但是看回每个句子,却又端直,硬朗,而力透纸背。

三,最后就是“漂亮”。很多人把巴别尔跟海明威相提并论,可是海明威的用词直白朴素,而巴别尔华丽得要命。以色列学者西哈尔(Efraim Sicher)就认为巴别尔有一种“华饰文风”(ornamentalist style),能够捕捉标准俄语里的某种异国风味。(Efraim Sicher , Style and Structure in The Prose of Isaac Babel,Ohio: Slavica,1986,pp.71-72.)读巴别尔,让我首先想到的是莎士比亚。巴别尔小说的叙述者,以及许多人物,都有点莎士比亚灵魂附体,说话的腔调和节奏都像是雄辩家和修辞大师,总是随意挥洒着华丽的词藻,出人意表的比喻,令人忍俊不禁的夸饰,以及亵神的放肆。《红色骑兵军》绝不朴实无华,《敖德萨故事》尤其丰缛多彩。

最后,我们要来谈一下巴别尔小说最令人骇异的一点,那就是作者的介入等于零。无论描写什么,他都不动声色,不表态,不透露内心的感受,对苦难不表同情,对血腥不显震惊,对温柔不说留恋,对崇高不加感叹。他没心没肺,不褒不贬,不给一点倾向性。虽然作者不出面发表意见是现代小说作者应该恪守的基本道德,但我们也的确没见过如此冷血的叙述者。他处在万千思绪的风暴中心,反而出奇地平静,仿佛是太上忘情。美国批评家特里林(Lionel Trilling)说得好:“在写下这些事情时,他佯装对‘意义’和‘价值’漠不关心;他似乎在说,尽管他能够把正在发生的一切说得一点不差,但他并不僭越地去解释它,也简直不想去弄懂它,当然更不去评判它。他安排的故事自己会说的,而且已经说了;或者他借一个说话人来说它,而这个说话人心知肚明他与这事的结果毫不相干——我所称的巴别尔在暴力之中的抒情快乐,实际上也就是他经营超然的语调的一种诡计。当然,我们被那试图暗示作家几乎不动声色的超然的精巧策略所蒙骗也不会太久。我们很快就会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对故事冷峻的美学表象的全神贯注,对事与物的执迷,我们有点儿懂了,乃是与天地同心(cognate with the universe),是宇宙本质的表现,是人的真相存在于其中的混沌(unyielding circunstance)的表现。”(Lionel Trilling,Introduction to Issac Babel: Collected Stories,London: Penguin Classics,1994,p.347.)这不正是天地不仁的零度写作吗?

总之,作为小说家,巴别尔看起来质地很纯,其实背景极为复杂。詹姆斯·伍德也说,在文学谱系和创作风格上看,巴别尔体现着罕见的综合性和多面性。我觉得,莎士比亚,加拉伯雷与莫泊桑,加契诃夫与托尔斯泰,再加早期的高尔基,就成就了一个巴别尔。但是,这个人却是无法归类的。他是天纵其才,独一无二。

本文为新版《红色骑兵军》的导读,原题为《非常的小说,非常的小说家》

《红色骑兵军》,【苏联】巴别尔/著 傅仲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2年1月版

《红色骑兵军》,【苏联】巴别尔/著 傅仲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2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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