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动的,全自动的”
她迷住了我的双眼 她改变了我的时间
She is automatic……
——新裤子《她是自动的》
四年前的8月,我曾经在上海一个老旧小区的房子里小住了一段时间。卫生间只有大概两平米大。除了洗漱池、紧挨着的抽水马桶和只有原地转身空间的淋浴间,就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了,更别提放置一台自动洗衣机。夏日需要频繁换洗衣服,手洗了两日就不胜其烦。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需要排除体积不合适的“全自动洗衣机”,在搜索栏输入了一个颇具时代感的词“半自动洗衣机”。令人惊讶的是,这个词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上好像开启了一个通向上世纪末的大门,童年在黄金时间的电视节目间歇响彻耳畔的“威力牌”洗衣机居然还存在,也还在生产着符合我此时需求的“落后”产品。
1987年苏州,父亲骑着三轮车载着洗衣机和他女儿。
到货的实物大概只有水桶大小,靠机械旋扭定时制造旋转,之后需要手动放平水管排出污水,然后手动换上沥水内胆,再扭动旋扭旋转甩干……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的老式洗衣机,左边洗衣桶右边沥水桶,洗完衣服需要把衣服从左边放到右边。因为沥水时候机器震动过大,母亲总会在沥干时压着洗衣机减少它的噪音。这个机器的形象对于幼小的我来说非常震撼,就像一个暴躁的小兽想要掀翻工具理性的奴役,而人类压制着它,就像公牛背上的牛仔。有趣的是,洗衣机的发展动力恰恰是人类摆脱劳役的巨大渴望,在民意调查中超过了所有的高精尖发明稳定地位居人类的重要发明之首,而它的发展目标也因此十分明确:全自动的。
根据德国古代史学者赫尔穆特·施耐德的《古希腊罗马技术史》所述,“自动”(automatos)这个词早在《伊利亚特》第十八卷中就出现了,那是一个由赫菲斯托斯制造的带轮三足鼎,能够自动去参与诸神聚会。古代文献中记载的最早的自动装置是一尊酒神狄奥尼索斯乳母的立象,它参与了托勒密二世在亚历山大港的游行,能够自己站起来倾倒奶水然后再自行坐下。“技术”(techne)最初在荷马的使用中意味着对强者的欺骗,而奥林匹斯诸神中掌握制造技艺者也大多形象不佳,比如酒神与火神。这种弱者的智慧随着劳动力的发展逐渐获得了正当性,它被中性化地变形为“技艺”(technai),同时神祇也从被“技术”捕获诱骗的对象转身成为了教授“技艺”的导师,一种信息传递与继承的生生不息。
在《工作与时日》中,赫西俄德教诲掌握了劳动技艺的人们依阿特拉斯七个女儿指引的时日使用工具,这是“半自动”的技艺,虽然时日的规律自动运转,但仍然需要观察与介入。但“自动”这个词则成为了这一转变中隐秘的异常因素,它的意思是装置的运作方式已经被预设完毕并存储于自身之中。在向其“完全状态”的发展中这一异常被不断强化,“工作与时日”的自然关系由此被打破了。到了“资本不会睡觉”的剥削时代,“观察与介入”也脱离了劳动技艺本身而变为了“控制与监管”,劳动者的悲苦并不在于无法获得“技艺”,而恰恰在于“技艺”所蕴含的一整套生活方式被自动化装置所剥夺。在《摩登时代》中,卓别林将这种悲苦戏谑性地表现在“全自动就餐机器”上,被绑缚在上面“享受”全自动“服务”的劳动者面对着这种异常的极致:无法中断,除非从头开始。
《摩登时代》剧照。
事实上,“自动”就如同一个时间结界展开的过程,一旦按下了启动按钮你就被束缚在这一结界之中。“洗衣机里的衣服还没洗完”,这可能是当代社会最常出现的即时约会失败的原因之一。同样,忘记取出洗衣桶中被甩干的衣物因而不得不再洗一次,并仍然要面临重蹈覆辙的风险也是当代居家生活最常见的悲剧之一。为了中和“自动魔法结界”的屏障,人们只能试图将外部时间与之同调,比如有效且自觉地投入到另一个家务的“时空结界”之中。“自动”是“时间管理”概念的重要肇因,它的实质不在于何时劳作何时休息,而在于如何把尽可能多的时间编入“自动世界”之中,在此劳作的间隙被尽可能地消除。
实际上,在技术史书写中,对于“自动”技术的讲述会很自然地将话题导向“计时技术”,并最后交汇于“精密仪器”,也就是钟表上。施耐德的著作就是一例,尽管在编年顺序上这种过渡似乎无迹可寻,但用法国学者西蒙东的术语来说,它符合某种“技术趋势”。值得注意的是,最初用于自动计时的物质就是水,古埃及的“水钟”通过水的流量与浮力来达到“自动”的目的。在这个最初的“自动装置”中,水展现出了两种相反的能力,它即下落又抬升,而这正是那个技术时代最核心的“自动原理”,也就是“杠杆原理”的技术模式。如果说杠杆仍然是一种作用力的传递程序,那么水作为单一物质就保有全部程序信息。或许不是水被用于了“自动设备”之中,而是水本身就是“全自动”的物质原型。与其说洗衣机是在利用水,不如说它在读取水的信息程序,旋转就是这一程序本身的运作。这一运作展示了“信息”与“消息”的区别,它出现在控制论最重要的理论家维纳的笔下。“消息”是一种有“熵”的组织形式,它与外部世界的“状态簇”连通,就像神祇的规律但适时的闪现规定了劳动的作息。“信息”则是一种“逆熵”,它是“消息”中周而复始、连绵不绝的提纯。实际上家用电器都可以被看作“逆熵”装置,但洗衣机尤为如此,它将那些被日常作息所污染的衣物纳入了这种纯化的同调中。
1858年,美国人汉密尔顿·史密斯发明了第一台洗衣机,它是手摇的,并在1874由比尔·布莱克斯进行了改进。虽然它足以满足对于替代性工具的需求,但洗衣机内在的技术趋势使得解放双手成为了不言自明的发展方向。1910年第一台电动洗衣机在芝加哥诞生,这标志着家务劳动自动化的开端,而人类的工业自动化在1940年代才真正启动。说洗衣机是现代工业的创世之物也并不为过,自动化社会的秩序观念实际上就是由洗衣机从水这一物质中读取出来的世界奥秘。倘若赫拉克利特知道地球与大气是一个“全自动”的水循环系统,那么他就不会说出“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在某种颇具禅宗意味的层面,对于“全自动”水循环系统中的人来说,水无处不在,“踏入”作为一种“介入”本身是不可能的,因为人已被组织在其中。
在洗衣机运作的时候,那些曾被我的身体赋形的衣物在“自动”中被卷入了纯粹的“逆熵”。整洁的衣服是秩序的具身化,它们被“自动”一次次地组织提纯,又被拿出来面对日常生活中“熵增”的污染,面向突如其来的被车轮溅起的泥水与被阵风扬起的沙土。没有一件衣服能够两次进入同一台洗衣机,因为它们总是被抛入两个截然不同的宇宙中,被反复剥夺同一性,直到成为垃圾,这就是现代社会中人之处境的“洗衣机性”。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几乎所有的自动装置都倾向于以密闭的形式规避外部观察,就像母亲牢牢的按住沥水桶的盖子。至少在那个年代,我从不曾看到,也不想看到洗衣机内发生了什么,但仍然无法阻止洗衣机内部时空秩序与特定宇宙观的溢出。就像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了》中写道:“一个幸福时代之所以完全不可能,是因为人们只想向往它,却不想拥有它。”我们也可以说洗衣机的技术趋势是“自动的,全自动的”,向往而不想拥有,这是当代人类的真实处境。
二、“莱布尼茨牌”全自动洗衣机
她挡住了所有光线 她需要我跪在面前
She is automatic……
——新裤子《她是自动的》
但实际上,洗衣机发展史是一条违背技术线性进步的曲折道路。仅仅在第一台电动洗衣机诞生后10年,在1930年代第一台滚筒洗衣机就诞生了,它是由航空公司制造的。这是第一台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全自动洗衣机,洗涤、漂洗和脱水都在一个桶中完成。但洗衣机却没有就此走上“全自动”的飞奔之路,开篇提到的半自动洗衣机在60年代才以波轮技术为基础出现在日本。对以波轮为基础的“半自动化”存在两个方向上的理解,但它们都和“介入”有关。我的母亲要“降服”的双桶半自动洗衣机是经典意义上的“半自动”,它意味着从“全自动”的退步,不得不需要人的“介入”才能完成程序运作。虽然今天的波轮洗衣机已经“全自动化”了,但它向“介入”开放的技术形态仍然被保留了下来,这使得“半自动”的技术趋势反而具有了一种比较性优势。直到今天,我的父亲还会在全自动波轮洗衣机注水程序完毕后将它暂停,让衣服浸泡一会以达到他理想中的清洁效果。而我则会经常掀起已经启动的洗衣机的盖子,丢入刚刚发现的需要清洗的衣物。这种“介入”甚至存在着精度上的改进可能,比如对于一台你熟悉的波轮掀盖式洗衣机来说,你甚至能够掌握掀开盖子又不中断自动程序的精确角度。
虽然“全自动”是永恒的商业科技卖点,但时至今日在家居宇宙中,“半自动”仍然是人类主要的存在状态。那些随时可以停下来的半自动装置,尤其是微波炉和燃气灶的旋扭,它们的自动化信息中包含了一个中止项,这实际上才是维纳控制论的潜在诉求,它是关于修正与校准的。正如这些“半自动”装置的技术形态所示,它们倾向于将“自动化”的一面包裹在暗处,而把启动同时也是中止项置于明处。
从我的“半自动”体验切换到同样是四年前的初春,一直采取“半自动中止停浸泡法”的父亲在购置新公寓的消费激情延续中,购买了当时市面上高价一档的全自动滚筒洗衣机,还带有自动烘干功能。此后在公寓中最常出现的家政景观,就是我和母亲蹲在滚筒洗衣机前,望着里面翻滚的衣物,完全拿不准程序进行到了哪一步。“什么时候结束呢?”,“不知道啊!”,“但它已经转了快两个小时了吧?”,“我只是想丢两条内裤进去,但我不能打开舱门。”如果说“半自动”技术形态下的洗衣机还会试图对它的“自动化结界”进行包裹,那么全自动滚筒洗衣机的透明舱门几乎就是齐泽克所说的“原质的淫荡性”表现,它让你直面“全自动宇宙观”的溢出:双手确实被“全自动”解放了,因为它让你束手无策。
对于“全自动宇宙观”的理解需要追溯到两位伟大的思想家,莱布尼茨和牛顿。但和他们的思想史分类身份不太一致,虽然牛顿往往被视为开启了近代科学之门的先驱,但在思想中潜在地支持“全自动”的是莱布尼茨。事实上,维纳的控制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讨论“地地道道的莱布尼茨问题”,但却与莱布尼茨的见解相去甚远。莱布尼茨实际上只关心“消息”的单向度且有尽头的传递,比如上弦后转动起来的音乐盒跳舞小人,如果我们不想损坏它就最好在她自己停下来之前不要介入这个机械程序。在这一过程中,“消息”即一种被原初地发出的东西,无所谓对“信息”的组织与提炼,比如在父亲的“中止浸泡法”中那样。这就像全自动滚筒洗衣机,它的活动是预定和谐的。水的信息流动就像那个时代对光的看法一样,最初的光源在其周围形成光的弧面,而后形成了次级光源,如此自动地将光传播出去。所有关于洗涤的知觉——浸泡、涮洗、抖落与甩干,人们对于洗净的实际发生曾依赖于同洗涤程序交换这些知觉——在此都在全自动中隐遁了。因此,莱布尼茨认为集合成整个世界的“单子”是“没有窗户”的,它没有一个能够被“介入”打开的舱门,舱门外是“等待戈多”式的我和母亲。
和洗衣机发展史中“自动化”与“半自动化”的前后错位一样,近代物理学的革命性改变也来自于宇宙的“自动化”与“半自动化”的争论,这个争论始于1715年。莱布尼茨在写给威尔士公主的信中批判了牛顿认为空间是上帝感官的看法,这就意味着上帝需要从外部感知空间,宇宙于是就成了一块钟表一样的东西,需要上帝不时地介入、推动和校准,这显然与上帝全能的观念相违背。牛顿的忠实学生克拉克与莱布尼茨展开了论辩,这论辩的核心问题在于两个词之间的微妙差异:“感官”与“感觉中枢”。克拉克认为莱布尼茨有意曲解了牛顿“感觉中枢”的意思,上帝并不是以“感官”从外部“介入”宇宙,因为这暗示了一个不完美的工匠。牛顿学派实际上是将上帝视为在宇宙中的直接在场,也就是说上帝创造了宇宙并把自己持存为宇宙的灵魂。莱布尼茨和牛顿一派的宇宙观的根本区别于是在于,前者认为上帝的全能体现在他预先安排好了一切,包括那些对于错误的全自动校准;而后者认为上帝的全能体现在他就是将自己植入到他所创造的宇宙之中,维持着宇宙的运转。
根据德国的所罗门父女出版的对话录《莱布尼茨不是黄油饼干》的命名逻辑一样,我们可以设想一款“莱布尼茨牌”全自动洗衣机,这大概就是今日全自动滚筒洗衣机使用者们所置身的洗涤宇宙。“莱布尼茨牌”洗衣机是衣物的伊甸园,在此用于“交流”的款式、配色和品牌都烟消云散了,衣物的“意义”就是自身被纳入其中的自动程序本身。假设你在使用“莱布尼茨牌”洗衣机的过程中抱持一种“拯救衣物”的立场,这会是相当惬意的。但如果仍然把衣物视为交往活动的重要载体,这一完全预先设定的自足宇宙会让你非常担心。在Blender(一个开源三维动画创作包软件)基金会资助的动画短片《宇宙自助洗衣店》中,成排的全自动滚筒洗衣机被描绘成生命体的转生通道,而转生者完全无法控制他下一世的生命形态,这是“莱布尼茨牌”洗衣机的具象化。
《宇宙自助洗衣店》剧照。
这就是为什么1930年代就出现的全自动滚筒洗衣机没有就此一统洗衣机宇宙的原因。人们宁愿退回到“半自动宇宙”,和洗衣机保持一种交往关系,一种通向“牛顿牌”自动洗衣机宇宙的可能于是开启了,它在20世纪的控制论思想中得到了重置。在维纳的控制论思想中,“信息”不再被设想为一种“全集中自动”,而是某种在消息传递与接受中被交换而来的东西。正如维纳所说,当时的物理学已经不再指向一个全面答复全部问题的外部宇宙了,它成为了对有限问题的答案列表,我们是在有限的问题宇宙中处理概率问题。实际上,今天的“全自动”洗衣机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全自动”,70年代产生的模糊控制理念才是今天“全自动”的理论基础,并且在90年代被大规模地运用于家电领域。控制论更倾向于“牛顿牌”洗衣机的技术设定,但有所不同的是,它将“自动”的控制概率化与模糊化了,它不再强调“自动”之完全。
因此,严格来说当代的“洗衣机宇宙论”并不是莱布尼茨式的。虽然看上去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只需按下相应的程序按钮就启动了不可中途退出的程序。不过这些按钮以衣物的类型命名。比如按下“毛衣”和“棉制品”,在接下来洗衣机的运转中到底有什么不同呢?这成为了一个“洗衣机形而上学”甚至是“洗衣机神学”问题。正如本雅明所说的“亚当式”的“命名语言”阶段那样,“命名”在此是一种“认识活动”,它实际上与衣物上档案进行着信息交换。混合材料的衣物在标签上有清晰的敏感物质的百分比,有些甚至拒绝机洗和烘干,这些信息被从“模糊控制”下的“洗衣机宇宙”中交流出来,有些早期的衣物甚至为此做出了牺牲。也许问题并不在于我们真的被“全自动宇宙”控制了,而是我们自己对这一宇宙运作机制有误识。这就是讨论科学史的价值所在,在那些线性进步的错位之处有些潮流曾经被阻止。从维纳的角度来说,人的生活经验本身是历史发展校准的感觉中枢。
三、“波谱牌”滚筒洗衣机
她不停的旋转 无休止的节拍
她不停的旋转 在空荡的舞台
太近太远 太深太浅 无声无影 无边无尽
——Chinese Football《电动少女》
但我们并不能说人们对于“全自动宇宙”的误识是完全的自我幻觉,至少掀盖式和滚筒式在外部形态上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这和前者更接近“牛顿牌”而后者更接近“莱布尼茨牌”不无关系。实际上,滚筒洗衣机无法中途介入并不完全在于它的“全自动化”,而是在于立式舱门无法在打开的同时又不让水流出来。这种形态设计的一个优势是极大节省了空间,将放置的可能拓展到了三维。在小型商用公寓中,为洗衣机预留的空间通常默认为放置滚筒洗衣机的空间。在大型自助洗衣店里,滚筒洗衣机更是不二之选,它至少比掀盖式洗衣机多出一倍的设备放置空间或至少是一定量的容积。
滚筒洗衣机是典型的“机器复制时代”的器具。如果说掀盖式洗衣机作为家中独一的高科技产品仍具有“家政膜拜价值”(在人们把洗衣机选为最伟大的发明时,他们是这样看待它的),那么滚筒式洗衣机则具有典型的“展示价值”形态,这也许是它的舱门被透明化处理的自然趋势所在。实际上,“立式”与“推拉式”是现代器物景观化的重要形态,比如南方城市放在便利店户外的放满各色饮料的橱窗式冰箱,往往它们被成排地放置,尤其在夜里的景观化效果绝非储藏冰品的掀盖式冰柜所能比拟。人们常常被这一景观吸引着去购买了自己并不熟悉的饮料,但购买冰品则出于以往积累的味觉认知。换句话说,虽然在“全自动洗衣机”的“宇宙论”中人们可以刺透自己的误识,但“全自动”的“宇宙”仍然是人们现实面对的结界。
在60年代双桶式半自动洗衣机阻挡了看似要一发不可收拾的“全自动”狂潮的同时,艺术界也对“全自动”采取了一种顺势反讽的姿态,这就是现成品艺术和波普艺术。实际上这一艺术思潮并非是简单地对“商品拜物教”进行反讽,它的一个基础性立场是要说明,那些貌似“现成的”与“自动的”工业产品在人类的具体使用中都是“半自动的”。比如在现代画家自己的叙述中,原初艺术冲动大多来自于“罐装燃料”这样的现成品,但他们并不膜拜它,也并不是被它的展示价值所惑,而是使用它。因此在蒂埃利·德·迪弗这样的艺术哲学家在《杜尚之后的康德》中写道,绘画艺术在当代是一种“半现成品”(readymades aided),“aided”这个词意为一种辅助性的、作为待整合部分的存在状态。在杜尚使用的“readymades aided”这一概念中,“aided”即“半自动”的意思。
《自助洗衣店》剧照。
假如我们把安迪·沃霍尔堆积的盒子与罐头比较于自助洗衣机店里罗列的全自动滚筒洗衣机,我们会发现其中的区别可能是,日用的盒子与罐头由于向上掀起的开启方式而在这种同时占据三个维度的陈列中失去了它们的使用价值。但滚筒洗衣机则没有,甚至还最大化地利用或者说占据了时空。在影视作品中,午夜无人看管的24小时自助洗衣店是展现人物疏离与亲密状态的经典处所。2016年金马学院的短片《自助洗衣店》讲述了同居第一天的恋人在自助洗衣店反反复复的猜忌与和解,英文片名“推搡的一对”(Hustle Couple)暗示了洗衣机内两人衣物的纠缠搅动与现实生活中亲密关系的疑难同构,就像是现代情感关系预设的、无法摆脱的纠葛程序一样。我们也许能够明白“模糊控制”是社会技术进步的真实基础,但实际上我们仍然生活在这种“全自动”的外溢之中。
从这个角度说,“莱布尼茨牌”洗衣机的真正换代产品是“爱因斯坦牌”洗衣机。在相对论中,观察者本身成为了一个变量,他可以静止,也可以运动,这就是为什么相对论中没有引入“几率”的概念,因为它没有固定位的自主观察者。“光”的“全自动性”不需要再依靠“传播”而被解释,它就是一个“光速”的公设而已。虽然和“介入”、“模糊控制”及“感觉中枢”的观念一样,爱因斯坦的宇宙也试图用观察者所观察着的世界代替实存的世界,但观察者本身也被纳入到了这一公设之中,从而成为了“相对的”。与此相应,在20世纪初意识流热潮中,人的主体性被视作“生命之流”。虽然在全自动洗衣机还没有普及的时代,这种观念无疑具有解放性,但在“自动化”的时代,它也使得人们轻易地就被捕捉了。回到开篇的“洗衣机结界”体验,当我们打开全自动滚筒洗衣机,看着那个透明旋转却又黑漆漆的圆形舱门时,我们会想到爱因斯坦如何预言了黑洞的存在。
洗衣机就是这样特别的现代装置,它结合了太多的悖论:解放与束缚、节约与耗费、旁观与卷入、敏感与麻木……在父亲决定出售公寓时,我们一致决定舍弃那台昂贵的全自动滚筒洗衣机,因为它属于这间公寓本身更甚于属于我们的家居生活。现在父母仍然使用着家中最基本款的小型掀盖式波轮洗衣机,它只有两个按钮,可以在一些非常模糊的概念中切换:快速、标准、柔和、漂洗、甩干。母亲经常忘了收起里面已经甩干的衣服,父亲仍然使用“中止浸泡法”,而我也仍然向往一个不必然需要全自动滚筒洗衣机的居所,尽管这遥遥无期。在那些被动卷入某些社交场域的时刻,人们期望你遵从既定的程序,甩净身上的经验痕迹时候,我难免会想到我和母亲在那台高端滚筒洗衣机前的场景,那是一个困兽犹斗式的“自动化宇宙”的启示。里尔克在《豹》中写道:“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这像极了在“全自动”社会中的我们:
它好像只有千台的全自动滚筒洗衣机,千个舱门后便没有宇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