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克休战”的古与今

今晚（2022年2月4日）八点，第24届冬奥会就将在北京开幕，这场体育盛事恰逢中国虎年的春节，更添一层热闹。此前，第76届联合国大会主席阿卜杜拉·沙希德发表声明，郑重呼吁联合国所有会员国在北京冬季奥运会和冬季残奥会期间遵守奥林匹克休战（Olympic Truce），因为奥运会促进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和平、相互理解与友谊——这些目标也属于联合国的基本价值观。第76届联大已一致通过了由中国和国际奥委会起草的北京冬奥会奥林匹克休战决议。那么，何谓“奥林匹克休战”？她在古希腊有着怎样的传统，代表着怎样的理念？又在现代世界有着怎样的回响呢？

古代奥林匹亚：“休战”是一位女神

“ekecheiria”在希腊文中意为“握手”，引申为“停止敌对状态”、“停战协定”和“休战”。在古希腊的文化传统中，“休战”（Ekecheiria）与“和平”（Eirini）、“和谐”（Harmonia）等一样，都是人格化的女神。在古代，“休战”女神在奥林匹亚尤其受到尊敬和崇拜。

大力神赫拉克勒斯

奥林匹亚位于伯罗奔尼撒西北部的埃利斯地区。在古希腊神话中，奥运会的起源大致是这样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履行承诺，机智地用河水洗净了埃利斯国王奥格阿斯堆满积粪的牛圈（他的“十二件功绩”中的第五件），但奥格阿斯食言没有给赫拉克勒斯百分之十的牛群作为回报。赫拉克勒斯愤怒地杀死了奥格阿斯。古希腊诗人品达在《奥林匹亚竞技胜利者颂》第10首中说，之后赫拉克勒斯为了对他的父亲宙斯表示敬意，便在奥林匹亚选定了一片土地，作为阿尔提斯神域，并创建了奥林匹克运动会。不过，赫拉克勒斯死后，他的儿子们却被赶出了伯罗奔尼撒地区。

城邦时代的希腊人相信，赫拉克勒斯的后代们经过努力，并在独眼英雄俄克绪洛斯的帮助下，重新回到了伯罗奔尼撒，并统治了这一地区。作为回报，他们将埃利斯地区赠给了俄克绪洛斯，让他成为那里的国王。到了公元前8世纪，俄克绪洛斯的后代、埃利斯国王伊菲托斯（Iphitos）有感于当时不断的战乱和瘟疫，派人到德尔斐去问询神谕。神谕告诉他，埃利斯人应该向神庙献祭，庆祝节日和举办赛会，并邀请其他的希腊人一同参加以增进友谊。伊菲托斯认为，这是让他恢复赫拉克勒斯开创的奥运会传统。于是，公元前776年，他重建了四年一次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并和比撒的国王克莱奥斯提尼、斯巴达的莱库古一起签署了一项条约。条约规定，由于奥林匹亚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奥林匹克运动会是神圣的节日，所以他们在奥运会期间以及之前和之后的一个阶段要确保休战，暂停敌对状态，使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艺术家和观众们都能平安往返，参与和观摩比赛。同时，埃利斯城邦则对其他所有城邦都宣布中立，以便人们通行和参加奥运会。每隔四年，当夏季农忙结束时，埃利斯的传令官就会向希腊各地的人们宣布，奥运会将在夏至之后的第二个满月（现在的7月或8月）举行。通常，奥林匹克休战会在夏至之后的第一个满月开始，持续到奥运会比赛结束后一到两个月，为期总计约三个月时间。

奥林匹克休战在希腊世界内被普遍认同和遵守，休战女神埃克凯利亚在奥运会期间也受到广泛的尊敬。在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内，供奉着她的雕像。直到罗马帝国统治时期的公元2世纪，当旅行家宝桑尼阿斯抵达奥林匹亚时，他还能在宙斯神庙内看到休战女神的雕像。他说，当人们进入神庙后，便会在右边的柱子前发现一组雕像——埃克凯利亚正在为国王伊菲托斯加冕（《希腊游记》，5.10.10）。

不过，在古希腊的历史上也有少数违背奥林匹克休战的情况发生。对于那些在奥林匹克休战期间破坏和平的城邦，埃利斯人会不准他们参加奥运会比赛，并对他们实施罚款。例如，据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记载（《伯罗奔尼撒战争史》，5.49—50），公元前420年奥运会期间，埃利斯人禁止斯巴达人进入奥林匹亚圣地和参加比赛。埃利斯人认为，斯巴达人在奥林匹亚休战期间攻打了一座要塞，还派重装步兵入侵埃利斯人的城镇，这破坏了神圣的奥林匹克休战，依法必须罚款。经过交涉后，斯巴达人仍然拒绝支付罚款，于是他们被禁止进入奥林匹亚圣地，也不能参与献祭和赛会。而且，斯巴达还被禁止参加此后的数届奥运会，很可能直到20年后才得以重返赛场。这算是埃利斯人对破坏奥林匹克休战者的惩罚。

20世纪：顾拜旦的愿望几次落空

在古代，“奥林匹克休战”代表着和平、友谊、理性和规则。而当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恢复时，对于和平与友谊的追求就一直未曾停止。1894年6月，在巴黎索邦大学参加奥林匹克代表大会（Olympic Congress）的78位荣誉代表中，大约百分之八十也参与了当时的和平运动，其中还有5人获得了后来的诺贝尔和平奖。现代奥运会的创始人顾拜旦大力呼吁：“战争爆发是因为各国相互误解。在不同种族之间的偏见消失前，我们不会有和平。为了达到和平这一目的，还有什么比定期让所有国家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让他们进行肌肉力量和灵活性的友谊比赛更好的方法呢？”1912年，第5届现代奥运会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行。顾拜旦在此次奥运会期间发表了著名的《体育颂》，高度赞颂体育对和平的推动作用：

古代奥运会的胜利者

“啊，体育，你就是和平！你在各民族间建立愉快的联系。你在有节制、有组织、有技艺的体力较量中产生，你让全世界的青年学会相互尊重和学习，你让不同民族的特质成为高尚而和平竞赛的动力！”

然而，20世纪的历史进程却让顾拜旦的美好愿望数度落空。1912年7月，国际奥委会在斯德哥尔摩投票决定，第6届奥运会将在德国柏林召开。当时欧洲的政治氛围已经非常紧张。此前，顾拜旦对德国考古学家对古代奥林匹亚遗址的发掘和德国对奥运会的支持均表示赞赏。他希望，德国人若能举办奥运会，会缓解当时的局势，使欧洲继续保持和平。在斯德哥尔摩奥运会的闭幕宴会上，他说：“以国际奥委会的名义，为第六届奥运会举杯。愿它在和平时期的丰硕劳动中得到准备，愿世界各国人民在这一天到来时欢欣鼓舞地庆祝它。”1913年6月，一座新的奥林匹克体育馆确实在柏林落成了。1914年6月，各国代表再次来到巴黎索邦大学，庆祝“创办现代奥运会决议通过”20周年，并为两年后的柏林奥运会做新的规划。德国代表也积极地介绍了他们的筹备工作。但是，不久后的“萨拉热窝事件”彻底打破了顾拜旦等人的愿望。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了空前的苦难，1916年的柏林奥运会因为战争而被取消，成为现代奥运史上第一次停办的奥运会。之后，更大规模的二战还使1940年第12届奥运会（东京）和1944年第13届奥运会（伦敦）相继停办。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期间发生的恐怖袭击，1980年因苏联出兵阿富汗而受到影响的莫斯科奥运会，又都使现代奥运史蒙上了阴影。回顾现代世界的历史，我们会发现对古代“奥林匹克休战”传统的接受并不容易，和平与共同发展的计划与愿望数次受挫。

当今时代：奥林匹克休战被国际社会普遍认同

1992年，在现代奥运会复兴了近一个世纪之后，国际奥委会决定恢复古代“奥林匹克休战”的传统。1993年10月25日，第48届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敦促会员国遵守奥林匹克休战，即从每届奥运会开幕前的七天到闭幕后七天都停止战争。“奥林匹克休战”的标志是一只口中衔着橄榄枝的鸽子，它的背后是奥运圣火，下面则是五环图案，象征着奥运盛会与世界和平。在1994年的挪威利勒哈墨尔冬奥会上，奥林匹克休战被首次遵守。2000年9月，在联合国全体成员国一致通过的《联合国千年宣言》中，国际社会进一步明确了对奥林匹克休战的认同和支持：

“我们促请会员国从今以后个别及集体遵守奥林匹克休战，并支持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努力通过体育和奥林匹克理想促进和平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谅解。”

1994年2月12日，挪威利勒哈默尔，第17届冬奥会开幕。萨马兰奇发表演讲。

2000年7月，奥林匹克休战国际中心（International Olympic Truce Centre）在雅典成立。它是由希腊和国际奥委会联合倡议发起的，旨在维护奥林匹克休战的遵守，呼吁在奥运会及前后时期停止一切敌对行动，采用奥林匹克原则教育年轻人，并在全世界促进和平文化。2004年雅典奥运会期间，该中心也使奥林匹克休战理念在全世界得到了进一步的推广。

一战、二战和冷战所带来的巨大灾难是人类不可磨灭的深刻记忆和惨痛教训。自1993年以来，联大已连续14次通过了奥林匹克休战决议。虽然近30年来，冲突和战火仍然在世界各地不断发生，但对和平与发展的热切期望是国际社会的主流认识。2007年10月31日，第62届联大一致通过由中国提出、186个会员国联署的《奥林匹克休战决议》。2008年8月，第29届夏季奥运会在北京成功举办，极大程度地展现了中华民族热爱和平、珍视友谊的精神风貌。如今，联大已再次通过奥林匹克休战决议，第24届冬季奥运会又将在北京和张家口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与奥林匹克休战都是古希腊文明给现代世界留下的丰厚遗产。这一古老传统在现代中国得到如此积极的回应，充分表明了全人类具有相通的价值观，可以求同存异，不搞零和博弈，寻求共同发展的空间。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希腊通史（从爱琴文明至今）”（19VJX061）的阶段性成果，由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