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向以鲜,近日推出了新作《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以杜甫诗文本身为第一文本,辅以相关历史文献典籍及近现代中外杜甫研究成果,重构我们最熟悉也可能最陌生的“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本文为其中一篇,原题为《一只金虾蟆》。
杜甫画像,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天宝十四载(755)冬十月间,杜甫心爱的君王玄宗与心爱的贵妃再次幸临烟雾迷蒙的华清宫,要一直待到来年春天才回到长安的宫中去。往年的这个时候,玄宗除了带上贵妃的三个姐姐之外,还会邀请他十分信任,并深得贵妃喜欢的一个男人,一起来享受这严寒中的温暖。
四年前,也就是天宝十载(751),父系为中亚月氏族的胡人安禄山成为同时执掌大唐范阳、平卢与河东三大镇的节度使,整个北方及东北方向都是他的势力范围。由李林甫设计的重用寒族番将的政策至此达到了巅峰,保卫唐朝江山的权利基本落入三个外族将领手中:高仙芝、哥舒翰和安禄山。三人之中,又以安禄山的实力最为雄厚。这一年正月甲辰,安禄山的生日,刚刚获得三节度大权的安禄山当然要在华清宫陪浴了。据司马光记载,玄宗和贵妃赏赐了很多衣服、宝器、酒馔给安禄山为其祝生。在华清池狂欢三天之后,杨贵妃又把安禄山直接召入禁中,用一匹巨大的华丽锦绣做成一个成人襁褓,肥胖的安禄山一走进来,杨贵妃就将他裹起来,装得像一个母亲一样。然后又让宫女将包裹在襁褓中的安禄山抬上一顶彩色轿子,在禁中的花园中游走。我估计安禄山还会时不时地发出婴儿般的叫唤——“上闻后宫欢笑,问其故,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儿对。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尽欢而罢。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上亦不疑也。”[1]
在杨贵妃的放纵和唐玄宗的昏聩中,大唐巨婴降生了。
六十七岁的唐玄宗已经很好忽悠,既然安禄山成了贵妃的养子,那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安禄山没有接受过教育,完全是一个寒族。这个一直很胖的男人,晚年更是胖得不像话。《新唐书》载:晚益肥,腹缓及膝,奋两肩若挽牵者乃能行。[2]五十三岁的安禄山,肥大的肚皮不断下垂,直到可以遮住膝盖,差不多已失去自我行走的能力,得让几个侍女扶着他的肩膀才能走动(其中一定有假装的成分)。安禄山实在太重了,连骏马也吃不消:“每乘驿入朝,半道必易马,号‘大夫换马台’”,否则,“马辄仆,故马必能负五石驰者乃胜载”。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一堆肥肉的男人,却是一个舞蹈高手——“作‘胡旋舞’帝前,乃疾如风”。这就奇怪了,一个连走路都困难的人,怎么还会跳舞跳得像风一样快?
大唐的万里江山,竟然就是因这样一堆肥肉,一堆散发着膻味儿的肥肉开始坍塌的。
文盲安禄山实在是一个天才的戏精和深藏不露的阴谋家。
超级肥胖本来是一个人的生理缺陷,但是安禄山并不这样想。
在他的眼中,肥胖正是他最好的、得天独厚的道具,行动不便的肥胖既可以让人放松对他的警惕,又可以造成一种视觉上的憨厚印象。有一天,玄宗盯着安禄山的大肚子问道:“你肚子里装着什么样的东西才会这么大呢?”安禄山回答道:“唯赤心耳!”处心积虑的安禄山,把已经不再英明的唐玄宗哄得团团转。
天宝十二载(753)冬天,安禄山唯一害怕的人李林甫死了。
安禄山的时代即将来临,唐玄宗一点儿没有察觉,虽然之前有人提醒过,要小心这个巨婴。
唐玄宗根本不相信,他把提醒自己的人直接送给安禄山处死。
但是,诗人杜甫似乎提前嗅到了一些危险的气味,并预见了令人不安的未来。
杜甫诗集,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天宝十三载(754)的春天,在写给一名姓郭的给事的唱和诗中,杜甫表达了对华清池的担忧,那首《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也有人认为其作于天宝十四载秋天),诗题下有条原注:“骊山温汤之东有龙湫。”杜甫写道,每年的十月间,玄宗皇帝就会来华清池沐浴,池中的君王就像一轮红日一样,光芒照亮了池边和空中的亭台楼阁。君臣有时也会来温泉东边观望和祭祀深达百丈的龙湫潭,那儿潜藏着龙的“幽灵”。
接着,诗中出现了一个颇为怪异的形象:“坡陀金虾蟆,出见盖有由。至尊顾之笑,王母不肯收。复归虚无底,化作长黄虬。”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在龙的世界突然跳出一只金色的虾蟆呢?而且跳出来的这只金色怪物,“王母不肯收”——杨贵妇还把这只怪物放回了龙湫之中——显然是对怪物的一种纵容。
美国著名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引述一位十七世纪的西方人对虾蟆的厌恶看法:“它们其实只是一些冰冷、粗劣、黏滑的、像排泄物的汁液而已。”中国人对虾蟆也没有什么好感,韩愈在《答柳柳州食虾蟆》一诗中写道:“虾蟆虽水居,水特变形貌。强号为蛙蛤,于实无所校。虽然两股长,其奈脊皴疱。跳踯虽云高,意不离泞淖。鸣声相呼和,无理只取闹。”[3]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曾将杜甫这首诗译成现代日本语,李寅生将之回译成现代汉语[4]:
骊山上的温泉,佳气鸿蒙。华丽的宫殿,建在骊山的上面。
唐玄宗他们十月份一定要来此避寒,华丽的仪仗好像临幸九州。
骊山的泉水用阴火煮开,好像从地上喷出来的一样。
有时候又好像沐浴着阳光,在太阳的照耀下,空中的楼阁显得剔透玲珑。
仙风吹来,仙乐飘飘,人们会从很远的地方看到、听到。
骊山温泉的泉水在涌动,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百丈湫”。
这里面一定有幽灵在管理这个温泉,王命、百官都可以放假了。
当初龙出现了,长大之后推开了那些石头和丛林。
然后龙移山倒海改换住宅,出动时往往是有风雨的时候。
江水倒悬龙的影子,江流奔腾,温泉水又好像甘露浆一样,很柔滑细腻。
翠旗飘扬,是神仙的车驾出来了。
箫鼓伴随着龙出来,异香四处飘溢。
南海的鲛人献上微绡,主祭把豪牛沉到河里面当作祭礼。
天地中的各种感应都要奔向盛明,一个很壮观的场面在古代是没法比的。
这里也有一个金虾蟆要出来了,虾蟆出现是有原因的。
皇帝不把金虾蟆在眼里,杨贵妃也不要它。
这只虾蟆又沉到河底里面,化作了一条独角龙。
郭给事要上朝去了,他文才很好,风度翩翩。
他写了这首《汤东灵湫》的诗,我读了感觉很清新,但是也很担心。
根据宋人陆佃《埤雅》的解释,虾蟆就是蟾蜍(或作“詹诸”),这个叫法一直保留到今天。
虾蟆喜欢阴湿之地,所以又称为阴虫。[5]要弄清楚这只金色的阴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我们还得弄明白杜甫到底想说什么,或者说杜甫预见了什么。
最容易想到的当然是如同清人王嗣奭所说:“禄山当如阴虫伏处,今一旦凭借宠灵,窥窃神器,妄自意为夭矫飞天之物,岂非虾蟆而黄虬,上下失位者乎?盖始终以虾蟆事为比也。”这个理解没什么不对,但是总觉得还没有完全猜透杜甫的心思。蟾蜍的意象还容易令人想到月亮(日月都是帝王的象征),张衡在《灵宪》中就说:“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之奔月,是为蟾蜍。”杜甫在另外一首名叫《月》的诗中,就曾指斥过那只遮挡了月光的蟾蜍,有人认为杜甫是以蟾蜍暗喻张皇后和李辅国。
早在《诗经》中就出现了虾蟆这种动物,《国风·邶风》有首名叫《新台》的诗,第三段是这样写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闻一多认为此诗费解:历来皆以鸿为美的象征(其仪甚美,又善鸣舞),此诗却以之喻丑,显然有乖于情理。取鸿当以矰缴,不当以网罗,结合全诗语意推绎,以鱼形象为美,以“蘧篨”“戚施”为丑,鸿在此当与“戚施”平列而喻丑。闻一多考证说,戚施与蘧篨实为一物,就是蟾蜍(取其“大腹”之义)。并从语义上证实“鸿”亦有“肥大”之义,“鸿”的古音为“苦蠪”,《淮南子·坠形篇》所载“屈龙”草别名“鸿”,由此推论:“鸿与苦蠪为语之变,而苦蠪实蟾蜍之异名,则古有称蟾蜍为鸿者。”[6]落实到诗中,意思是下网本求鱼,却打到了癞蛤蟆,其讽刺之义不言自明。
后来闻一多进一步修正说:“鸿是双关语,我从前把这鸿字解释为蛤蟆的异名,虽然证据也够确凿的。但与《豳风·九罭》篇的鸿字对照了看,似乎仍以训鸟名为妥。”又引《九歌·湘夫人》里“鸟何萃于蘋中,罾何为兮木上”句为例,说明这两句都是隐语性质,“喻所求失宜,必不可得”。[7]
《新台》一诗广为人们所接受的一个观点就是,这首诗是一首政治讽刺诗,讽刺的是卫宣公劫夺儿媳姜氏(宣姜)的故事——这才是杜甫引入金虾蟆的深意所在——既包含着对安禄山的隐喻,又包含着对唐玄宗与儿媳杨贵妃的暗讽!
一只颇有来历的金虾蟆,最后却变化成了一条“黄虬”:天宝十五载(756)的正月,这只金虾蟆便在洛阳做了大燕皇帝——诗人的预感真的很厉害。《文献通考》载,唐中宗神龙年间(705-707),渭水中出现了一只奇怪的虾蟆,其大如鼎,里人聚观,数日而失。[8]把又肥又胖的安禄山比喻成一只大虾蟆,实在是惟妙惟肖。
历史真是太吊诡了,搅动大唐惊世巨变风云的,竟然是一只肥胖的“金虾蟆”。
注释
1.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一六,中华书局,1956。
2.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二二五上《列传第一五〇上》,中华书局,1975。
3.【美】薛爱华著,程章灿、叶蕾蕾译:《朱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4.【日】吉川幸次郎著,李寅生译:《读杜札记》,凤凰出版社,2011。
5.陆倕《漏刻铭》:“灵虬承注,阴虫吐噏。”李周翰曰:“阴虫,虾蟆也。”
6.闻一多:《诗新台“鸿”字说》,《清华学报》1935年第10卷第3期。
7.闻一多:《说鱼》,《边疆人文》1945年第2卷第3、4期合刊。
8.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一三《物异考一九》,中华书局,2011。
《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向以鲜/著,四川大学出版社,2021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