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迈锡尼文明,对西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觉得陌生,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故事,带着神秘面纱的黄金面具,巨石筑就的城墙,共同构成了我们对迈锡尼世界的了解。迈锡尼、梯林斯、皮洛斯等迈锡尼文明遗址在19世纪就已经被发现,但那个时代考古学的理论并不成熟,技术并不发达,寻宝式的野蛮发掘是常态,不似今天,三行不到的铭文也会被碑铭学家视作珍宝,残破不堪的纸草残片往往被纸草学家小心翼翼地反复拼凑。随着时间的推移,考古学不仅成为了一门独立的专业学科,还不断从科学技术的发展中汲取养料,如今科技考古成了考古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放射性碳定年法,树轮学,热释光测年法,光释光测年法,电子顺磁共振,钾-氩测年法在考古学的年代测序中起到了重要作用,X射线荧光光谱仪,电感耦合等离子体质谱仪,中子活化分析仪,扫描电镜,激光诱导击穿光谱仪等仪器得到了广泛应用,地理信息系统在勘测遗址地形地貌时也举足轻重。
神话与历史的背后总是藏着这样一群游走于文本与科学之间的考古学家,不断权衡着传世文献和物质材料的关系。声名远播的海里因希·施里曼是个例外,大多数考古学家默默无闻,他们的名字只会反反复复出现在考古报告之中,本人不是在考古发掘现场,就是在去发掘现场的路上。著名的考古学家、狄金森学院考古学教授、迈锡尼基金会的会长克里斯托菲利斯·马吉迪斯(Christofilis Maggidis)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之后的二十几年间一直致力于迈锡尼文明相关遗址的发掘,然而2016年,他罕见地在媒体上发声,发表了一篇文章,痛斥雅典考古学会,剑锋直指当时的学会秘书长佩特拉科斯(B. Petrakos),认为他既愚昧又不尊重科学,更不尊重自己所带领团队的研究成果。
雅典考古学会成立于1837年,迈锡尼是雅典考古学会自19世纪中期以来最重要的发掘工作之一。1841年,皮塔奇斯(K. Pittakis)代表成立不久的考古学会清理出了狮子门和阿特柔斯的宝库;1874年,斯塔玛塔奇斯(P. Stamatakis)被学会派去监督施里曼在迈锡尼的发掘工作(1874年,1876年),后来学会又陆续任命了六七任迈锡尼考古项目负责人。迪金森学院自2002年以来开始资助迈锡尼的考古发掘工作,并为地质调查提供技术设备,学院还在迈锡尼维持一个暑期学校,马吉迪斯教授就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以及暑期学校的指导者,2006年,迪金森学院代表雅典考古学会从希腊政府购买了约4公顷的土地,准备发掘迈锡尼下城区,后来又另外购买了6公顷的土地,用于扩大发掘范围,保护下城地区并将其纳入主考古遗址。2002年到2008年的考古发掘主要集中在卫城的王宫区域,从2007年到2013年,在马吉迪斯教授的领导下,雅典考古学会对迈锡尼的下城区展开第二阶段考古发掘。看上去,共同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合作,马吉迪斯教授应该与雅典考古学会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才对,缘何会公开抨击雅典考古学会呢?
事情的起因是2016年3月初帕潘托尼乌(Stavros Papantoniou)在希腊知名媒体parapolitika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他揭开了一段隐秘的往事,一段与波奥提亚地区迈锡尼古城格拉(Gla)相关的往事。
格拉城俯瞰
早在1893年5月,德国考古学家费迪南德·诺克(Ferdinand Noack)就来到格拉,并绘制了该遗址的粗略图。一个月后,法国考古学家安德烈·德·里德尔(André de Ridder)在此地进行了发掘,在最高点发现了迈锡尼王宫式的建筑和其它的大型建筑。诺克于1894年夏天返回希腊,测量了墙壁数据和记录了所有肉眼可见的结构,并绘制了详实的平面图,至今仍在使用。从1955年到1961年,希腊考古学家瑟普西阿迪斯(Ioannis Threpsiadis)重启对格拉的挖掘,伊阿科维迪斯(Spyros Iakovidis)继承前人的工作,从1981年到1983年和1990年到1991年继续挖掘,其考古报告和研究成果由雅典考古学会出版。2010年,经由考古学会批准,马吉迪斯教授领导项目成员对格拉进行了地球物理勘探。
但是,帕潘托尼乌在文章中指出,这一项目原本计划进行五年,由迪金森学院和爱琴海史前研究中心全面资助,但是物探仅仅在2010年和2011年进行了两年就终止了,当时,并没有太多人关注这项突然中止的考古项目。然而,2016年年初,马吉迪斯教授在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美国考古学会第117届年会上(2016年1月6日至9日),发表了关于希腊史前考古的重要报告,介绍了格拉城的新研究动向,20世纪末期伊阿科维迪斯对格拉的研究成果由雅典考古学会发表,他认为格拉是一座不太重要的城堡。但是,马吉迪斯教授在会议上指出了格拉城中一些没有得到解释的空间特性,其中与伊阿科维迪斯的结论最矛盾的是,城墙内总建筑面积只有30%,长达3公里的巨石城墙建设是否具有合理性?马吉迪斯通过地磁仪和卫星摄影(全色和多光谱成像)等技术勘测,提供了地下两米深度的建筑物残骸的3D图像,使用差分全球定位系统,光电经纬仪进行大地测量、精确空间测绘和地下废墟测绘,指出格拉城下绝不是一片空白,值得进一步发掘,周围存在着大量大型工程,包括城墙,巨型石门,大型建筑和水利工程痕迹。如此大规模的公共工程只能由一个中央集权的权力来设计,实施和管理,波奥提亚的格拉城很有可能跟伯罗奔尼撒地区的迈锡尼城一样,经历了王宫时代,与同时期的底比斯和奥尔霍迈诺斯(Orchomenos)分庭抗礼。从地缘政治地位、规模和作用来看,格拉城一定特别重要,荷马的“船表”中提到了几个波奥提亚的城市,格拉有没有可能就是阿尔尼(Arni)?或许,是一个至今不为人知的王宫遗址,不论如何,格拉斯作为区域行政中心,与底比斯和奥尔霍迈诺斯这两个王宫遗址之间的年代和地缘政治关系值得进一步讨论。无奈的是,雅典考古学会没有批准进一步的考古发掘。马吉迪斯教授此话一出,引起了学界的强烈关注,希腊本土的新闻媒体争相采访,帕潘托尼乌的文章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表的。
媒体披露了教授与学会之间的通信内容,原来,2011年11月23日,为期两年的勘测快要结束之时,马吉迪斯教授认为相关发现十分重要,写信给雅典考古学会,请求进一步发掘。2012年2月1日,学会理事会回复了一份由当时秘书长佩特拉科斯签名的挂号信,信中指出佩特拉科斯和会长斯皮利奥托普洛斯(E. Spiliotopoulos)决定终止对格拉的进一步考古作业,给出的理由是目前已有的研究已经完全足以了解这一遗址,新的考古发掘是无用的。
正如帕潘托尼乌在文中指出的那样,突然中断的考古发掘造成了多重后果,已经进行了保护和推广研究的考古遗址被遗弃,遗址本身暴露在被盗的风险中,项目资金蒙受损失,以及数十名考古学家和相关研究者的研究计划被搁置,参与项目的研究生原本摩拳擦掌,想为历史研究提供新材料,却被迫改换题目。面对这样的严峻后果,马吉迪斯教授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不断努力,试图与学会沟通,但所有的努力就像格拉城一样,被搁置并掩埋了。
不仅如此,马吉迪斯还控诉考佩特拉科斯将自己团队的考古报告从学会的出版物《Ergon》和《Praktika》中删去,马吉迪斯教授认为考古学会试图维护伊阿科维迪斯在1989、1998和2001年提出的格拉城是空城论点,进而维护自身的权威性,毕竟前者的著作经由学会出版。不论原因到底是什么,这类删除考古报告的举动在考古界被视为是极不尊重学术道德的表现。
不仅如此,战火还从格拉燃烧到了迈锡尼,马吉迪斯扎根迈锡尼二十余年,2015年其团队在查沃斯河谷发现了迈锡尼王座,认为这是迈锡尼时代最重要和最具标志性的发现之一。其实,查沃斯河谷的宝藏应该远不止于此,以往迈锡尼的考古发掘主要集中在卫城的王宫区域,以及西北部的城镇区,西南地区的查沃斯河谷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视,但是实际上,除了著名的狮子门,迈锡尼王宫卫城另一个门便通向查沃斯河谷,而且在东南三公里处还有迈锡尼古道的遗迹,未来应该会有更多的重要出土物在河谷地区发现。然而,马吉迪斯控诉考佩特拉科斯再一次违背学术道德,背着自己组织了一个学术委员会,在自己作为项目负责人却不在场的情况下,试图贬低王座的史料价值,他认为这是二人自2011年产生矛盾分歧之后的一次公报私仇的行为。
考古学会也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秘书长佩特拉科斯说学会在刊物上撤下格拉的考古报告是为了保护遗址,防止数据以及相关位置泄露,避免盗墓者被吸引至此。但是这似乎与双方的通信内容不符,如果学会真的认为格拉挖无可挖,又怎么会担心盗墓者的劫掠?学会其实一直知道格拉遗址的重要性,不然也不会与希腊文化与体育部,史前和古典文物局局长昆图里(Elena Kountouri)合作,开启了一个长达五年,从2018年持续到2022年的格拉考古项目。该项目由雅典考古学会资助,昆图里担任项目领导人,迈克尔·莱恩(Michael Lane)是重要参与者。
格拉考古发掘项目2018-2022的成员合影
事实上,雅典考古学会不是到了2018年才认识到格拉的重要性的,2010年同在格拉考察的不止马吉迪斯教授带领的这一个团队,还有迈克尔·莱恩所在的AROURA项目,也对格拉进行了全面勘测,该勘测持续到2012年,并在2013年到2014年对相关勘测数据进行了实验室分析,于2018年加入昆图里的五年项目,2020年,莱恩在《Hesperia》上发表了自己过去所在的AROURA团队2010-2014年之间的考古工作报告和相关实验室数据分析结论,这篇迟到数年之久的文章似乎在宣告他们对格拉发掘的“正统性”,文中丝毫没有提及马吉迪斯。看来2011年只有马吉迪斯所在团队项目研究被停止了,或者说考古学会只是在数个同时进行的项目中选择了莱恩。
这种现象在希腊的考古发掘中十分常见,换句话说,希腊的考古发掘从最开始就被外国考古研究所主导,不同考古所和考古团队之间的合作与竞争持续存在,希腊本土的话语权在十九世纪并不强,不同团体在同一地区开展考古发掘的现象十分常见,法国考古所主导着德尔菲的发掘,德国考古所放弃与法国竞争,转而将注意力转向奥林匹亚,意大利学者在西北希腊大放异彩,这种带有文化后殖民色彩的框架延续至今,壁垒一直存在。随着考古发掘不断规范,自然会产生上文所述的类似迷案,但是问题解决的前提是沟通而非避而不谈。今年是格拉考古发掘2018-2022项目的最后一年,前几年新的团队不负众望,给我们带来了一些新材料,期望在项目的最后阶段,他们能给我们带来更多迈锡尼时期波奥提亚地区的相关考古材料,拓展我们对迈锡尼文明断裂与延续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