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RA:奈良美智和他的旅行记录》
奈良美智的背影恭敬地走入一道窄门,一座咖啡馆模样的小屋里,席地而坐的粉丝们纷纷站立起来,他在雀跃的欢呼声中打他们面前经过,径直走上只高出地面一个台阶的舞台。他转了个身,才在凳子上坐了下来,露出了带着羞涩笑容的脸。女主持坐在旁边另一张小凳子上,先用韩语读了一张纸条,一个来自读者的问题,奈良先生为什么不结婚呢?又打开一张纸条,自己先笑了起来,奈良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人群里爆发出少女面对偶像时的哄笑声。第三张纸条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何赛写的,她问奈良先生画画的灵感从哪里来呢?还有反面——奈良先生的笑容终于可以收起来,像等着一道判决——主持人翻过纸条:悲伤时我想喊你的名字。奈良先生似乎“喔”了一声,低头掩住了脸。(《NARA:奈良美智和他的旅行记录》)
2000年开始,奈良美智在世界各地巡回展览,也许,随后的几年中,他笔下那些眼神含着不屑、愤怒,手握麦克风或骑着坐便器的大头女孩,都被我们当作自画像,设置为社交账号的头像。《NARA:奈良美智和他的旅行记录》追踪记录了这一时期各地的粉丝见面,直到2006年与graf合作展览“A TO Z”的全部筹备过程,并于2007年公映。那时我们把“悲伤时我想喊你的名字”替换成个签,流连在他周围的世界艺术市场和与企图艺术家联名创作的环境里,与此同时,他自己却不在这个世界里。现实中的奈良先生也许正将手放在粘土上,“不加思考随便乱捏”。
先是为了逃开定型的邀约而开始与其他艺术家合作,结束和graf合作展览后,奈良美智又同时感受到了合作的乐趣和自我迷失的不安。“无论如何都要让手动起来”,对奈良美智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和空白的画布不同,黏土是既有的,只要把手放上去,形状就会发生变化。奈良美智后来的展览中也包括不少陶艺和雕塑作品,不论它们作为艺术作品获得了怎样的评价,至少它们影响了同一工作室的不少艺术家,他们也开始创作大型的陶艺作品。但他接受艺术家驻留项目“陶艺之森”的邀请,怀着的却是修行的心情。双手带动了缓慢开始的精神复健,无意识的触摸行动渐渐也有了思考的参与。“大家身处同一个空间却各自与土相对进行创作的场景”治愈了奈良美智,他又可以“独自烦恼着进行创作”了。加上陶艺的烧制完全依赖火的状态,他无法接受不好的成品被销毁,又不喜欢添加釉药获得的既定的感觉,很快奈良美智决定回到绘画的世界,自己掌控作品的全部。(《始于空无一物的世界》)
当奈良美智谈论掌控,不只是作品的好坏,还有更大的野心。他刻意漏涂颜色,刻意选择薄涂,让人们能够看到下面的底色,能通过画面看出绘画过程。以此将绘画作品与画面区分开来,用绘画作品传达印刷品无法传达的东西。《NARA:奈良美智和他的旅行记录》也纪录了一幅画的创作过程,他故意跳过画草图这一步,而我们哪怕见证着画里的女孩一步步显影,也无法推测出她最终成像时的样子。
绘画不顺利时,奈良美智会烦恼,顺利时他又刻意破坏,让自己烦恼起来。这样的烦恼能帮他找回新手状态。 “NEVER FORGET YOUR BEGINNER’S SPIRIT!” 为了践行这一点,奈良美智的学生时代比大多数人更绵长。
2000年也是他结束德国留学生活的那年。他并不留恋十二年德国生活本身,但学生时代滋养和储存的创作欲,令他难以忘怀。奈良美智幸运地经历了科隆和杜塞尔多夫在艺术上最后的黄金时期,在著名雕塑家、摄影师周围被培养起来,并因为校内展示而开始获得不断的参展邀请。但旅居生活的尾声、被整理出版的《奈良手记》,充满了“不要再沉溺于这样的自己了!” “不要放弃!绝对!” “Like a rolling stone! 根本没时间长青苔这种东西呢!” 这样的战斗鸡汤;纪录着小纸上画出的好作品令他快乐起来,大幅画完成后感觉又不够好,这样琐碎起伏的心情。回望时,“应该要再画一幅!比起挑战不可能的事,更重要的是以200%的努力去做100%能做到的事”的自我激励——更像他为增强现实感而设立的锚点。梦是必然要发生的,是今天要做的事,明天要实现的东西。他把决心刻在第一次在德国画出的画里,在完成的女孩画面下写上“push me harder 2000”。
不仅在面对自然产生的焦虑,也在对抗舒适感催生的危机。回顾奈良美智的《半生》,饶有趣味的竟然是这些反高光的逃离时刻,感谢它们,奈良美智没有落入热血追梦的窠臼,人生中每一次绕的远路,都殊途同归地将他引回绘画的明灯下,照亮他身处何处:不是要像巨匠那样将自己的人生全数奉献给美术,是在创作中明白自己在认真对待的究竟是什么。他真切流露着对自由绘画的每一日的贪婪,这贪婪成为他持续创作的内驱力,也维持着他在取得商业成功时,对守卫艺术纯粹性的、接近“动物性的防卫本能”。
画册《用小刀划开》
热爱摇滚乐、组过乐团的奈良美智没有成为一个职业音乐人,因为无法源源不断地创作专辑,但可以明确的是,源源不断地作画就可以。“碰巧以绘画的形式表达自己的内在”,“美术更符合我的天性”,当他的作品折射出与他内心世界的一致——甚至发生在纽约地铁涂鸦而被捕这样的轶事——我们深深信服,他将绘画作为认真思考人生的契机和一种恒常的生活方式,也被他超越作品本身的生活方式所渗透。“超越空虚,自由地生活吧!”“即使所有人都可以接受这样的生活,也不会所有人生来就认为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 奈良美智在洛杉矶与村上隆一起生活了3个月,这期间的手绘作品集结成画册《用小刀划开》。他呵护着情绪低落的火种,在愤怒里灼烧而产生的真实感,即私人又普世。Miwako Tezuka发现许多追随摇滚明星的年轻人成为了奈良美智的粉丝,他们从他身上获得了追求自我的勇气。
Miwako Tezuka是奈良美智回顾展NOBODY'S FOOL(2010,纽约)的策展人,NOBODY'S FOOL是奈良美智很喜欢的美国白人灵魂歌手Den Penn的一首歌,这场展览将“音乐”策划为展览的主题之一,企图发现音乐和他作品之间的联系,进而发现作品所反映出的“孤独”和“反叛”,并用它们一同构成了展览的三部分。
装置艺术小房屋也出现在那场展览中,潜意识中,这间与奈良美智学生宿舍相仿的小屋,是给他带去最大安全感和舒适感的角落。但当时小屋是上锁的,或用木板把门封起来,观众只能以从窗口窥探的方式介入他的作品。奈良美智在变得柔和与开放之前,必须先确认对方的态度。初到德国时受限语言,奈良美智面对着一个狭隘又沉重的世界。但他发现这些陌生遥远的朋友,可以只依靠自己的画来理解自己。何赛没有要求妈妈带她去看奈良美智,没有每天翻他的画册,只是在见面活动结束后,终于坦白想做一名艺术家。奈良美智将工作室墙上的手绘换成了何赛送的画,见面活动结束后,对同事“真不错啊”的感叹,只说了一句,最了解我的竟然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个展“我不介意你忘了我”举办前,在“Happy Hour”奈良美智官方粉丝网站募集手工娃娃,一开始奈良美智并不在意,没想到最后征集到的娃娃,多得组成了“ I don't mind if you forget me”这一行个展标题。于是他给每个娃娃的作者都寄去了一张手写明信片。这个展览标题其实是在说,你和我都不会彼此忘记。(《小星星通信》)
2020年,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奈良美智头发已经花白了,一时竟无法将他与过去出版作品中那个卷发青年的奈良美智重合起来。读者与作者本人之间的时差鸿沟令人有些感伤。除非是面对面,我们与任何一个他人都无法同步。所有关于他的影像、作品、采访、手记,连结的都只能是此刻的我们和过去某个时刻的他。哪怕是他自己翻阅,也已是当年生活的旁观者。狄迪恩认为人应该偶尔回访自己,免得过去的自己突然造访,措手不及。奈良美智也不愿舍弃与从前的联系,想回到过去,就出门旅行。在旅途中遇到自己为享有今天而被交换出去的不可见的东西。哪怕是异国他乡的阿富汗,他也能认出放养的山羊、稍显破败的仓库,这些小时候见过的景象。《小星星通信》以中线裁开上半页照片和下半页文字,随意翻阅组合的方式收录了2002年摄于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的照片。2015年与石川直树合作的摄影展则展出了他们一起去萨哈林岛、青森、北海道的照片:人和树木在黄色土地上投下的影子,孩子直视镜头的双眼,还有“一到冬天树叶就落光了,下雪之后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白”。对奈良美智来说理所当然的风景,空无一物的白色和似乎在白色覆盖下存在着的、滋生于他温暖想像中的、各式各样的东西。它们奠定了他作品孤独而不寂寥的风格,也是他自我和创作的源头。在为了与记忆相会的行程中,又形成新的记忆,彼此连结不断累积,组成了时至今日的某个人。这也许是和从前的奈良美智相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