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老人,身量高瘦,须髯飘飘,手扶根细长的木杖,兀自立在院子的中间。北京的风沙来,他不惧尘雾;北京的暴雨来,他尽你冲刷;北京的寒雪坠,他眉巅、衣襟白絮盈满……他住在这个院落的时候,已是年愈九旬的老人了,谁哪里敢、又有谁让老人家如是地栉风沐雨呢?是的,这是齐白石的塑像,2012年北京市复修了“齐白石故居”,这五六年来,老人一直伫立在这里。
故居中的齐白石塑像
北京的“齐白石故居”有二。一是位于西城区跨车胡同那座老宅子。1926年齐氏六十二岁时置办下的,他一直住到1957年逝去。三十多年的“跨车生涯”,交织着太多的故人与故事,已然有大量的忆述。今日在北京,跨车胡同位于财金万丈与贪腐共生的金融街地区一段极不起眼的小巷,齐居在四周崇楼大厦的挤迫下,恍若一粒土坷垃。齐白石堪称世界上最贵的老头儿之一(他的画少估有,三万张,每一张少估两平方尺,每一平方尺少估三十万元,则老人家市值一百八十亿元),他的主要故居如此面貌,令人悲叹。
齐老人的第二座故居,就是前述立铜像的那处,位于东城区的雨儿胡同。北京中轴线的北部有地安门,地安门外万宁桥(后门桥)之西是水光潋滟的什刹海,之东就是胡同经纬成“蜈蚣”状的南锣鼓巷。这两块宝地都是元大都的遗存。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方案中已把什刹海之南的“北海”(相对“中南海”而言)“挎”入其中了;其实,把西边这块水面和东边这块陆地一并囊入申遗,也是一个办法。南锣地区“蜈蚣”十六条胡同,雨儿其一也。相对于人潮涌动的“蜈蚣背”,作为“蜈蚣腿”的雨儿胡同要清静许多。齐白石故居堪称整个地区的一颗明珠,但造访者尤其寥寥,有文化心的游者到这儿透透气,换换感觉是个聪明的选择。
跨车胡同齐白石故居
雨儿胡同齐白石故居
雨儿胡同故居是个较典型的四合院。北房三间大体展现了齐老人生前居住的状貌,东西厢房是展室,南屋影像播放兼售纪念书册。北面正房是来人必然瞻视的。迎门一间的墙上,老人篆书的联语:“大福宜富贵,长寿亦无疆”,豁然醒目。左手一间(西)是画室,中置画案。右手一间(东)是卧室,一具老床。画室隔扇上的一副隶书对联不能不看。右手句是:“勿展无益之卷,勿吐无益之语,勿涉无益之境,勿近无益之人”,其下署“恕庵书于琴剑书屋”;左手句是:“本《书》以求其质,本《诗》以求其情,本《礼》以求其宜,本《易》以求其动”,其下署“丁卯孟秋叔平仁兄雅属”。从对联的内容上来看,先应说是“本……”什么的,后才说“勿……”什么的。从对联的规矩上来看,“丁卯孟秋叔平仁兄雅属”属于“上款”,“恕庵书于琴剑书屋”属于“落款”。如此说来,齐氏故居正房的对联安反了!也就是说,这副对联本应是:
本书以求其质,本诗以求其情,本礼以求其宜,本易以求其动;
勿展无益之卷,勿吐无益之语,勿涉无益之境,勿近无益之人。
齐老人在世时的状貌未得见,但此番修葺重开已有五六年了,竟一直是这样颠倒着。齐故居业务上归北京画院,属地上归东城区文委。斥人家“缺少文化”未必服人,责他们“轻心掉之”则恐难推托,代表性文化区域的重要文化元素,如此轻慢待之,是不是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西侧间右手的对联上联
西侧间左手的对联下联
左手联下部题的上款
齐故居的房子,清代属皇太极第四子叶布舒(康熙时封辅国公)的府院,后来是清内务府总管大臣某氏的私宅,民国年间北海公园董事会长董叔平曾住这里。前述这副对联,上款是“叔平仁兄”,显系董叔平旧宅递存下来的,1950年代曾见过旧貌的一位摄影家说这木制对联本来是很宽展的,只是在前些年重装时,把木制件大大地锯窄了,并且将其左右倒置了。
1955年春,周恩来总理安排齐老人住到了这里。1956年春,齐老人返回了跨车胡同旧宅。1957年,叶恭绰、陈半丁等提案建立“北京画院”,齐白石逝世后这院落转归北京画院管理……雨儿胡同东口镶嵌一镌刻铜字的解说,上言“民国时期北海公园董事会长董叔平、著名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的旧居均坐落于此”;把“民国时期”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混为一谈了,这让人说点什么好呢!
雨儿胡同的铭牌
(二)
说起齐老人1955年到1956年在雨儿胡同住过的这一年来,他留下的一幅书画作品令人揪心:
此蟹借东坡先生句题之云:魂飞汤釜命如鸡。后世贤者鉴。九十六岁书于北京,白石。
看其内蟹形离散,大字“魂”那尾一笔“厶”已被勾走了!何以如此惊悚?
“魂飞汤釜”书画
围绕着齐老人迁居这件事,史来一直有不同的说法。
齐白石第四子齐良迟(1921-2003)1985年曾写文章回忆:
那是1955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一辆小卧车停在北京西城跨车胡同15号门前。……一车门开处,走出一住知天命的妇女,她是齐白石老人的弟子胡絜青。约摸一刻钟光景,父亲端戴水獭帽子,紧围水獭领巾,手持红色手杖,在胡的伴随下,坐小卧车而去。两小时过后……开来了载重汽车……来者……擅自将白石铁栅画屋的铁索顺利开启……五名壮夫若入无人之境,霎时间,三间白石铁栅画屋内的家什,被搬运得只剩留一个破瓷坛子……载重汽车几声启动之后,呼啸而去。中午时分……电话铃嗡嗡地响着…… “白石老人已搬到后门以东的雨儿胡同14号,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看他。”
发生在跨车胡同铁栅画屋的故事实在太多,这里不能够备述,但齐白石口述、张次溪(1908-1968)记录的《白石老人自述》中有一段叙说1935年七十三岁时的意外:
阴历六月初四上午寅刻,我听得犬吠之声,聒耳可厌,亲自起床驱逐。走得匆忙了些,脚骨误触铁栅栏斜撑,一跤栽了下去,整个身体都落了地,声音很大,我觉着痛得难忍……腿骨的筋,已长出一寸有零,腿骨脱了骱,公母骨错开了不相交,几乎成了残疾。我跌倒的地方,原有铁凳一只,幸而在前几天,给宝珠搬到别处去了,否则这一跤栽了下去,不知重伤到什么程度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
待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跨车的建筑日渐破败,维修不及,老人住起来多有一些不便。另外,儿孙繁衍,良莠不齐,也增添了老人的烦恼。舒乙(1935-)因了老舍和胡絜青的关系,年轻时曾伴父母登门跨车。一次去齐家,只见老人低头伏在一个圆形的水器上——老眼昏花,靠得近近的,原来是他盯着其内游动的几只小虾在琢磨。老人题画,往往留下“晨兴一挥”“磨墨一挥”等词句,让人想着他真个是执笔“刷刷”如疾风扫雨;舒乙说自己站一边看过老人走笔,稳稳地,慢慢地,全不似想象中的“挥”。
因了老舍、胡絜青的藏品中,有相当数量的齐白石书画,所以舒乙对齐氏书画也颇有心得。在一次齐白石专题的小范围讲座中,舒乙讲到了这样一件秘事:跨车胡同东院正房,北墙是旧砖砌成的,年头一长,砖块间的泥灰自然就有些脱落,于是有些砖就如同老人的牙齿“松动”起来。是哪个“不肖子孙”(齐老人语)动了歪脑筋,琢磨着把墙上的砖抽出两三层,从空洞间伸进手去,正好够到靠墙画桌的抽屉后隙,能够把老人藏在抽屉中的画儿偷出来……次数多了,虽是耄耋老人也会发现这一破绽,搞得老人开初以为有什么妖孽,后来晓得是“不肖子孙”所为,他备增烦恼。
还有,跨车小院的“茅房”(今称厕所)是在东南角,“蹲坑” 式,这对年纪越来越大的老人家明显是十分不便,蹲下去站起来往往需较半天劲。再有1951年,陪伴老人七八年的夏文珠女士,因为家内的矛盾,竟一夕不辞而别,惹得老人令亲友四处寻找而不得归。还有,五十年代以后新中国的对外文化交流,齐老人也是一张好牌,颇有些时候需要安排贵宾到跨车胡同会一会老人——老人高兴的茬口,也乐于赠来者一两幅画作。种种因缘,当有人说服他觅个新住处时,他并没有执拗得不同意,老小孩的心态,去个新地方也不妨顺水推舟。于是就有了1955年初的搬离。
雨儿胡同故居正屋内的书画展陈
雨儿胡同齐白石故居西侧间画室
上面是周恩来总理“罩”着,具体经办的是中国美术家协会当时的负责人华君武等。米景扬(1936-)二十岁入荣宝斋,是1956年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为齐白石拍摄胶片纪录的目证人,后来任荣宝斋的副总经理。米景扬说起中国美协“文革”前后的被批判感慨唏嘘:1966年,造反派指斥美协是“齐白石的孝子贤孙”,安排雨儿居所属典型“罪行”。新时期老人正名之后,又有人指斥安排雨儿迁居是对齐“限制自由”。米景扬证实说:齐白石迁居雨儿那一年,荣宝斋与老人的交道还是挺多,不管是哪一位工作人员去,不管是取画件,还是送润笔,到雨儿胡同14号门口,照例要在门房登记单位、姓名之后,才得进去。据说齐家的儿孙们来,也是要登记的。米回忆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孙一大群,有时老人也分不清,记不住,你来讨这个,他来要那个,那不是把老人家折腾死。所以国家的安排,也确实有保护齐老人的意思。”
说到“魂飞汤釜”那幅作品,米景扬看得淡然:齐白石已是九十二岁(他自署是九十六岁)的老人了,一则是到了新的环境,总有些不习惯、不适应的地方,比如原来是一大家子人进进出出,热热闹闹,拱绕着老人家,现在一下子冷清了,儿孙晚辈来也得如客人一样地登记获准;二则是谁在老人耳边说点挑毛病、不满意的话,老人不是很容易沿着这一“诱导”往下想嘛,有一阵子往来荣宝斋的人曾私底下说老人产生幻听、幻觉,道是有人在他附近敲锣吹号,喊追呀杀啊,等等。如是的情况下,老人写出这样的作品,那不过是他一时心境的反映。米景扬举出了齐白石的另一幅书法,说它也是这时候所写:
予愿搬回跨车胡同老屋。数十年生活(计等计)习惯,儿辈宜善体老人心意。乃翁示。
怎么办呢?问题交到周恩来那儿,总理指示:老人愿意回去,听他的。执行“陪驾回宫”任务的是郭秀仪。
齐白石写给家人的嘱咐
郭用总理派来的政务院的汽车,请齐上座,从雨儿到跨车,把老人的起卧都安排妥当才离开。米景扬介绍:郭秀仪(1911-2006)的丈夫是北伐将军、农工民主党创始人之一的黄琪翔(1898-1970),新中国成立后他们住在灯市西口的乃兹府街,喜藏书画,是荣宝斋的常客。郭秀仪与老舍夫人胡絜青、杨虎城夫人陶圣安同拜齐白石为师学画(后来拜师的女弟子还有吴祖光夫人新凤霞、黄苗子夫人郁风等)。齐老人在郭的画作留下了这样的题字:
庚寅、辛卯二年,从予游者闺秀三四人。此秀仪画第二幅,甚稳。九十一白石记及。
秀仪弟子画此八哥,口张似有声,真妙手也。白石题。
此小幅乃秀仪弟子所画,初作能工,可喜可喜。九十二白石题。
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逝世,他生前画的最后一幅作品《牡丹图》就是画给郭秀仪的,只是因为老人体力不支,还未来得及题款。
黄琪翔郭秀仪夫妇,是齐白石书画收藏的一方重镇;说起他们的这项贡献,那该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