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醒来的女性》,[美]玛丽莲·弗伦奇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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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的故事
于是,她把兴趣转向文学,开始寻找一些关于青少年的书,希望能借由这些书了解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可她一本也没找到。她把能找到的那些薄薄的、矫情的“少女读物”都看完了,终于放弃了寻找。然后,她开始看一些蹩脚的小说和凡是能在图书馆找到的、看似关于女人的书。她把这些书都看完了,无差别地看,包括简·奥斯汀、范妮·伯尼、乔治·艾略特和各种各样的哥特小说,以及达夫妮·杜穆里埃、萨默赛特·毛姆、弗兰克·耶比、翰·奥哈拉,和几百本不知名的神秘小说、爱情小说、冒险小说。但都没有用。她淹没在那些并不能教会她游泳的词语的海洋中,就像那些因为吃了没营养的东西而发胖的人,越饿越暴饮暴食。头痛一直伴随着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读书是为了逃避现实。在读书时,她至少是暂时从现实中逃离了的。多年之后,当她一天抽三包烟时,头仍是这样隐隐作痛。她不喜欢去学校,经常称病在家;她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桌上没有书;她上厕所时读书,洗澡时也读书;她读书到深夜,母亲催促她关灯,她就躲到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读她兼职做保姆时,会偷偷地在主人屋子里翻找,搜寻那种图书馆没有的书。一天晚上她终于有所收获。她找到了《琥珀》,并在每周六晚上看孩子的时候分批读完。每当听到埃文斯一家的车从车道开上来,她就会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回瓷器柜里。学校里有位朋友借给她一本《源泉》。这正是她要找的书。这本书令她痴迷,反复读了两遍。后来,那个女孩让她还书,米拉就让母亲买给她一本,作为圣诞节礼物。
然而,在她看来,自己如此沉迷的那种阅读,一年多以来填满她大脑的那种阅读,简直太低级了。她就像疯了一样,她清楚地知道那对她并不好,可又无法控制自己。这种欲望在她下脑中粉紫色的水中游泳,她极力想浮出水面,去使用上脑。学校要求的必读书目令她感到厌倦,比如《织工马南》《凯撒大帝》和《林肯·斯蒂芬斯 自传》,她意识到这种阅读更为高级,尽管她也不知道是如何高级。好的文学作品,她的老师们所谓的好的文学作品,是与这个世界不相干的。与世界相关联的文学比脱离世界的文学格调要低。这个世界就像一个污水池,血肉在底下,精神和思想被高高捧起。沉入到物质世界,就像在泥塘里洗干净身体。从积累经验的角度来说,这或许是可以被原谅的,只要从中能学到经验,然后再回到高级的世界里来。很明显,女人就不会这样做,只有劣等的人类才会。哦,也有少数坏女人会那样做,不过,她们再也不会回到精神与思想的世界中来。女人一直都是纯洁、真实而干净的,就像科迪莉亚、玛丽娜和简·爱一样。而且,她们一直都是处女,至少在结婚以前是。
究竟性为何物?为什么有了性关系,你就永远进了污水池?她想像这些女人一样善良、纯洁而真实,可又不希望那些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不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不想陷入污水池,可是却一天一天地沉没下去。她有了一些女性朋友,不由自主地,她也开始和她们一起说悄悄话,一起傻笑。一开始,她不看她们看的那些杂志。可后来,她开始借阅那些杂志,甚至自掏腰包买回来看。少女杂志《十七岁》里面都是在服装、发型、化妆和男孩等问题上给女孩们的各种忠告。
……
她会选择一种文化、一个时期和一个地点,来编织事件发生的环境。这些事件都是以权力斗争为中心的。多年以后,她终于接触到色情文学时,竟觉得它们和她自己丰富多彩的奇想相比,显得十分乏味无聊。她的幻想中有舞台,有服装,还有激烈的权力斗争。她的思绪在男人虐待女人的画廊里游荡了几百个小时之后,她终于意识到,形成她快感的基本要素竟然是羞耻。因此,一场权力的斗争就很必要了。她幻想中的女性角色或高贵勇敢、胆识过人、坚韧不拔,或无助被动却满腔怒火,但她们都敢于反抗。而她幻想中的男性角色永远都是一个样。他们傲慢冷酷,认为男人至上,但是都很好色。对他们而言,女人的顺从高于一切,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去追求这种顺从。因为权力都在男人手上,所以女人唯一的武器就是反抗。然而在米拉看来,投降的那一刻,也就是性高潮的那一瞬,男人和女人都屈服了。在那一刻,女人的所有恐惧与憎恨都变成了爱与感激;她知道,男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权力无效了,一切都变得和谐了。
可如果米拉的幻想是受虐型的,她的反应就不是这样了。她意识到,生活和艺术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别。在电影里和她的幻想里,男主角对女主角做的事令人痛心,但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不会留下伤疤。所以她并不痛恨男主角。可在生活中并非如此。在生活中,虐待会令人受伤,会留下伤痕,还会引发刻骨铭心的仇恨。威利斯先生经常毒打威利斯太太。她又瘦又弱,缺了几颗牙齿,弯腰驼背,她看丈夫的眼神是呆滞空洞的。米拉无法想象如果威利斯先生同样瘦弱、眼神空洞,他还能像瑞德·巴特勒 似的吗?米特劳先生和米特劳太太都很高大、专横。米特劳先生戴眼镜,米特劳太太胸部丰满,他们住在一座整洁的房子里,谈论着周围的邻居和自己的汽车。就算米特劳太太对丈夫言听计从,米拉也无法想象他用链子锁着她、折磨她的场景。
于是,米拉断定,羞耻的是性本身。正是因为性,她才会有这些想法。两年以前,她还是她自己的,她的思想也还是自己的。那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地方,用以解决清楚有趣的问题。数学是有趣的,简直好像精巧的谜语。在头脑的游戏中,肉身就成为令人不快的干扰。忽然之间,她的身体被一种恶心难闻的东西侵袭,这种东西使她下腹疼痛、精神焦虑。别人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吗?母亲说,从此以后,这东西会终身伴随她,直到变老。终身啊!血在卫生棉上结了块,令她恼火。那气味非常难闻。她不得不用卫生纸把它包起来,差不多要用掉将近四分之一卷纸,然后将它带回自己的房间里,扔进纸袋,再拿下楼丢进垃圾堆。一天五六次,持续五到六天,每个月她都得这样做。她那白净光滑的身体里竟会有这种东西?米特劳太太说过,女人在自己的身体里下了毒,她们不得不把毒排出来。女人们经常悄悄谈论它。米拉明白,男人们是不会经历这些的。米特劳太太说,他们身体里没有这种毒。米拉的母亲说:“得了吧,别乱说!”但米特劳太太还是坚持己见。她说,这是神父告诉她的。所以,男人们是可以主宰自己的身体的。他们不会被那种无法控制的、痛苦的、恶心的、血淋淋的东西侵袭。这就是男孩们知道了会取笑的那个最大的秘密;这就是他们总是你戳我我戳你,看着女孩们发笑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才是征服者,而女人是天生的牺牲品。
身体已经够遭罪了,她的思想却还被模糊的欲望侵袭着。当她坐在窗边的床上时,这种欲望如此深沉而模糊,她觉得只有死亡才能将其满足。她爱上了济慈。数学变得不再有趣,她放弃了微积分。拉丁文不过是关于男人们做的蠢事,历史也是。只有英文还算有趣,那里面有女人、血和痛苦。她仍然保留着骄傲。她思想的一部分退出了这个世界,但她的感觉仍是属于她自己的。她认为,不管有什么感觉,至少她不用表现出来。她曾经羞怯而沉默,后来变得拘谨、冷淡,而且呆板、固执。她的姿势和步伐变得生硬。虽然她非常苗条,可母亲还是让她穿上紧身褡,因为她走路的时候臀部会摆动,会惹得男孩们盯着看。她对男孩怀有敌意,甚至感到愤怒。她讨厌他们,因为他们明明都知道。她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却不必经历那些。他们是自由的。他们笑话她,笑话所有的女人。那些和他们一起笑的女孩也什么都明白,但她们已没有骄傲可言。因为男孩们是自由的,所以世界由他们统治。他们骑着摩托车出去兜风,
甚至还有自己的汽车。他们晚上敢独自出门。他们的身体是自由、干净、清澈的,他们的思想属于他们自己。她恨他们。如果他们之中有人敢和她说话,她就转身攻击他。也许,在夜里,他们可以控制她的想象,可是,在白天,她决不许他们触碰它。
作品简介
《醒来的女性》,[美]玛丽莲·弗伦奇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7月
我们来认识一下米拉。
她是一位喜爱读书的小镇女孩,从小就是个独立而聪明的孩子。她十四岁读尼采和潘恩,开学第一天就学完了全部课本,学校只得让她跳级。可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女性最常见的职业是“打字员”,人生的主题则是“家庭”。母亲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嫁个好人家”。在一个封闭的小地方,她的聪明和独立却使她成为异类。久而久之,她屈服了。她像其他女孩一样草草结婚,穿紧身褡,学做饭,把家里收拾地井井有条,生下两个孩子,努力让自己做一位“贤妻良母”。丈夫有体面的工作,她也住上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大房子。她举止优雅,总是面带微笑。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生活的平静表象之下,她正在默不作声地崩溃……
玛丽莲·弗伦奇(Marilyn French,1929~2009年),出生于布鲁克林,是一位工程师和百货商店店员的女儿。她从小热爱写作,十岁便开始创作诗歌和短篇小说。1950年,在霍夫斯特拉大学就读期间,玛丽莲结婚,开始兼职打工以支援丈夫就读法学院。受波伏瓦《第二性》影响,玛丽莲一直坚持创作,希望成为一名作家。她完成了在霍夫斯特拉大学的学业,获得哲学和英语文学学士学位以及英语硕士学位,成为一名英语老师。1964年,她考入哈佛大学,由于丈夫对其写作事业的反对,两人于1967年离婚。玛丽莲于1972年获得博士学位,并于1977年出版《醒来的女性》一书,一举成名。尽管由于暴露了很多尖锐的社会问题和性别歧视问题引发舆论争议,但本书仍在全球销出2000多万册,出版22种语言版本,成为现象级的话题之作。有读者表示,这本书中所写的,就是当时女性最真实的生活。
玛丽莲一生关注女性话题,其女儿遭遇强奸也成为她持续为女性权益发声的原因之一。《醒来的女性》大获成功之后,她又陆续出版有The Bleeding Heart、Beyond Power: On Women, Men and Morals、The War Against Women等书。因其巨大的影响力,她的名字曾出现在著名流行乐团ABBA(阿巴合唱团)的歌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