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蜡烛,葡萄酒冰镇就绪,背景音乐是轻柔的古典乐。皮耶罗到了,我为我们的晚餐进行最后的润色。我以川菜的方式红烧了整条鳟鱼,加了豆瓣酱、姜、蒜和葱。我还准备了一些新鲜清爽的蔬菜。我们各自就坐。我给他弄了点鱼肉,轻轻地放在白米饭上。这顿饭我是花了大心思的,希望打开皮耶罗的味蕾,也唤醒他的欲望。到头来,我的计划却失败了,不过是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皮耶罗吃得过于投入,根本就忘记了我的存在。他的舌头爱抚地摩挲着丝滑的鱼肉,舔舐着那多种风味融合的浓郁酱汁;吃着吃着,他竟然陶醉地闭上双眼,举起叉子,以意大利人的方式击打着空气。他呻吟着、喃喃着,我则坐在原地,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他飘到天上去了,去了某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极乐世界。我已经失去了他。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埋头一边自顾自地吃鱼,一边叹着气。我冷静严肃地反思了一下:要是自己穿着低胸露肩装,展示丰满的胸部,随便往吐司上放点罐头豆子,可能会更成功吧。
我一直坚信,凭我的厨艺,“勾引”男人不成问题。小时候我的人生榜样是泽拉达,童书作者托米·温格尔(Tomi Ungerer)一本图画书的女主角。她让一个食人魔明白了世界上有比小孩更美味的东西,从而拯救了整个小镇,使其免遭威胁。从七岁起,我就会凝视着书中的一幅幅图画:泽拉达在父亲的厨房里构想食谱,在火上烤乳猪,或者在挂了野兔和雉鸡的厨房里装饰蛋糕……我渴望成为像她一样的女人,这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泽拉达最后和食人魔结了婚,对方剃掉粗糙蓬乱的胡子,那下面藏着一张英俊的面孔;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托米·温格尔《泽拉达的食人魔》插画
轮到我自己的时候,企图用厨艺赢得男人的胃再赢得男人的心,结果都很灾难。我想,这一切都始于我大学里交了个“厌食症”男朋友。他漂亮得惊人,会写诗,会带我去看戏剧,但和食物却“相处”得不太好。他觉得食物是危险的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吞下,再通过在健身房长时间锻炼来代谢掉。那时候我还年轻,缺乏相关的经验,并不真正理解为什么我俩共进晚餐时,自己总会想起不吃肥肉的杰克和他不吃瘦肉的老婆。
后来,在伦敦工作时,我逐渐对另一个男人产生了强烈的恋慕之情,也为他做了饭:一只烤鸡,涂抹上柠檬汁和上等橄榄油,撒上各种香草。那只烤鸡在我的同类烹饪史上也算是佼佼者,但他却对自己的体重十分神经过敏,所以去掉了那金黄的脆皮,也就是整只鸡最精华的部分,将其放在自己的盘边,任上面的鸡油慢慢冷却凝固。我想,从那一刻起,我对他的感觉就变淡了。
再讲讲更近的故事。我跟一个男人约会了几次,只要我一提某家特别喜欢的中餐馆,他就一脸紧张的表情。“如果你带我去那儿,”他说,“应该会逼我吃各种各样虾米一样的东西吧。”他坦承,自己对一顿好中餐的概念,就是咕咾肉。“哦,我做得一手好咕咾肉。”我满怀希望地说。“这不就对了吗!”他说。可是我的心略微一沉。我花了这么多年研习中餐烹饪的艺术,到头来就是为了这?做咕咾肉?
最可怕的灾难,是我为一位严格素食者做的一顿晚餐,他还怀揣着追求纯素的雄心壮志。此君英俊有趣,但从做人的哲学上根本反对享乐主义,并坚称自己感受不到美食带来的乐趣。我怀着厨房魔法的巨大能量可以让人回心转意的坚定信念,没有理会他。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思考要做什么给他吃,甚至还翻阅参考了《厨房里的维纳斯》(Venus in the Kitchen)等“催情菜”食谱;不过,这些食谱一提到牡蛎与鹅肝催情的可能性都是滔滔不绝,但关于蔬菜的部分却有些单薄。
《厨房里的维纳斯》
我可不想做得太过复杂,吓着我这位崇尚清苦简朴的仰慕者:华丽的酱汁或奢侈的香料都可能让他起戒备之心。而且我也不想走邪门歪道,不会考虑偷摸地在扁豆冻里面藏点儿蚝肉碎或鹅肝碎。这一餐必须做得简洁朴素,但又要带来极其出色的感官享受,要非常美味,让他情不自禁地被感动,抛开自己所有的原则和理念。我先做了一些开胃菜:茄子切成片,盐腌之后煎成飘着丰厚黄油香味的厚片,配上香气扑鼻的浓稠酸奶和新鲜芳香的莳萝组成的诱人蘸酱。还有一些烤得微焦的红椒条,发着幽微的黑光,带着烟熏风味,在舌尖上湿润绵软地散开,再配上新鲜出炉的土耳其面包。主菜我准备了一道波斯炖锅,加了黄豌豆、榅桲,用姜黄和藏红花调味。上桌时我在表面上点缀了炒松子、焯过水的菠菜,又配上了蒸白米饭。是的,这是一顿简单的便饭,但感觉很对。最终每道菜的味道都特别好,每吃一口我就陷入某种“聚焦”状态,被迫给予其短暂的全神贯注。
我羞涩而急切地等待着这顿饭作用于这位男伴。但什么也没发生。他把食物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咽下肚去,敷衍地说了些“真好吃”之类的话。但再清楚不过的是,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他个人的“里氏快感震级量表”没有因此出现一丝波动。我们继续聊天,吃完了这顿饭。但他对食物的无动于衷,让我觉得凄凉孤寂,内心死去了一点点。那晚结束得很糟糕,我再也没跟他见过面。
是对快乐的认知不对路吗?当晚深夜,我思虑不已,眼前浮现出一群科学家将我们两人连接到一大堆电极上,监测我们在某个餐厅共进美妙的午餐。就假设在“肥鸭”餐厅吧。我们礼貌地交谈,头上连接的电线五颜六色地纠缠在一起,就像那种老式的蜂巢吹风机。第一道菜上来了,一块鹅肝浸在鹌鹑清汤里,下面是青豌豆泥组成的一股潜流。我们开动了,监测我的机器显示我的大脑有了一连串活动,嗅皮质轻微地波动起来。但他那台监测器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平稳单调的“哔哔”声,一条直线贯穿始终。科学家们检查了线路,扭动了几个插头。但事实就是如此,没有接触不良的毛病,是他的内部线路出了问题。他舌头上吸收甜味和咸味的感官,鼻腔中搜集香味的纤毛,和他那除了对食物之外都很高能的大脑之间,就是连接不起来……
那顿不幸的晚餐过后,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往玻璃杯里挤了两个橙子的汁,喝着那甜美的汁水,突然涌起一阵愉悦。午饭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买了一块很大的牛排,亲手烹制并吃掉了这还粉嫩带血的美味。
反过来,我也一直坚信,要是有人给我吃对了食物,我就会跟定他。对我来说,食物和爱情是统一连续的: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清楚到底哪个是起点哪个是终点。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清这一点,如果看清了,就会让人略感不安。不久前的一顿晚餐,我的对面坐了一位年纪稍大、极富吸引力的男人。那顿饭非常精彩,同伴赏心悦目,我一边吃,一边感觉自己平时的戒备和收敛都慢慢融化了。我感觉焕然一新、神清气爽,而且完全赤裸,好像某一刻我甚至热泪盈眶。我觉得别人可能都没注意到,但这个男人——嗯,他注意到了。那是一个奇妙的亲密时刻:我们身在一个餐馆,旁边坐着其他人;但是,如果我们一起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彼此依偎,他可能就无法更充分地认识我了。我敢肯定,他也很清楚这一点。这种由食物表达的特殊语言并不通用,但能说这种语言的人,我们能够理解彼此。
我有个男性朋友,我俩在美食方面的关系可谓天作之合,然而我们却从未做过恋人。他和我,我们一起吃饭,共同分享一种几近心醉神迷的愉悦。我们分享一盘新鲜小龙虾,用手指捏着去蘸颗粒感很强的蛋黄酱。我知道他的感觉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反之亦然。我理解他烹饪的食物,这种理解正是他所期望的;他也比其他任何人都要爱我做的食物。在食物方面,我们实在是“王八对绿豆”,趣味相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深入而完美的共鸣;但我俩谈起话来却并不总是特别轻松愉悦,友谊也起伏不定。与此同时,我还在给禁欲的、节食的、英国的、厌食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做饭。命运似乎故意将我作为开玩笑的对象。
正值亟需之际,食物的“诱惑属性”却如此深奥、难以捉摸,事情何至于此?根据我的经验,不可抗拒的,永远是意外的狂喜。数年前我暂居罗马,与一位美国建筑师聊起天来。我们觉得彼此都很有趣,有几天时间都拿着素描本一起四处游荡。他打开了我在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美学方面的眼界,引领我去发现坦比哀多礼拜堂(Tempietto)和卡比托利欧(Campidoglio)广场。第二天深夜,我们晃荡到特拉斯提弗列区(Trastevere),觉得又累又饿,决定去吃点披萨之类便宜又饱足的东西。我俩身上都没多少钱,之前基本上都在免费享受罗马的乐趣。
我们在一条窄巷中巧遇一张摆满开胃小菜的桌子。时间过去这么久,当时的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隐没在一团朦胧雾气中,飘散着诱人的香气,弥漫着绘画大师般的色彩。我只记得,桌子上展示的菜品如此引人入胜,我们根本走不动路,于是决定在店里尝几道简单的开胃菜,再继续搜寻披萨店。我们坐在户外的一张桌子旁,服务员展开洁白崭新的餐巾铺在我们的膝盖上。我们决定来点伴餐酒。结果,那些蔬菜,那光滑的茄子和鲜嫩的洋蓟心,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这些开胃小菜仿佛牵着我们的手,让我们无法抗拒地点了主菜,再点了甜品。不知不觉间,我们就来到地下室,在那有壁画装饰的古老罗马蓄水池中喝起了香槟,那时候已经午夜时分。(我们是被领班邀请下去的。我猜他应该是看到我俩身上散发的幸福之光,错认为我们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
那天晚上,一切都在发光。我们沿着台伯河(Tiber)河岸漫步回家,脚步轻盈,心情愉悦,身后仿佛留下一串串闪光的云彩。然而,我怀疑如果我们是刻意去寻找浪漫,最后只会吃到一个湿软的披萨饼。也许正因如此,尽管我在烹饪方面下了那么大工夫、做了那么多努力,如今却仍在等待属于我的那个食人魔。
本文摘自《鱼翅与花椒》作者扶霞·邓洛普的新书《寻味东西》,原题为《食色性也》(发表于《金融时报周末版》,2007年),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寻味东西》,【英】扶霞·邓洛普/著 何雨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