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者按】
一九二二年五月四日,任公开始在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作“先秦政治思想”的讲演,前后四场;其秋,又应南京东南大学郭秉文校长之邀,担任“中国政治思想史”课一学期。由于操劳过度,得了心脏病,故只讲至先秦而止。后来出版之书,即名《先秦政治思想史》。
今饮冰室稿本内有《先秦思想家小传》一部,从每篇篇末“梁启超曰”来看,或即为专书之一种,惜今仅存《伊尹》、《箕子》、《太公》、《周公》、《周代诸史官》、《管子》六篇。(按,《周代诸史官》内所列老聃、左丘明后注谓“别详专传”,未见;又,《管子》篇缺“梁启超曰”及以下文字。)然如《周代诸史官》提出,“欲研究先秦思想者,当知新学派未发生以前,先有此种官府学派、半宗教的学派,然后各种新学派若何继承、若何蜕变、若何反动,乃可得而察也”,可与《先秦政治思想史》“本论”第一章《时代背景及思潮渊源》“前此教育为学官掌之,舍官府外无学问”对看。而在《周公》篇末之“梁启超曰”,有“周公以介弟作元辅,以大思想家为大政治家,其为一代世运所系”,颇有深意,任公盖以此自期许焉!
研究先秦之政治思想,终归为现实服务。任公在这一年里,东西南北走,或讲学,或讲演,亦以求青年“人格教育之实现”,故己之“教育活动”即“政治活动”,惟有一以贯之而已矣。数十年来,大皆将任公分作前(政治)后(学术)两截看,今者由此反观,似有重作探求之必要。
本篇据稿本整理,付澎湃翻书党栏目公布。
个厂,壬寅三月十四。
《先秦思想家小传》稿本
伊尹
伊尹名挚(《孙子·用间》、《墨子·尚贤中》、《楚辞·离骚·天问》),尹盖其字(《尚书》孔疏)。当夏、商之交,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予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吾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犹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犹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孟子·万章上》)乃就汤,与言素王九主之事。(《史记·殷本纪》。裴骃《史记集解》引刘向《别录》云:“九主者,有法君、专君、授君、劳君、等君、寄君、破君、国君、三岁社君。凡九等,图画其形。”)汤学焉,而后臣之。欲有谋焉,则往就,不敢召也(《孟子·公孙丑下》)。既相汤,以伐夏救民(《孟子·万章上》)。任为阿衡,实左右商王(《诗·长发》)。汤崩,汤孙太甲颠覆汤之典型(《孟子·万章上》),伊尹曰:“予不狎于弗顺。放太甲于桐,民大说。太甲贤,又反之,民大说。”(《孟子·尽心上》)年百馀岁,以沃丁八年卒,沃丁葬以天子之礼(《书序》疏、《殷本纪》正义、《水经·泗水注》引《世纪》)。伊尹尝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故治亦进,乱亦进。”(《孟子·公孙丑上》、《万章下》)尝五就汤,五就桀焉(《孟子·告子下》)。又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有匹夫匹妇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孟子·万章上》)。故汤称为“元圣”(《书·汤诰》),孟子称为“圣之任”云(《万章下》)。其著作为孔子采入《尚书》者曰《女鸠女房》,曰《咸有一德》,曰《伊训》,曰《肆命》,曰《徂后》,曰《太甲训》三篇(《书序》),今皆亡。(今注疏本有《咸有一德》、《伊训》及《太甲》三篇,皆伪出也。)而《伊尹五十一篇》,至汉时尚存,汉儒指为道家之祖焉(《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者流)。又有《四方献令》(《周书·王会》全录其文)、《区田法》(《齐民要术》引氾胜之述伊尹法),至今犹存。
梁启超曰:《汉志》于古书依托者,皆注出之,惟伊尹书未尝致疑,殆《五十一篇》颇精粹,为班氏所信耶?(小说家者流别有《伊尹说》二十五篇,班自注云:“其语浅薄,似依托也。”)孟子频引伊尹曰云云,盖必有所本。《尸子》、《吕览》、《说苑》、《韩诗外传》皆引伊尹对汤问与《献令》、《区田法》等,当皆《五十一篇》中之文。然则我国著书成一家之言者,莫古于伊尹矣。
箕子
箕子名胥馀(《尸子·君治》),殷纣之诸父(《论语》注),为纣太师(《史记·宋世家》)。纣无道,微子去之,比干谏而死,而箕子为之奴焉。孔子称之曰:“殷有三仁。”(《论语·微子》)又曰:“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也。”(《易·明夷》彖传)武王克殷,释其囚(《书·武成》)。十有三祀,武王访箕子,询以阴骘下民、彝伦攸叙之义,箕子为陈禹所传洪范九畴,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书·洪范》)。其后武王封之于朝鲜焉(《尚书大传》、《后汉书·东夷传》)。
梁启超曰:阴阳五行之学,汉世极盛,而皆推演洪范,故刘向、许商之《五行传记》,《汉志》列诸《尚书》家焉。今文家说诸经,皆以五行、纬书尤甚,盖衍箕子之绪也。
太公
太公名望(《孟子·尽心下》),或曰名尚(《史记·世家》),姓吕,亦姓姜(《世家》)。所生地为今河南汲县(县中所存晋太康四年吕望表石刻,又《吕氏春秋·当染》注、《淮南子·氾论》注、《水经注》九)。尝避纣,居北海滨。闻文王作,归之(《孟子·尽心上》)。佐武王克殷,号师尚父(《诗·大明》),盖为文武师云(《世家》)。文王脱羑里之囚而归,与太公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政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世家》)。封于齐。既就国,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于是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世家》)。其著书传于汉世者,有《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内分为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者流)。至梁、隋、唐之世,则有《太公阴谋》一卷、《太公阴符钤录》一卷、《太公伏符阴阳谋》一卷、《太公金匮》二卷、《太公六韬》五卷、《太公兵法》二卷、又六卷、《太公杂兵书》六卷、《太公三宫兵法》一卷(《隋书·经籍志》)、《太公阴谋》三卷、《阴谋三十六用》一卷(《旧唐书·艺文志》),盖皆二百三十七篇中所析出别本,而真伪愈不可辨。今则尽亡矣。
梁启超曰:班固《叙录》太公书,而自注云:“或有近世为太公术者所增加也。”则其书踳驳可推见。然要必有一部分为太公之旧者,惜今不可得见矣。今传《六韬》一书,旧题太公作,《汉志》不著录,(《汉志》儒家有《周史六弢》六篇,班氏自注云:“惠襄之间,或曰显王时,或曰孔子问焉。”颜注曰:“即今之《六韬》也。”案,今《六韬》乃文武间太公兵战之事,而此列诸儒家,则非一书甚明。颜注云然者,岂颜所谓今《六韬》,又非见存之今《六韬》耶?)然其名远见于《庄子》(《徐无鬼》),又为汉昭烈、诸葛亮君臣所笃嗜(《三国志》注引先主遗诏),则所传盖甚古。今本或代有附益,然其中奥赜之理颇不乏,殆为二百三十七篇中之一部无疑。(《四库提要》径指其伪,孙星衍则校刻之而力辨其真。平心论之,其书未必太公自撰,盖班氏所谓为太公术者所增加,要当出战国前,而汉以后有所增删,或亦不免,谓全伪则必不然矣。)又《太公阴符》,苏秦所诵(《战国策·秦策》)。今传《阴符经》,旧题黄帝撰,而太公为之注。黄帝必为依托,自无待言。然其书精奥卓绝,断非秦汉后人所能造,或即太公口说,亦未可知。要之后世之道家言、法家言、兵家言,其思想各皆受太公之影响,殆可断言也。
周公
周公名旦(《书·金縢》、《洛诰》、《君奭》),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武王即位,常辅翼用事。既佐伐纣,定天下,封于鲁,不之国而留辅政。武王崩,成王立,周公践祚摄政(《史记·鲁世家》)。管叔以殷畔(《孟子》),周公东征二年,罪人斯得(《书·金縢》)。诞保文武受命七年,乃复子明辟(《书·洛诰》)。成王二十二年薨于丰(《竹书纪年》)。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孟子·离娄下》),其勤如此。初,文王幽于羑里,重易八卦为六十四,卦系以辞。周公居东,更取诸卦三百八十四爻,爻系以辞,《周易》以成(唐孔颖达《周易序》引马融、陆绩诸人说)。故韩宣子适鲁,见易象,叹曰:“吾乃知周公之德也。”(《左传》)周公诸所为训诰,采入《书》百篇中者凡十六,曰《金縢》、曰《大诰》、曰《归禾》、曰《嘉禾》、曰《康诰》、曰《酒诰》、曰《梓材》、曰《召诰》、曰《洛诰》、曰《多士》、曰《无逸》、曰《君奭》、曰《将蒲姑》、曰《多方》、曰《立政》、曰《周官》(《书序》)。而《归禾》、《嘉禾》、《将蒲姑》、《周官》四篇,今亡焉。其见于《逸周书》者十四,曰《大开武》、曰《小开武》、曰《成开》、曰《作雒》、曰《皇门》、曰《大戒》、曰《周月》、曰《时训》、曰《月令》、曰《谥法》、曰《明堂》、曰《本典》、曰《官人》(《逸周书序》)。周公所作诗歌见于《诗》三百篇中者,曰《七月》、曰《鸱鸮》(《诗序》);而《礼经》十七篇、《周官》六篇,后世学者皆谓为周公摄政致太平之书(唐贾公彦《仪礼疏序》);而《尔雅·释诂》一篇,或亦以为周公所作云(魏张揖《上广雅表》)。
梁启超曰:言圣必称周、孔。孔子开新思想者也,然孔子实长育于周代旧思想之中。岂惟孔子,诸子皆然矣。周代旧思想,则周公其创作者,且其总汇者也。夫易象者,自然哲学之先河也。官礼者,礼治主义之极轨也。其训诰之文,则王道浃人事备矣。周公以介弟作元辅,以大思想家为大政治家,其为一代世运所系,不亦宜乎!
《先秦政治思想史》
周代诸史官(他专官附)
梁启超曰:我国学问之为公器,自春秋、战国以后耳。前乎此,则学问之事,皆掌于专司,非所司则靡得而窥焉,而所司又世其守者也。故凡百学问,皆带官府性质、神秘性质、贵族性质、世袭性质。班固述刘氏父子之说,叙列九流,则曰:“儒家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盖出于史官,阴阳家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盖出于理官,名家盖出于礼官,墨家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盖出于议官,农家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盖出于稗官,乃至《兵书略》言兵家盖出大司马之职,《数术略》言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方技略》言方技者王官之一守也。”(《汉书·艺文志》)虽所比附容未尽当,要之各种官守为古代智识贮藏之总库,则无以易也。王朝分官甚多,侯国不能备官,率以史摄诸职,而博物君子与夫善谈名理者恒出乎其间。经传所记,若周之史佚(亦作史逸,亦称尹佚。见《逸周书·世俘》、《礼记·曾子问》、《左传·僖十五年》、《国语·周语》)、周任(周史官。见《论语·季氏》、《左传·隐六年》)、辛甲(周太史。见《左传·襄四年》)、辛有(辛甲之后。见《左传·昭十五年》)、左史戎夫(见《逸周书》、《史记》)、内史过(见《左传·庄三十二年》、《国语·周语》)、史角(见《吕览·当染》)、内史叔兴(见《左传·僖十六年》、《廿八年》,《国语·周语》)、老聃(别详专传)、苌弘(见《左传·昭十八年》、《国语·周语》)、内史叔服(见《左传·文元年》)、史大?(见《庄子·则阳》)、太史儋(见《史记·周本纪》、《秦本纪》、《老子传》),鲁之申须(见《左传·昭十七年》)、卜楚丘(见《左传·闵二年》)、师挚(见《论语》)、左丘明(别详专传),晋之太史屠黍(见《吕览·先识》)、卜偃(见《左传·闵元年》)、辛廖(见《左传·闵二年》)、董狐(见《左传·宣二年》。又《昭十五年》云“辛有之二子董,晋典籍,于是有董史”,然则董氏实周辛有之后也)、梁卜招父(见《左传·僖十七年》)、籍偃、籍黡(司典籍者。见《左传·成十六年》)、史赵(见《左传·襄三十年》)、史苏(见《左传·僖十五年》)、师旷(见《逸周书·太子晋解》、《左传·襄十四年》、《国语·晋语》)、蔡墨(见《左传·昭廿九年》),卫之史鱼(见《论语》。亦作史鰌,见《左传·襄二十九年》)、师襄(见《史记·孔子世家》)、史晁(见《左传·昭七年》),齐之太史氏、南史氏(见《左传·襄二十五年》)、祝佗父(同上),郑之史伯(见《国语·郑语》)、裨灶、里析(俱见《左传·昭十八年》)、梓慎(见《左传·昭七年》、《十七年》),虢之史嚚(见《左传·庄三十二年》、《国语·晋语》),楚之史老(见《国语·楚语》)、工尹襄(见《左传·成十六年》)、左史倚相(见《左传·昭十二年》),秦之卜徒父(见《左传·僖十五年》)、内史廖(见《史记·秦本纪》),其显著者也。其人类皆专司教宗仪式、学艺典籍、史乘记录之事。以世其官,能占验天象,先知休咎,熟于掌故,善推论古今国族盛衰兴亡之由,时主及贤士大夫,恒谘访以决事,师资以广学焉。自丰、镐迄春秋之季,五六百年间,实以此为学术之中坚。如希腊、波斯之学府,集于祭司;欧洲中世之学脉,系于教会也。大抵此辈之最有功于社会者,在其能攒集古来之思想,保存之以传于后。若建设一新系统之思想,则非尽人所能及也。然其片文只义见于故书雅记者,往往有极精到之语,能为新思想家导先路。且新思想家若不得其协助,则其思想将不能完成,故孔子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而墨子亦学于史角也(《吕览·当染》)。然其间固有瑰玮绝特者出焉,如老子卓然开道家之宗是也,如史佚为墨家所自出亦是也(《汉书·艺文志》“《尹佚》二篇”在墨家,尹佚即史佚)。要之欲研究先秦思想者,当知新学派未发生以前,先有此种官府学派、半宗教的学派,然后各种新学派若何继承、若何蜕变、若何反动,乃可得而察也。
管子
管子名夷吾(《史记》本传),字曰仲(《左传·闵元年》疏),齐之颍上人。少时尝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与召忽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杀公子纠(本传),召忽死之(《论语》)。管仲曰:“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则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本书《大匡》)桓公问鲍叔何以定社稷,鲍叔曰:“得管仲则社稷定。亟召可得,不亟不可得也。鲁知其贤,将致政焉,不受将杀之。”公曰:“夷吾受乎?”鲍叔曰:“不受。夷吾不死纠,欲定齐之社稷也。今受鲁之政,是弱齐也。夷吾事君无二心,虽知死不受也。”公曰:“其于我也,曾若是乎?”鲍叔对曰:“非为君也,为社稷也。”(本书《大匡》、《小匡》)管仲既任政相齐(本传),乃参其国而伍其鄙,谓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不可使杂处,故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商工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以定民之居,成民之事。使少而习焉,其心安焉,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本书《小匡》)。十家为什,五家为伍,什伍皆有长。筑障塞匿,一道路,博出入,审闾闬,慎筦键(本书《立政》)。使匹夫有善可得而举,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诛(本书《小匡》)。善托业于民,有事则用,无事则归之于民(本书《乘马》),故作内政而寓军令焉,使百姓通于军事。制五家以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以为军令。五人为伍,轨长率之。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一师,故万人一军。卒伍政,定于里;军旅政,定于郊。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本书《小匡》)。其论政也,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本书《牧民》)又曰:“错国于不倾之地,积于不涸之仓,藏于不竭之府,下令于流水之原,使民于不争之官,明必死之路,开必得之门,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复。”(同上)